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徐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因此她感到的不幸也是巨大的。在很长时间里,她简直懵了。她甚至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
徐培真是那种单纯质朴、很容易满足的姑娘。她自小生活在一个家境贫寒的家庭里,锻炼了一副坚强的完整的性格,她既不会因为贫穷而埋怨,也不会因为富裕而羡慕。她似乎从来不特别在意这些。因此,在选择对象上,她从来就没有要找一个有钱人的概念;她真是想也没想,甚至以此为耻,她不屑当那样的人。她在择偶上只以人品为标准,不以有钱为标准。她在性格上甚至是谦卑型的。她不想要求太好,甚至也认为她不配要求太好。她虽然容貌美丽(虽然皮肤偏黑),身材高挑,品性勤劳质朴,但她从不以此自傲,她不认为这就能成为她找好对象的资本。她更多的喜欢自省,她知道自己缺点,那就是性子躁烈,个性好强,而且也没什么文化,在许多同龄人面前她显得谈吐土气而贫乏,而这也是她认为在一个女孩身上比较重要的东西。在遇见建文后,她一下子就喜欢他了。她看出他那么善良,那么宽厚,又斯文又有知识,她甚至太喜欢了。她原本没想能遇见建文这样的。她以前接触的几个,她都觉得不是很满意,但是也尝试着交往了。她的谦卑的性格使她要这样做。她所希望的超过了她的预期,这着实是她特别欢喜的根源。
在这一个礼拜里,她那样欢喜,甚至还有些欢欣雀跃。虽然建文在见面后的第一天对她似乎有些冷淡,那天一天也没有给她打电话或发一个信息,引起了她的一些疑虑,但是当天晚上建文解释之后,她就彻底放心了。建文能那样理解她的性子恶,真正的理解她,并给她以真挚的慰藉,她真的十分感动。她甚至在见面的那天晚上大半晚上都没有睡着。此后的几天,她也要常常想起他说过的那些话,心里总是那么甜蜜和欢喜。她觉得他真是一个她要找的人,甚至也是她的白马王子。
当然,她也深知,建文都快三十岁了,他能遇到她这样一个年轻又美丽的女孩,而且还那么勤劳持家,而她又是很爱他的,他该感到多么幸运呀!他虽然那么宽厚睿智,有文化知识,可他也毕竟还是个普通做泥工的,而并不是什么真正高人一等的文化人嘛。他虽然显然比自己高明许多,可她并不认为这是很大的区别;在她的头脑中,两个相爱的人只要真正倾心爱慕对方就行了,其他的都不是特别重要。她和建文交往下来虽然也不乏有些忧虑,但她更多的是自信和相信;她更多的还是相信他。
可是现在发生的事情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这几天来可是一直都沉浸在多么美的憧憬中!
她坐上车后好一会儿都在想:他是不是完全因为自己性子恶才拒绝自己。她在开始甚至有意执拗地这么想。但最终她否定了这个疑问。“他虽然对我性子恶也许难免有些介意,但是也决不至于到不喜欢我不能接受我的程度。”她对自己说。“相反,他是真能很宽容我理解我的,以前从没有人能那样看我(甚至也包括我的父母!)。他那天当面几次夸赞我漂亮,夸赞我好,情感那么真挚,我一点也不会看错!我从他真诚的表情和他之后这几天在电话中透出的对我真诚的语气和爱怜宽厚的话语中,都能明显感到他是爱我的,是真爱我的,他没有骗我!”
