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来,建文退亲和离家出走的事情在村子里被谈得沸沸扬扬。德厚夫妇因此几乎不敢出门,他们怕听见别人的纷纷议论;他们原本就多么烦恼和痛苦啊。就在刚才,德厚绕过湾中那条主道,隔了很远却还是清楚听到那里的这通谈话。
“嘿,你们说,建文以后能结上婚吗?”
“我看难。这孩子太倔了!”
“像他这样的,恐怕怎样都结不上婚:这好的一个女孩送上门来都不要么!”
“这要用古话来说就是‘忤逆不孝’、‘目无尊长,’在往日可能就要用家法族规来对待。”
“你们许多人都说这个孩子向来懂事听话,温厚孝顺,他有什么谈得上懂事听话温厚孝顺,他不听父母之命,到这大年纪了还不结婚,这就是最大的不懂事不孝顺!”
“往日的人总说,无后就是最大不孝——他这大年纪不结婚也算是无后不孝。”
“为什么老话有那么一句,‘无君无父’,他这就是典型的无君无父!”
“我说句不该说的,他这在湾里算是开了个坏头,甚至有可能要带坏风气!”
“可不是这样的;这真是没开个好头!”
“他要找更好的么!”
“算他找上了!……也不想想自己都到了多大年纪,都三十的人了,还这样忘形,自己老的又不健壮,我在他这个年纪四个孩子都有了,大的都到了七八岁!要是我的儿,这回你不干可以,除非你不落这个屋,你不认我这个老子。德厚他太懦弱了!”
“这个孩子这样和他们两个大人的管教太松确实也有很大关系;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以后这个孩子打了单身,他当老子的要背最大责任。”
“如果要是这样,就是他家人过几代,也有人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
“可不是吗,我儿子虽然才十七八岁,可是我这个当妈的有时也开始操心了!”
“也真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到这大年纪了还不思着快点结婚,像我们那拨哪个不是十七八岁就都成天像疯了样的到处找朋友!”
“他总是爱看书么,总是一心扑在书上面;可能就是这看书害的他。”
“是呀,别看他人才家境只那样,可他心气高得很,差一点的都不要!”
“现在是什么时代,看书,写,搞这些东西能发财吗?现在是经济时代,一切都在向钱看!他可别抠错了胯子!”
“人么,当结婚时就要结婚,有什么事比这个还重大,这可是天大的事!要搞什么事都可以,但是当结婚时还是要结婚,这才是正道理。如果谁一辈子打了单身,日后就算是他搞到了几百万上千万了,或者哪怕他就是混得做了天大的官,也没有人会看得起他!一个人没结婚就是人生最大的污点和失败!”
“同时也是对祖先最大的不孝!”
“您这话我举双手赞同!”
“是这个话,我也这样看!……”
他差不多是躲着溜回来的。对于这些话他虽然听得多了,他不想听也害怕听,可是他的耳朵却一字不漏的都听了进去。他的听觉神经似乎如此执拗的违背了他的意志。他身体有病,向来脸色苍白,这会儿却简直如一张白纸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只感到头脑昏沉,迷迷糊糊。在离家十几步远的地方,他一头栽倒在地,摔得很重,把脸和鼻子都摔破了,满脸的血,他的妻子翠云听到他摔倒的叫唤声慌忙跑出屋外去扶他起来时,简直吓坏了。她把丈夫扶进屋里,扶他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匆匆拿毛巾蘸水给他擦脸。她惊问丈夫是怎么摔倒的,她生怕他是发了病,可丈夫只铁青着脸,恨恨的不发一言。她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她再明白不过:丈夫这是为儿子退亲出走的事摔倒的啊!她把丈夫安排停当,就立刻去屋后堂侄媳妇家找堂侄媳妇英芝。她想跟她叙说一下这件事情,并且再商量点什么,虽然她这时还并不十分明确要商量什么。
杨翠云慌匆匆找到了侄媳妇英芝,跟她叙说了叔父刚才摔倒在门前的事情。她表示深深忧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英芝没有立即回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那么同情地望着她,对于此事她也感到无从措手。
翠云紧接着说:
“我想把建文叫回来怎么样?叫他还是干上这个亲事。”
她是刚刚从心里窜起这个念头的,就脱口而出。可是很奇怪,话刚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得心中一颤。
“可是他已经当面把人家推掉了呀……他实在不愿意么……”英芝很吃惊,甚至觉得婶娘是不是有些疯了。
“我想了下,”婶娘说,“这事还是由不得他,我们得做主,非得叫他干上!……你看他爸爸这样下去能行吗,还不怄死?……”
“我看就算了,这事勉强不来的。再说建文坚决执意的走了,我们又怎么能把他叫得回呢……”
“就说他爸爸怄气怄病了,已躺在床上了,这样说他就不可能不回!”
“可是这样骗回来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呀。他回来一看他爸爸没病,不是这回事,他可能还是要走。”
“要是回来了就不再由他了……也可以叫他爸爸还是装病么!”
“可是人家已把我们回绝了呀!中午刘婆不是打过电话来叫建文明天下午去她姑妈家拿钱吗,您难道就忘记了?”
“怎么,已打过电话了?!”婶娘叫起来。
“是的,已打过电话了,”英芝回答说。
翠云又急又伤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满脸涨红,湿润的眼眶中泪花闪闪滚动。她真是多么失望啊!
