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火气全消了;堂哥建人即将来访在他心灵上产生了很大的震荡。他心神不宁,甚至有些恐惧。
对他来说,堂哥是个既陌生又神秘的人物!他早些年一直在上海做沙石生意,在巅峰时期,曾赚过一两百万的钱。但他向来嗜好赌博,又兼挥霍成性,沾染女色,很快就把这些钱给花光了,生意也败落下来。但是他的生意还是照样在做,只是再也没有起色过,即便偶有起色,也赚过几笔几十万的钱,也很快被他豪气挥霍在了赌场上或某些个高级会所上,往往都只用几个晚上。他似乎成了一个迷,一个怪异和神秘的人物。据有熟悉他的人说,他似乎和钱有仇,故意要把钱挥霍掉。但这样的说法太匪夷所思,不但许多人都不相信,就是连给出这个说法的人也并不真正相信。但就是这样,他也在上海又呆了很多年;他照样做生意,照样赌博,也照样豪气挥霍和沾染女色。后来,可能是他的生意实在难以为继,也欠下了许多亲友不少的债款,他一夜之间从上海撤回到了家乡,就再也没去上海。在最近几年,准确的说是最近两三年,他就一直在家乡呆着,似乎主要以赌博为生(他的赌术很好,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也间或在我国西南一两个正搞开发的城市做做他的老本行生意,或别的什么生意,有时呆上一年,有时半年。但他的经济状况已大不如从前了,有时甚至还相当窘迫,借钱度日。但是他的生活似乎一点也没变,也就是说他的个性一点也没变,他和在上海时一样过得逍遥快活,放荡不羁。他似乎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也似乎乐于在这样一个角色中讨生活。只是有一点,他似乎不怎么喜欢和人接触,尤其是对那些“正儿八经”的人,他一概敬而远之。平时除了和那帮经常在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缠在一起玩乐外,他似乎就再无他求。建文和堂哥向来很少接触。在这几年,堂哥虽有不少时候是在家里的,也就是说建文常能看到他,但也和他接触很少。建文和他最近的一两次能算得上是触碰到心灵的接触是在一年前(一次还只是间接的)。除此以外,建文不记得他和堂哥再有过一次这样的接触。建文有时也想和他接触一下,因为他的思想的深度引起了他一定的兴趣,可是这样的机会往往很少,有时也怯于他冷漠的拒人于外的面孔,不敢做这样的尝试。
十点钟,堂哥建人来了。建文听到,堂哥建人迈着大模大样的步子上楼来了,他连忙走到房门口去迎。只见建人已步入客厅,他仪表堂堂,相貌威严,穿一身质地优良的聚酯纤维面银灰色松紧腰夹克,脚上穿着黑色休闲方头系带皮鞋。他中高个子,身材魁梧,十分适合穿这样款式的夹克衫,他惯常穿着也都以夹克为主,间或穿单西装。由于他壮硕匀称的身材,极高档的品牌服装,他在衣装上总显得气派非凡,不同凡俗,远远高出众人一头。他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都着装俨然,从不马虎随便,哪怕是深夜,他也可以随时出门,到外面随便晃荡或是办要办的什么事情。建人脸色冷漠,对建文的谦恭相迎,并不以为然。他进门后就灵便地把门随手带上了。他首先正儿八经的朝建文瞧了一眼,嘴角微微牵起,露出一丝像是既温柔又讥讽的笑,大约兄弟间久未见面他才愿意露出这样一个笑容。末了,他径直就在建文的床上坐下,也不等建文的安排。他刚一落座,就放肆无忌的对建文的房间打量起来,也不说话。他对建文的放了两大摞书的书桌尤其多打量了一会儿,就像陷入了沉思且又不很理解似的。直到打量够了,他才把视线收回,但也不看着建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似乎简直忘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建文也不打搅他,对于堂哥的有些怪异的性格,他既有所见也有所闻,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话好,仿佛又窘又尴尬。他也在书桌前的靠背椅上落座,斜面对着他。他等待着堂哥说话。
“你每天什么时候睡?”堂哥建人终于开口了,语气极冷峻严肃,仿佛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似的。
“一般十点左右吧;有时更晚点,”建文如实回答说。他很奇怪他的这个问话,也包括他的冷峻的仿佛深有所思的语气。
“寂不寂寞啊?”堂哥突然很无来由地问,一点也不动声色,双眼炯炯地紧紧盯了他一瞬。这简直让建文猝不及防,他唰地羞红了脸。
“不寂寞……”建文嗫嚅着回答。
“看书吗?”建人不以为然但又语含讥讽地接着问道。
建文被他的这句问话噎住了,好一会儿不知如何回答。他在心里又羞又怒。
“不是看书……”他终于回答道,但这个回答他一点也不满意。
“那是什么?”堂哥立刻追问,仿佛故意要使他难堪,他好从中得到某种乐趣。
“我不寂寞……这和看书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建文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
“那和什么有直接关系?”
