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在常青公园站下了车,就熟悉地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路口走去,在那里有一条街,进入里面就是一个小型社区,他去年两个多月的没成功的写作就在那里。他打算还是在这里找房子住下来,因为他熟悉这里,也喜欢这里了。他走进了街道里面,笔直往前走,也没有多流连两旁熟悉的商铺人家,很快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就走了出来。
这时已快到十一点了。但是他并不是急着出来吃饭,而是旅馆里光线昏暗,房间又小,他想出来透透气;再说,他也想出来看看这条十分熟悉的街。今天是元月3号,很多人还在节日中,街上人很多,而且绝大多数是青年人,他们闹闹嚷嚷,生机勃勃,匆忙喜庆。可是十分奇怪,他觉得自己打不起一点精神,非但没有一点重履故地的激动欢喜,而且心绪麻木得很,甚至就像自己整个人全不在这里一样。这太可怕了,也让他很是苦恼。他一路走走瞧瞧,但其实对什么也没上心,对什么也没有瞧进心里去。不一会儿,他就快走出来了,他正踌躇在原地,考虑着是否要往回走时,他瞥见正前方一二十步远的岔道口处人流较稀疏的地方,有一家三口看上去是一对年轻情侣携着他们的妈妈,肩并着肩情状亲热地正往这街心缓缓走来,其中那个青年男子的身形相貌似乎如此眼熟。他再定睛细看时,却吓了一大跳:那个个子高高的英俊青年不正是好友刘志国吗!而他身边的那位个子不高的微胖的老年妇人正是他的慈蔼的妈妈。那么,夹在他俩之间的那位则是他的女朋友无疑了。只见这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孩,约摸二十二三岁,她穿一件中长款杏色羽绒服,皮肤雪白,中等身高,容貌俏丽,但气质骄横。他怎么会在这里呢?这真是奇了!但转而就想起刘志国不正是住在这个小区里已有多年了吗?他不正是在武汉工作了多年了吗?他从出门到现在竟然一直没想到他,把他忘得那么干净;而在昨天,他还想到来了一定要先跟他打问租房子的事呢。他没想要在这大街上并且是在有他妈妈和女朋友在场的情况下和他见面,本来打算避开的,却想避也难以避开了,就硬着头皮朝他们迎面走去。他看出他们好像不久前有过某种不快:他们母子不知是谁惹得志国的女朋友不开心,她似乎还气着,脸色冷漠,几乎一直不望他们,也更不搭理他们,不是把头别向一边,就是东张张西望望。她手上什么也没拿,径自郁郁不乐地迈着小步慢慢往前走着,而他们母子二人手上都拎着大包小包刚买的东西。二人努力安抚她;志国显得不大乐意,甚至也不时难掩流露出对她的不满呢。志国的妈妈显然大肠大肚,也善于化解纠纷不和之事,她就像压根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依然脸上笑开了花,频频殷勤讨好地和志国女友说着一些闲话,好让她尽快散心,虽然对方几乎对此表示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可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建文直到快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望见他。
“嗨,建文,你怎么在这里?”他们母子那么高兴,惊喜地先叫道。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他。
建文不知说什么了,呆在原地。他甚至全没想到要回答这个问题。
“有事来的,”他终于回答说,急得想也不及想,脸涨得通红。
“好家伙,你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事?”志国连珠炮似的问,真是惊奇极了。
建文又窘住了,好半天也回答不上话来。他的思维仿佛完全断路了。末了,他终于嗫嚅地告诉志国,他是刚刚来的,其实也没什么事。他这样难于启齿,遮遮掩掩,志国也不便再问,就力邀他一起吃饭。志国妈妈也同样热情相邀。他快要不能推拒了,突然灵机一动,谎称说正有同学约他,就急急离开了他们。
可是,他刚一离开他们,就多么羞愧不及呀!他竟没有跟志国女友认识一下和她打个招呼,也没有和伯母寒暄两句。他差不多什么话也没说!他像无意撞到白日下的老鼠一样,见了人就张皇失措、狼狈不堪地偷偷溜之大吉。也许他走得急,但这根本就不是问题。“都是这该死的羞愧和自卑害的我!不然我不会这样!”他走得很快,差点嘟嘟囔囔地嚷出声来。他脸色红涨,充满怒气。他走出了街,往右拐走了几步,找了一家小面馆吃了碗面,就又折回了街上,钻进一家网吧去了。
他没有上机,只是找了个靠里的僻静的空座位坐下;他打算稍事休息一会儿。这时,刘志国来电话了。他问建文现在在哪里,他来武汉到底有什么事。建文把实情告诉了他。他惊讶极了。他说他们现在在吃饭,吃完饭他妈妈就要坐班车回家了,她是昨天来的,是特意看他女朋友来的。他把妈妈送上车后,他就来找他。
三点钟,志国来了,志国在网吧门口迎候他。志国一脸肃重的神情,迎面就问:
“到底怎么回事?”