但是少顷,她的双眼里又闪现出一种疯狂的色彩:她重又找到一个新的对策了。她不愿放弃。
“我看这事还能挽回的,”她说。“我们就说现在建文感到后悔了,他现在愿意干了!我们现在就把建文叫回!”
英芝不做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我看这样能行的,我们先这样试试,”她接着说,“如果不行就算了,如果行的话马上就叫建文回来。”
英芝沉吟着,思忖着是否应该满足一下婶娘的强烈意愿,给那边打一个电话。但这显然又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那边不同意还好,那边要同意了,接下来就该打电话给建文叫他回来,逼他结婚,最终是否仍然会以一场闹剧收场,或者勉强逼婚成功了,他们又是否能幸福,等等这些,却实在是不可想象的。她认为这事应该跟叔父商量一下。翠云果断答应了,她表示德厚应该会同意的。
英芝来到叔父面前,把婶娘的想法陈述给他听。德厚低头沉默了良久,最后说:
“算了!他犟得很,他是不会干的,我们就不要瞎费心思了!你就算是把他叫回来了,他也不会干的,除非是我真的卧在床上快要死了。”
“那你可以装病么!”妻子道。
“病是能够装得出来的?……况且就算是勉强让他干上了,把婚结了,他还不冤死?!算了,他就是要打光棍我们也没办法,就是我要死了还看不到他结婚也没办法,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不行,”杨翠云说,“我们一定要再试一试!这可真是一个好机会,错过了这个机会,说不定以后建文就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女孩多好啊,可能就是性子恶了点,其余的建文不都很喜欢吗,以前建文和人会面都是当面就没看上人家,这个他还是很喜欢的么……他可能就是想到人家性子恶,怕以后不让他写作就这样坚决推掉人家的——这孩子的心思我猜透得很!(这话还不能跟外人说让外人知道,否则人们会怎样讥笑我们!)如果不是考虑到这点,兴许他就会干上。”
张德厚脸色活泛了一下。杨翠云注意到了这点,怂恿英芝说两句。
“我当然也非常希望建文能够干上这个亲事,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不能勉强。”
“我们也不勉强他,我们只是要再试一试(不再试一下我怎么也不会心甘!),如果他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再勉强,我们也勉强不了,如果他要是见他爸爸病怏怏的这样又回心转意了自己愿意干上,那这不是很好吗?”
这显然是一个很不错的想法;对他们每个人来说,这都是多么具有诱惑力啊。
德厚同意了。为了掩饰住内心涌起的喜悦,他故意嘟嘟囔囔地作答。
英芝也表示同意。她从这个想法中看不到叔父婶娘有不管不顾的执意要逼迫成功的思想动向,因此心里是放心的。
她跟婶娘就怎样很好措辞的问题简单商榷了几句后,就拨通了刘婆的电话。刘婆接了这个电话,很是欢喜,表示乐意尽力圆成此事。她马上和那边联系。
他们心情激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但没有很快得到刘婆的回复。晚饭过后一个小时,英芝接到刘婆的电话,告诉她事情已经说成啦。刘婆原原本本把这件事情的始末经过讲了一遍。原来她知道徐培和她这位姑妈很亲,向来很听这位姑妈的话,就决定从她入手,让她去劝说,因此这首个电话她打给了她姑妈。她姑妈听到这个情况,也愿意尝试一下,就打电话给她舅侄女,说明了这事。没想徐培也并未完全忘情于建文,现在知道建文已经后悔,又经亲爱的姑妈从中开劝,也就喃喃答应了。最后她姑妈又跟徐培父母打了个电话,和他们说道了一番,这件事情才总算终于说成。不过她父母也严肃提出,要建文自己直接跟徐培打个电话,认个错,并且最好就在这一两天两个当面好好谈谈,正式交个心。他们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英芝得到这个好消息,立即跑到叔父家,把她从刘婆口里听到的话,也原原本本都说给了她的叔父和婶娘听。她知道他们一定会高兴坏了的;——当然她自己也十分高兴。他们果然欢喜得不得了。翠云乐得合不拢嘴,并在屋子中团团打转,口中只是一个劲的说:
“这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多亏祖宗菩萨保佑!……”
末了,她仿佛又突然醒悟过什么似的,不胜惊疑地问英芝:
“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她又在屋子中激动地转起来,完全不能安静下来的样子。又转了两圈,突然又大睁着双眼问英芝: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她还不很放心。
“没有骗您。”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她像在说着梦呓,但却又很焦急,不知所云。
“您瞧瞧您!您是不是要说,应该马上打电话给建文?”
“是的,是的!打电话给他,叫他赶紧回!”
“现在我们只说幺爷吐血的旧病又犯了,叫他赶紧回,别的我们什么都不要说,免得他起疑心我们是在骗他,那就糟了!”
“是的,就是他回来了,我们也只说他爸爸真吐过血……”
英芝当着叔父婶娘的面,给建文打通了电话。她告诉他他爸爸肝硬化出血的旧病又犯了,他得赶紧回家。
英芝听见他差点哭出来,声音颤抖哽塞得厉害!他一口就答应了,丝毫也没犹疑。她忽然深切地看到:这是一个多么孝顺爱家的男子呀!她的叔父婶娘在一旁竖着耳朵把一切早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兴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