“他是急于要写作那本书才不得不放弃和我继续交往的。”她最后对自己说,“如果他没有那件事,他一定会选择我。”
“当然,如果我性子温善些,他也许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能看出他似乎总有一些担忧我会干扰他的写作。”
她在终于想清了这个十分困扰她的问题后,对自己性子恶的这个缺点更加憎恶了,也为这点原因而与建文擦肩而过十分遗憾。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她特别怨忿建文。她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宁可选择那虚泛的甚至是靠不住的写作而不选择她呢,既然他在很大程度上又这么爱她。她真是一点也搞不懂。
她心里那么痛苦和烦乱。她忧伤地想起相亲见面后第二天上午,她和姑妈妈妈一起乘车去城里买衣服的事情。那天她们三个都多么欢喜呀,尤其是她自己!她几乎是蹦蹦跳跳的在走路,有时她感到她要飞起来,飘飘欲仙。她们都对建文赞不绝口,青睐有加,这对她的选择来说是多大的认可和鼓励呀。她们一起欢欢喜喜进到孝感商场里,那是本城最早目前也最大的商场之一;平时她们购物买衣服,都是在商城脚下的服装一条街买,那里的衣服价格往往便宜许多,质量也还不错。她们在二楼女装逛了一圈,选中了一件浅黄色的涤纶面羽绒服,是‘雪中飞’的,也就是今天身上穿的这件,她特别喜欢。她在镜子前照了又照,露出那么灿烂美丽的笑容,连她自己都感动了,她真的十分喜欢。她姑妈和她妈妈看到这件衣服这么合身漂亮,也不住在一旁啧啧称赞。之后又买了一条深色的牛仔裤,一双黑色的皮靴,也都非常满意。
还有,她也想起刚才他们在天桥下相会的情景。她一见面就像只欢喜的麻雀,差不多在他面前欢跳起来问他,她今天穿的这件新羽绒服漂亮吗。她一点也不知道害羞,而且还那么希望博得他的欢喜和赞美,并以此为她最大的快乐。她简直一点也不知道掩饰自己的感情。
她现在想想这两件事,简直羞悔死了,心里在剧烈的发烧,甚至还那么愤恨,不甘,想尽最大的努力去挽回这样的耻辱。但是,如同许多在痛苦中有自虐脾性的人一样,她通过使自己淫浸在这两件事中更痛苦为乐,以此报复自己。
“我干嘛要在他面前那么快乐呢?我真是不知羞耻呀!”她一边回想着那个情景,一边对自己说道。
“我的新衣服真漂亮呀(而且还一下买了三件!),不是吗!而且它还是我从小至今买得最贵的一件衣服呢!……”
徐培一直靠窗坐着,垂头不语,脸色凄然,苍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抬起了头,望了望车厢里的人们。在车厢的中部,一个身材高挑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孩进入了她的视野,并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差不多很仔细地把对方打量了个遍。她容貌姣好,肤色白皙,气质端庄文静,穿一件比较入时的价格不菲的浅灰色针织连衫冬裙,脚着一双大方活泼的黑色高底浅帮皮鞋。她一手扶着头上的横杆,一手拎着一个精致的塑料文件袋,优雅地若有所思地静静望着窗外。她有一头保养极好的披肩长发,乌黑光泽,丝丝飘逸。她扶着横杆的左手上戴着一只雅致的胶质黑色电子手表,显得她白皙好看的手文雅极了。她显然是个出身上层家庭的城里人,应该还是个公司白领,受过大学教育,文化素质很高,有一份不错的极体面的工作;她那没有经过世间艰辛与沧桑的精致脸庞和她高档入时的衣着表明她几乎一直过着一种养尊处优般的生活。
徐培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衣着:普通,大众,甚至根本就不入流。她从前很少去想自己的衣着是否入时;在她的脑子中,甚至几乎没有这个观念。她向来只认为衣服穿在身上合体美观就行了。比如在今天,当她穿着这身衣服在身上的时候,她还无比喜悦满足的认为这身衣服是多么美丽多么无可指责呢。她也想到自己是多么没有文化。她忽然很自卑起来,她从前可很少有这样的自卑。她认为对方和她比起来,简直一个就是就是高雅美丽的白天鹅,一个就是普通平凡的丑小鸭。
“是的,也许建文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女孩,”她对自己说。“她又时尚,又有文化,这才是和他相般配的。而我呢,什么也不是,一个乡村丫头,土里土气的,一点文化也没有,建文怎么能喜欢呢?”