“心里的想法……”建文心怀戒备地说。他不想让堂哥知道他内在的思想;况且他也从来没跟他有过类似的交流。
“什么想法,什么想法能让人不寂寞?我倒想听听!”建人很有兴趣地问。
“不好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嘛,”他想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他不明白堂哥为什么执意要追问这个问题,这甚至让他有些不快了。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建人不依不挠地问,看来不得到一个明确而满意的回答是不会甘休的。
“我没什么想法,其实这都扯远了,”建文断然拒绝道,也并不掩饰他已经不乐于继续这个话题了。
“你难道不想结婚吗?……听说这个女孩很不错呢。当然我也看见过一眼,很机灵,也很漂亮;我看和你是能相配的,”堂哥于是转换了一个话题。
“没有不想结婚……只是要跟合适的结婚。她确实很不错,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大喜欢……她性子有点恶……”
“你想找个十全十美的,是吗?或者是相当理想的,是吗?是的,看来一定是这样的!可是……”建人最后颇为激动地说道,还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特别挖苦人的表情。
“我没想找十全十美的,我知道我也不够格,”建文故意庸俗的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世界上也几乎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我只想找个相对满意的……”
“啊,你说得很对,”建人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简直太对了!这世界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因为即使哪怕有,你也总会对他(她)不满意的,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嘛!正所谓那两句俗谚说的‘贪心不足蛇吞象’,‘当了皇帝还想外国’。总之,人心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你说呢?”他说完特别有兴味地询问地直望着建文,嘴角歪斜,露着一丝使人费解的含讥带讽的微笑。
“是的,人心是无法满足的……”建文嗫嚅地回答,低着头;他以为对方多少有些在讥讽他。
“那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走进婚姻呢,既然你也承认这个女孩还很不错!”
“我怕我们以后会合不来……毕竟我知道她性子有点恶嘛……”
“借口,这纯粹是借口!”建人嚷道,“这还是在为想找十全十美的人找借口嘛!……如果她没有这个缺点,她能找上你吗?你可三十岁了呢,要大她六七岁!而且人家在别的各方面都是没话说的!我还是劝你结婚的好,就干这个!要清楚你已没有多大选择了。”
“是的,我已没有多大选择。”
“结婚吧,还是结婚了好!”建人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不结婚你活得多么不自在,多么狼狈不堪,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了。我有时也注意瞧你一两眼;你很苦啊!况且不结婚,也很寂寞无聊啊,甚至应该是相当寂寞无聊,我想也能想出来。比如我,哪怕是结了婚的人,有家有口了,有时……就说有时吧,我也能感到寂寞无聊。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个,还有某种必然的空虚,每个人有可能都会感觉到它,你应该知道的。”
“我会结婚的。我没有不想结婚,从来也没有想过;每个正常完全的人都渴望结婚……”
“可是据我看来,你好像并不怎么急切的渴望结婚呢,甚至都像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堂哥忽然十分严肃地问。
“我没怎么想。我只是认为选择和一个人结婚就要喜欢她,不喜欢她而和她结婚就是罪恶的,是败坏自己灵魂的,同时对于对方来说也是不幸的。”
“呀,……是这样的吗?”建人既惊讶又不屑地问,指的当然是他不乐意这个婚事的真正原因。
“是这样的,”建文坚定地说。
建人抬起眼睛,仔细而认真地瞅了一忽儿建文,仿佛很不可理解的样子。
“这可能似乎是对的……可是,你真的相信这些吗?”他怀着很大疑问地追问道,又像不无讥讽。
“相信什么?”建文猝不及防,回避地应付道。
“相信道德或灵魂啊!”