建文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我们边走边聊吧,”他们于是往街外走去。
“你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在走出来呢?……我认为这事不靠谱。”
“不是我要现在出来,而是环境迫使我出来的。我在家里实在难以再呆下去了。”
“你之前好像没跟我正式提过要写书的事呀?”
“是没正式提过。不过这想法我早坚定了,只是还不敢确定我到底能不能走出这一步,所以就没跟你说,也没跟任何人说。”
“那你打算现在真的就在外面写作,不回去了?”
“是的,直到写完为止。不过我想过年恐怕还是得回去几天的。”
“得多长时间呢?”
“七八个月吧,也许还要更长些时间。”
“不过我真不建议你这样,这样你爸爸妈妈该多为你操心哪!我认为你还是先把这事放一放,眼下当以结婚为重。没有什么事比结婚还重要。”
“不,我已经决定了,不可能再回去了;我也不会允许自己回去,这对我将是可耻的。你把结婚看得太重要了,这会掩蔽生活中其它许多和它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如果生活就是衣食住行,就是单纯的活着,那这生活就不叫生活了。”
“你想追寻什么?你想走到哪里去?”志国又严肃又疑惑地问。
“我想追寻生活的意义,追求一种有尊严的善的生活。”
“你真是个理想主义者。”
“人要没有理想和思想,那他还叫人吗?这甚至也是非常可怕的。”
“对了,那你爸爸妈妈能让你出来吗?你让他们知道你是出来写作的?”
“是的,我跟他们直说了,我想这事瞒也瞒不住。再者我也想让他们知道,让他们多少知道些我的生活姿态和规划,这对他们来说甚至也是有些好处的:我不再是一个懦弱的头脑空空的需要他们来安排生活的孩子,我有我自己的成熟思想和主张。他们当然不同意,暴跳如雷,但我还是坚持出来了。他们也并不是特别不了解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他们会更激烈的反对,怎样也不会让我出来的。”
他们已走出了街,径直往常青公园走去。建文看到,志国好像并不赞同他的这个行为,甚至不以为然,有很大疑虑,颇为失望。他甚至原本希望他能支持他两句的呢。他心里一阵惶恐,甚至像很伤了自尊,不再说话了。他们默默往前走着,谁也没有说话,走进了公园里。他们没走几步路,就在前面土坡上的一个树荫下坐了下来。志国好像情绪不佳,很累,是他提议在这里歇歇。
“我认为不应该这样……这个举动是你经过深思熟虑的吗?”志国问,显然像是随便找了个话题,此前一直在心神恍惚地想着别的什么心事。
“是的,甚至是我一直所希望的。不过,不过就是稍微提前了,我本想在过年后出来的,只是家里逼得实在太紧,我这才觉得应该出来了。”
“难道你不打算结婚吗?”
“没有,只不过要先把这件事做完。”
“我说你这有些急功近利;这样不好。”
“不是急功近利,而是我不想损伤我的热情和勇气。因为我考虑到结完婚做这件事情得好几年,也许甚至都有可能做不成,那么我为什么能在现在做的事情要放到好多年后才做呢,或许让它完全淹没于时间中?人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如果我们在生活中丧失了对理性和自由的追求,那这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真的觉得你已经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和真诚了。”
“那么得写几个月才能完成呢?”志国冷淡地问,对朋友刚提的大道理一点也不感兴趣。
“七八个月吧。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了,也包括你刚才问的话。我看你有些心不在焉,心情不好。”
“是的。……我已经订婚了,结婚日子定在腊月十八。1号定的。”
“哦,恭喜你!那你该高兴才是啊!”
“这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我只是有些紧张……”
“我看你们刚才好像有点闹小别扭了,是为这件事情吗?”
“不是。她呀,就是那样,小姐脾气!”
“你之前跟我说你还是大体能接受她的,是吗?”
“也许我们两个不是十分合适,但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没多大选择余地了,我再挑不起了,家里逼得紧,我自己也把自己逼得紧。就这样吧:老婆嘛,能跟着一起过日子就行了。”
建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感到和他有很大的距离感。末了,他说:
“你真的这样决定了?”