“她这样的女孩虽然有那些我没有的优点,可是我有的优点她有吗?”但是,她很快就这么想。“她能和建文一起吃苦吗?她能和我一样全心全意的去爱护他吗?恐怕她做不到。但是这些我都能做到。我有这样的品性:这就是我最大的优点!对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说,这点也许才是最重要的。不能真正的相爱的两个人算什么夫妻呢?这样的婚姻又算什么最好的婚姻呢?而且,像她这样的女孩,生活要求一定不低,从她的衣着打扮上她的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就可以看出她可能向来养尊处优惯了,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你对她倒要像个太太一样,处处周到体贴,不能马虎……”
她很快就否定了最初的那个想法,而且甚至觉得它是多么荒诞。她更加坚定了之前经过苦思得出来的结论。她心里也因此似乎甜美多了。
然而,她对他的不舍也更加强烈。“既然这样,既然他是那么害怕我会影响他在婚后写作那本书,那我可以向他保证呀:保证不影响他写作,他只要有时间就可以写,一切业余时间他都可以写,我什么杂事也不要他干,更不会去呵斥他不让他写!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把他追回来!我把这个事情说明白了,他就不会有那样的担心了,那么不是可以了吗?对了,在刚才,我逼问他是不是担心怕以后影响写作,他说也不是的,我为什么又没有回答他说我不会影响他呢?!这样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也说不定!我真是笨呀!我那会儿也正傲慢得很,在那样的时候,我怎么能还去低声下气去求他呢,况且我也压根没有这个想法。我心里一片悲伤,一片气愤……
“可是,就算我当时那样说了,我就能挽救这个结局吗?我看不一定。我看他像是已拿定主意了,并且早拿定主意了。他认为我在婚后一定会妨碍他写作,他太害怕这点了(他这个死脑筋!)!因此他可不打算去冒这个险,他明白着呢。都是我这该死的坏脾气惹的;也都怪他要写那个不着边的书!一切的解释都是不起作用的,他已铁定了心。他更爱他的写作。除非我答应等他一年,可这又怎么能行呢?这简直就无异于天方夜谭!爸爸妈妈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他们会吵翻了天;他们会感到那么害怕,那么不可理解!这是不可能的……”
“既然这件事已经这样了,我再怎么留恋不舍也都是枉然,”她最后劝慰自己说,“还不如强装笑颜,装作没什么事的呢。况且,建文也并不是在我心中完美得无可挑剔。”
她几乎一直没想到回到家后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情会有怎样的反应!
车到站了,她下了车。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多么害怕呀。她看见自己所在的村子就在眼前,这么近。她似乎从来都没有感到它离公路有这么近过。她下了公路,踏上了这条灰扑扑的乡村土路。她的心慌慌的、突突的跳得多么厉害呀。她知道这是害怕别人这时问起她今天和男朋友约会的事情,甚至是那样害怕。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走进湾子,谁也不看,大步往前走,不打算和任何人说话,但还是先后和两个遇到她的老年妇女打了招呼,因为她们先向她打了招呼。再往前走,她又遇到了一个常爱跟她说笑的小个子长者,那人照旧穿着一身黑色的邋里邋遢的衣服,一双手背在背后,见了她老远面带着开心笑意,正无事闲晃荡着朝她迎面走来。她简直吓了一跳,竟那么害怕他和她搭话,但又避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低头往前走。他果然和她搭讪起来。
“哟,培培,你这是到哪里去了?”
她不搭理他,仍急匆匆地往前走。
“是不是和新女婿见面去了?你倒是把他领回来让我们也瞧瞧啊,听你妈说这女婿娃漂亮得很呢!”
她脸烧得通红,飞也似的逃过了他。她心里疼痛极了,并且感到那么惋惜不舍。她这才明白,原来建文在她心中已占有那么重的位置,她是那么在乎他!她之前保持的那种不很在乎的气一下全消了。
她回到了家里,一径跑到了自己房间。爸妈实在又吃惊又不解。他们赶紧都跟了进来。随后,她的大妈,一个矮矮胖胖的五十八九岁的面孔黝黑的妇人也急匆匆跟了进来,——她这时正在她家闲坐。
“怎么啦,培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妈妈操着小心的语气问。
她垂头坐在床沿上,没有做声。
“是不是没见到建文,他临时有事没有去?”妈妈又问。
她还是没有做声,把头低得更低了。
“我看出来了,肯定是闹别扭了!”爸爸惋惜地嚷道,他个子瘦小,还习惯性的把手大挥了一下。
“你们出去,别在这烦我!”徐培冲他们叫道。
“到底是不是和他不好,是不是和他闹别扭了?”妈妈柔声地但又急切地继续追问。
她哭了。她跟他们说建文想在婚前写出一本书来。他不能现在就结婚。
但他们显然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是不愿意结婚吗?”妈妈问。
“怎么,”爸爸差点叫起来,“他都二十七八了,还不想结婚?想写什么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就爱好读书写作,”她强忍伤痛,语带申辩地回答他们说,“那本书也是他这两年一直都想写的,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怕结婚后不能写出它来,所以就想在结婚前写出来。”
“可是他都二十八了呀!”妈妈满脸迷惑地说,“再一晃他都三十了,他不想结婚哪!”