“相信,”建文只得说。
“可是我不怎么相信,”建人说,“是的,准确的说是不怎么相信。相信什么都是苦嘛!我只相信实际的东西,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我更倾向于相信这些。其它的那些东西更虚幻。”
建文很警惕地不做声,他不想和建人讨论这些问题,害怕建人知道他的内心。而且,他也感到多么不自在啊,他从没和他做过这么长时间的交谈,像这样深度的交谈就更没有了。他甚至还感到这多少有些不真实。
“你应该知道我吧,你应该知道。我嘛,大家都知道。我是个享乐主义者,甚至是个不折不扣的享乐主义者呢!我什么也不相信,我只相信吃喝玩乐,相信怎样使自己高兴,满足自己,这才是最真实的。我只相信实际的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的东西,我不相信那些虚的,什么道德啊,灵魂啊,操守啊,品行啊什么的,我一概都不信。这些都一钱不值,是虚幻的,是糊弄人的,是骗那些傻瓜的。当然,也有一些人真的很看重这些东西,那我觉得他们还没活明白,活得简直是瞎胡扯!人需要有那么多的道德来约束自己吗?人需要有那么多的道德来为这个世界做出什么贡献吗?不需要!每个人都尽可能过好自己的一生才是最正经的事!人死了有什么?什么道德啊,灵魂啊,名誉啊,功业啊,什么都将随之烟消云散。你自己不会记得你自己,别人也更不会记得你自己。一片虚无!对啦,人死后二十年三十年有人会记得你,可是两百年三百年后呢,或者往更远点说,这地球有一天爆炸了人类大灭绝了呢,谁会记得你?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一切坚守也都是没意义的。有个叫莎士比亚的说过,‘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我觉得这位老兄说得太绝了,是个聪明人,也很富有人情味。当然,我们中国的哲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像什么人生如‘黄粱一梦’啊,‘周公梦蝶’呀,都说的是和这相近的意思。人生啊,虚幻的很,谁要在某一方面较真谁就是蠢驴,在哪一方面较真也都是错误的,是靠不住的。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人生很悲惨啊,及时行乐才是最重要的!其它的都是虚的,是瞎扯淡!——你还是个孩子啊!”
建文不做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劝你吗?”建人接着说道,“其实我十分不屑干这种事,——并不是你爸爸叫我来劝你的,我是实在不忍心看你到头来打了光棍,孤零零赤条条一个人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又可怜又可惜,白白浪费了一生,什么也没捞着,什么也没享受到。我甚至很害怕了;我替你想一想就直冒冷汗!这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你难道还一点也没开窍吗,你就不想尝尝‘人生’的滋味?而且这样赤条条的一个人过一生,也甚至太不‘气派’了吧。你看别人出门走亲访友都是前呼后拥,一拉一串,你却赤条条一个人,又寂寥又不威风——这是‘起码的威风’啊,也甚至是‘起码的尊严’,这是必须得维护的。当然,除此而外,不结婚也可以导致某种更宽泛的意义,那或许是很可怕的呢,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自己会走到哪里去……”
“谢谢,谢谢你的关心!”
“你感受到某种实实在在的快乐没有,或者说你尝试着享受过什么快乐没有?……比如说美食。你开始并没涉足它,你饮食单纯,似乎对许多更美妙的食物都没兴趣,因为你没吃过嘛,你哪里晓得你喜不喜欢呢?可是你只要吃上一次,或者最好吃过两次三次,那么你就一定会喜欢了,并且你也很可能已经上瘾,欲罢不能了(人是容易被情欲牵着鼻子走的,不信你就尝试看看!人的理性往往是很微不足道的!)。当然,也不单美食,包括穿衣,用度,住宿等等这些,你甚至都更乐于喜欢和接受(因为它更符合人性)更舒适更奢华更体面的。正像那句老话所说的‘好逸恶劳乃人之天性’,真是一言道破玄机。当然,也不光这些,甚至许多人未经历和体验的事物人都是喜欢的,尤其是那些新鲜的富有刺激性的事物。每个人都不会喜欢平庸单调,每个人都希望能尽可能的寻求未知和新奇嘛。……你都吃过什么东西?你川菜吃得多吗?湘菜呢?……对了,那你总该吃过那普通的我们都熟悉的黄颡鱼吧?尤其那清蒸的黄颡鱼,——只需撒上少许盐,少许葱姜,一点点醋,那味道,真是美极了……这你也没吃过?!我劝你还是尝试尝试吧!生活中美妙的事情可多着呢!死板和僵化是生活的大忌!”