“决定了。”
“那你觉得你们会过得幸福吗?或者只要能大体上幸福?”建文问,他突然想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甚至希望这个问题能对他做出这个决定起到最后的干预作用。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他们的这个婚姻不会幸福。
“幸福?什么叫幸福?这也许是理想主义者们所追求的,可是对于绝大多数人可能是不可能的。这世间有多少婚姻是两心契合,美满无憾的,我想一定很少。人在很多时候往往要受环境的支配,人既然是环境的,就很难是美满无憾的,幸运儿毕竟是少数,只可惜我们不是这幸运儿。”
“如果你们在心性上不是很相合,婚后就慢慢磨合吧。但你一定不要太抱怨,你一定要爱她,既然你已经选择了她。……最重要的是,你如果做不到这点,你就会损坏你的灵魂,你会很痛苦的。我认为你要充分的考虑到这些,”建文甚至还抱着要劝他再三思这个婚姻的希望。
“行了,不谈这了,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我们真是越离越远了……准确的说,是我离你越来越远了。……对了,你对她印象怎么样?你现在不是已经看到她了吗?”
“还可以。人才还可以,甚至还有些漂亮,如果她不是气质娇惯,我想肯定会更美。”
“和我搭不搭?”
“还搭吧,”建文如实说,他一点圆滑话也不会说。
“她就是性格不大好,”志国说,“有些娇惯,心性冷淡,我不喜欢她这个,不过我也……。这其实你已经看出来了。刚才你看到的那一幕,就正是那样。事情是这样的,我妈妈不是昨天下午来武汉了吗,就想看看她,(本来事先说好元旦是我们回去一趟的,可她却又突然不愿回,这样我妈妈就只好亲自来了)她下午来得晚,我们也没处多长时间。今天我们去逛商场购物,我也主张把妈妈带着一起逛逛,她好像就不太乐意了(其实她好像从昨天我妈妈来了就不大乐意),我妈妈也明白得很,立即就说不去,就待在家里,我想妈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她一个人呆在屋里多无聊,我就坚持要她和我们一起出来了。到了商场,我们自己买了些东西后,我就想给我妈买件羽绒服,就在那儿挑呀选的。她开始在我们选第一件衣服时在一旁稍稍站了一站,给参考了一眼,后来就没有那个兴致了——也许她之前只是为了稍稍做一做样子,——早去逛她的了。后来我们买完衣服后,再去找她,只见她站在一个羽绒服摊位里,正在试一件淡黄色的短装羽绒服,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比较满意,看样子已打算把它买下。结果我的猜测是不错的,她要买那件羽绒服,虽然昨天我已给她买了一件,是个米白色的中长装羽绒服(昨天我给她买了很多衣服,但我一点也不介意,也不问价钱什么的)。我就要给她买,没想我妈妈看了看那衣服,看到了挂牌上的标价,本能反应地有些吃惊地说了句:这羽绒服好贵呀。我妈妈只是无意说的,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她却扔了羽绒服扭头就走,把我们晾在那儿。我当然还是把那件衣服买了下来。不过那衣服也确实不便宜,都一千六了。我妈妈可没瞎说。就因为这无意的一句话,我妈妈像个做错了事的下人一样,一路不住地给她赔不是,尽量讨好她,可她还像一点也不原谅似的,也不怎么搭理她,也不怎么搭理我。现在你该知道吧,她就是这样一个气量很小的公主似的小姐!我觉得我越来越把她娇惯坏了;她以前比现在好些的。”
“你们交往了多长时间?”