“我看哪,他真是被鬼摸了头了!”爸爸下定论道,“摆在他面前的我家这么好的姑娘他不要,倒异想天开想写什么书!他一个做泥工的,能有多大本事,真是也不拿把镜子把自己好好照照!这个亲事不干真是太好了!”
“哟,这孩子恐怕神经有问题吧!”大妈叫道,同时扬起双手在胸前合掌拍了一下。“写书?这真是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事,真是太稀奇了!”
“那他之前就不应该来相亲嘛,这不是害了我们吗?”妈妈怨恨地说。
“我看哪,这种人就该得打一辈子的光棍!”爸爸咒骂道。“他的那个脑子已经坏了,已经不正常了,要是正常的,他现在能不一门心思的急着结婚吗?好,这个不干太好了!过两天我们再叫刘婆给说一个!”
“你的脑子才坏了呢,你不要那么说他!”女儿顶撞道。
爸爸气得大瞪了双眼,想发作两句,妈妈使了个坚决的眼色制止了。
“倒是真有一个现成的,”大妈说。“刘婆在之前介绍这个男孩的时候就说过:这个不成还有一个。这个男孩家庭条件不错(比那个建文家好些),是个独子,不过就是个子稍矮一点,也是个做泥工的。要不过两天,我们就去看看。”
“要去你们去,”徐培大怒道,“我是不去的!你们都出去吧!”
他们哀叹着都出来了。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虽然已经到了做中饭的时候了,但是女主人现在一点做饭的意识都没有。女儿的婚事又告吹了,她多么操心啊。“今年要是没能定下来,过了年她就又大了一岁,这可怎么办啊?怎么这么倒霉呢,居然碰上这样的怪事:那男孩居然要写什么书而不想现在结婚!真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不会是人家不喜欢她,又嫌她性子恶了吧,可是他也没怎么和她接触啊。当然她也什么都会跟他说的——她那种不喜欢欺瞒人的性格死也改不了!……不过不论怎么说,事已至此了,人家都当面表态了,分手是确确实实的了。只得再张罗,而且还得快……”
她刚刚在椅子上坐下,她的妯娌就一副很精明的神气挨到她面前,小声地但语气坚决而郑重地对她说:
“他们不干可以,但是要钱却不可能:这可是他们自己不干!这是有规矩的!我们可不能傻里傻气的就退钱给他。”
“这是肯定的:我们当然不会退!”徐培爸爸立即赞同说。
“还是不要人家的钱的好,”徐培妈妈说。“还有那一对烟酒,也一起退给人家。毕竟人家也才和我家徐培只见了一两次面,也没上我家的门,我觉得这样不好。”
“哼,凭什么不要!”这个妯娌回答道,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直盯着对方的脸,“这是他自己理亏:他把我家徐培耽误了!这婚姻大事是闹着玩的吗?你可别太老实了,这钱不能退给他。还有那烟酒,也都不能退。”
“大嫂说的是,”男主人说,“他们理亏,我们就不应当退。坚决不能退。你可别瞎当家。他们要是打电话过来要,我们可不能答应。”
“这事得跟媒人说一声,叫她不要答应,就说我们这边是坚决不会退的,叫他们断了这个想法。”
“我们没有那媒人的电话,她姑妈有,那我们就跟她姑妈说一声,叫她把这话转达过去。”
“我看陪陪是不会同意的。我们最好先问一下培培是什么意见,她要没话说就打电话过去,她要不同意,我们却打了,她可是会跟我们大闹的。”
“她个小孩子家,能知道什么?这种事就理当这么办,可不能什么都依着她。得让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尝点苦头。咱们先做了再说。”
“你不打我打!他们想要钱,去想破他们的后脑壳吧!”男主人说着就一边掏手机,一边走开去。
这时,徐培房间一直紧闭的门哐地被猛然打开了,门被重重摔在了里面墙上,发出轰然巨响。徐培气汹汹走了出来:她什么都听见了……
她那么恼怒他们的这个想法,把他们狠狠训斥了一通。
他们依了她的心意,同意把钱和物一定退还给人家,哪怕人家不要也返还给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