“四五个月,到目前为止四五个月。她以前比现在好些的,也似乎更活泼可爱些;不然我也不会喜欢她。我们现在好像都不是特别满意对方——当然,我从一开始就不是特别满意她——都发现了对方身上的某些缺点,都对对方有些小意见,并且这小意见深埋在心底,是各人都十分明明白白的。我们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的,虽然它没有明显的表现在外面,但多少是不是还是显得有些尴尬?起码我有这种感觉。但我想她也可能有这种感觉。我想,如果她还有更好的选择,或者是我对她的追求稍微松松劲,她可能就不会选择我了。我可能有些卑鄙,但她也不是十分光明磊落,无可指责。
“那时,她也不时主动来我这里来找我,还给我唱歌,教我跳舞,(她会跳舞——虽然不是热爱跳舞的那种人——这点你想不到吧),常常带我去某些她曾吃过的馆子吃美食,也去那些路边小摊吃麻辣烫什么的。她是那种爱吃的女孩,她说她家从来都很讲究吃(她家向来条件不错),因此养成了这个‘根深蒂固的习惯’。有好几回,她还亲自动手为我做她拿手的菜,那厨艺还真不错。可是现在呢,她很少主动来我这里了,多数时候都是我去找她,有时我亲自去请她过来也不想过来,也很少给我唱歌了,也不再有当初的热情带我去品尝我没吃过的美食。我们还吵过几回架。总之,她对我的热情似乎淡了,这很伤我的心,甚至是伤了我的自尊心,使我对她本来就不很满意的心理更加重了。我们之间的嫌隙不和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此后就一直这样,不过是以我迁就她为前提的。她开始对我的爱应该是那种和一个她喜欢的人在初期的新鲜的爱,后来接触慢慢深了,对我很了解了,也兼之发现了一些为她所不喜欢的毛病或习性——或者说我压根就不是她完全满意的总能事事顺着她什么都按她的意愿来的那种男孩(我想她要的就是这种男孩),就对我不再那么喜欢起来。所以我现在真悲哀,哪怕我马上要和她结婚了也很悲哀;当然也并不是说我一点也不为和她结婚不为走进婚姻而高兴。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也许她真的不是我所喜欢的女孩;更重要的是不是可以白头偕老的女孩,——我对此并非没有期望;要知道我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虽然现在已等于把它放弃了。我败于现实的脚下。”
建文缄默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惜,是个悲剧?”他望着建文,既悲哀又无奈地说。“是的,我就是一个悲剧!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如果不是环境逼人,不是我自己甘愿就这样,我倒真想再挑选个两年。这不是我感到满意的选择。……有时,我还真羡慕你的单纯,你的执着,你的对某些东西的坚守,虽然我也一向认为它并不是怎么正确的,是往往不合时势的,有时是不必要的,有时甚至是愚蠢的;我越到现在就越是这样认为。……我真没想到你会来,真是太没想到了。……她在家是老幺,首上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但都结婚了。她在家真是被她一家都惯坏了,你要去她家里呆上半天一天就能看出来。她在家里也基本上是那个冷傲神气,全家似乎也都迁就着她,尽量呵护着她,避免惹她生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从小就一直惯着她的原因吧。她比她的哥哥姐姐都要漂亮一些。她的妈妈哥哥也都说他们从小就惯着她,对我一点也不掩瞒,他们说,如果我真喜欢她的话,就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在以后能多迁就她。……”
“如果你觉得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你并非还没有更好的选择机会,”建文同情地建议道。
“我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机会?”志国说,“我还能再等两年吗?我不能!再说,即使再等两年,我又是否能等到一个满意的呢?不一定,很不一定。我最喜欢的人是白玉洁,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那么好的女孩了。人一生中能遇到那样的好机缘只有一次,许多人甚至连一次也没有,我既然已经失去了它,我还能奢望再获得它吗?况且又是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观念至上的社会,我真是一点这个信心也没有,我不抱这样的奢想。我对这个社会看得很透了。我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许多女孩,凡是那些稍有姿色的,人才不错的,她们有哪一个不是现实得很。就拿何丽来说吧,她也是在很大程度上看上了我的物质能力,如果我不是现在年收入有上十万,她能愿意跟我谈吗?她眼光和选择配偶的条件可高着呢。当然,我也并不是要以此诋毁她,我只是想说明,要想在这个社会寻求那种完满的或哪怕相对完满的爱情是非常不容易的。我只祈愿我们在结婚后应该还能很好的生活,在结婚以后我还能尽量爱她,而她也能尽量爱我。”
“我的意思是说你既然认为你们心性很是不合,你们以后可能并不幸福,那你又何必非要勉强自己呢?你可以找个相对更合适些的呀。”
“我跟你说过,我已经不能等了,家里逼得太紧了,实在太紧了,而且,我自己也不想等了,也不敢等了。再说,她已经有了,怀了有两个月。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总之,我已经没抱能有很好的婚姻,只要大体上还凑合就行了。”
建文严峻地沉思良久,然后说:
“那你就一定要对她负责,对你所选择的这个婚姻负责。记住,是你要对她负责,而不是她对你负责,因为你是促成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最重要原因。”他语气说得很重,脸色甚至有些凶狠似的,他有时过分严肃了就这样。他这样郑重其事地望着志国,后者不禁有些赧愧不安地略略避过脸去。
“我会的,我尽量会的……”志国若有所思地喃喃地回应说。“可是,你看,这就是我要面对的命运。我对它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时想想真感到滑稽,真感到灰心丧气。也许我们许多人都在某种苦难的生活中,明知它是苦难的,却又无法摆脱它,只能在它之中讨生活。这也许是我们许多人都正在面对的情境,”他甚至在这番自认为有些精辟的话中获得了一种快感,因此显得神色坚毅肯定。
“但是面对这苦难,”建文说,“我们只能善,和爱,如果我们心存怨恨和报复,那毁坏的可能只是我们自己。善和爱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我们用以面对我们所处的外部环境的唯一工具。”
“我真是离你越来越远了,越来越远了,”志国由衷感慨说,“你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甚至越来越强,我却把自己越丢越远了。——你怎么会来这里的?”他忽然如梦初醒般地问。
“你忘了吗?我刚说过的呀!你简直太心不在焉了!”建文责备道,心中为朋友的心神恍惚而心疼。
两个朋友都不再做声了,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志国说:
“你说,完满的婚姻会使一个人幸福,健康,站立起来,而不幸的婚姻会使人不幸福,堕落,崩溃,是吧?”建文一时还不能很明白他所表达的意思,再说他也压根不记得有跟志国说过这样的话,他愣住了。志国接着说下去:“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我想好的婚姻对人所起的作用就如同美妙的爱情对人所起的作用一样,它会使人纯洁,善良,道德感很强,会使人感到生活着是十分愉快的,是十分有意义的。可是一个糟糕的婚姻呢,所起的作用却恰恰相反,它使人破碎了,堕落了,不开心了,找不到生活的最终意义了。我以前和白玉洁恋爱的那一两年,我是幸福的,是感到生活有意义的,我想到能一辈子和白玉洁生活在一起,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我夫复何求!你说得很对,生活中如果没有理想,那是非常可怕的!我现在就没有什么理想,而且甚至还有丑恶。可是我没有办法了。虽然我也知道有无数的数不清的人也都并非生活在一种比较满意的婚姻中,虽然我也知道生活也许就是这样不完满的,但是这仍不排除我对这种美好生活的向往。我觉得我就像是在自拆一座我一生身之所系唯一能使我感到生活意义的桥,我现在彻底放弃了获得这个桥的可能了,然后我就感到生活没什么意义了,前途一片茫茫黑暗。我现在的感觉就类似这样的感觉,很失落,甚至还有些迷茫。”
建文痛苦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峻默地凝望着朋友的脸。
“你知道我前天去了什么地方吗?”志国很痛苦地说。
“不知道。”
“一个酒店……就是可以按摩足疗的那种酒店;和我的两个同事一起去的。”
“这也没什么嘛,就是按摩或足疗吧。”
“不,还干了别的,找了小姐!”志国沉静而略带懊悔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其实并没想,是他们,我的那两个同事非要找,他们要我请客。因为他们知道我订婚了,我告诉他们的。我们先吃了饭,喝了不少酒,然后他俩就熟门熟路带我去那个酒店了。但是我却并不知道他们想干那个事,只是说让我请他俩足疗,不然我不会去。结果,我们就都干了那事。但是,我得承认,我那时是很清醒的,并不糊涂,也并没喝多,我当时的那种心态甚至是非常平淡的。我是自愿的!”
“你不应该告诉我这件事,”建文严肃地说。
“你如果没来,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跟你说这件事,也不会跟你说这么多。我想如果换作是我和她订婚的是白玉洁,我那天怎么也不会那样。”
建文不搭腔。他不愿搭腔。
“你房子找了吗?”志国问。
“还没有。”
“那你现在住哪里?”
“在旅店里。”
“我明天请一天假,帮你一起找。”
“不用,你只告诉我这附近有房子好租吗?”
“现在房子好租,厂里有不少的人退房回家了。”
“我明天就开始找。”
“你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
“对了,今天晚上有个同学聚会,都是和你还算熟的,你跟我一起去吧,其中有两个同学是你多少年都没见到的。”
“是谁?”
“李剑飞和戴薇呀。我前几天回家时不是跟你提过李剑飞吗,他还叫你来武汉玩。他也想见见你。我此前也只见过他们一回。”
“他们都早结婚了吧?”
“李剑飞结了,孩子都有四五岁。戴薇还没有。”
“戴薇也有二十八九岁了吧?”
“应该是有。怎么样,跟我去吧!”
“我现在这个情形,怎么好去呢?我还是不去为好。”
“你这个情形你不说谁知道?就说是来玩玩的不就行了。”
“我没这个心情。”
“散散心嘛!你不是心意坚定下来了吗,就更应该散散心了,这样好为以后很快进入写作状态做准备。”
这句话说进了建文的心里;他甚至还有些惶愧了。
“人不多吧?”他问,一改忧郁不展的脸色。“我倒是真想看看这两个十几年都没见的同学。”
“人不多,加上你大概就八九个吧。”
“那好吧,我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