建文显得局促不安地沉默着,仍然不肯说话。
“我劝你还是把你那些不着边的道德啊什么的丢得远远的,最好是丢得越远越好。它只会害你的,甚至会害你终生。如果你一定要固执己见,那你很可能连婚也结不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你看,古人都是这么教导我们的。你的书生气还确实很重啊!”
“我会掌握这尺度的……”建文突然回答说,他甚至有点生气了。
“对,这才太对嘛!要掌握好这尺度;太严肯定是不行,但是太松也似乎不妥,我试过。所以,你的这个说法我很欣赏,也很满意。这才像我们这个家族的人嘛,聪明,睿智!那么这个女孩就很好了,很不错了,你自己也承认很不错嘛,那就和她结婚,不要再犹豫了,因为你总是犹豫,想得太多,所以才至于迟迟没有结婚,那么现在正是时候了,确实是个好机会,那女孩多漂亮啊,又机灵,又有身材,而且还很会持家,这简直没说的,就像你嫂子和你大妈说的,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那就结了吧,你看怎么样?”
“我暂时还没想好……我还得再想想……不过很可能还是不行,能走到一起的几率不大。”
“那么你还是为这个道德的结解不开?还是因为其他……”
“可能是的吧……为这个道德的结,”他支吾道。
“可是你要知道,有时冲破道德的束缚也是一件很乐趣的事情呢。人有时甚至就想这么干……就想寻这种反常的新奇的刺激。你没有尝试过吗?”
“基本上没有。仅有一回突然也有这方面的冲动,但理性不允许我这样做,它或许会使我越走越远……”
“对,对,实在太对了!看来你身上也有半个魔鬼存在嘛,你也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圣童’!这才对嘛,看来我们可以对几句话了。”
建文拘窘地挪动了动身子,不愿看他,也不做声。
“你难道真的就那么相信你的那些所谓的道德和崇高的思想?”建人很迷惑不解地问,双眼直直凝视着建文,“要知道我看过你写的东西,是无意间看到的:在一个很普通的绿色封皮的大本子上,有几页,我都看了。让我想想,我还记得两条……像什么‘一个人仅为自己而活多么可怜!一个人当为整体的人类而活!’‘人活着不向善,便无异于禽兽的一生。’这两条我记得最清楚了,印象尤其深刻。它甚至很深奥啊!那么,请问,为什么‘一个人仅为自己而活多么可怜!一个人当为整体的人类而活!’?什么又是‘善’?我太想知道了!”
这让建文大吃了一惊,完全窘住了,甚至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说说嘛,我们弟兄两个闲聊聊。我也知道你向来是有些思想的,你想瞒也瞒不住,尤其是瞒不过那些犀利的善观察的眼睛。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丑事,有思想是光荣的嘛,甚至也是‘一件幸事’!说实话,我也确实有种老想找个人闲聊聊的想法了,可惜这样的人不多,准确的说是能够展开较深入较像样的谈话的人不多,甚至太少了。我们就随便谈谈吧,不要有所顾忌,我看出你甚至一直都有所顾忌,甚至有所防备,你怕什么。你的谈话我会替你保密的,我可不是什么傻大个。说吧,什么是‘一个人仅为自己而活多么可怜!’,什么是‘善’?我想听听。”
“每个人的价值观甚至包括伦理观都不一样嘛,这个不好说……”建文仍然推诿着。
“这个嘛,自然。我就想听听你的。”
“这头一个想法应该产生于那年四川汶川大地震。这次大地震死了那么多人,举国悲痛,我也深受影响和震动。我那时才感悟到,每个人都不是一个独立体,而是和整体人类命运相连、悲喜与共的,每个人都对他人有责,人们应该相爱,这是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甚至也是一个真理。我至今……。至于什么是善,我认为,对于一般的人来讲,认真而努力的生活就是善。可是对我来讲,也对一切有志之士来讲,则应是向善,行善。因为这个世界苦难太多,仅为一个人而活显然太自私了,甚至也是不合理的,稍有理性的人都会这么想,我也相信他们也都会那么干,如果他们有那个能力的话。”
“说得太好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建人甚至那么激动欢喜起来,虽然显得颇为古怪,“关于汶川大地震那段,我也有过某种感受,或者干脆的说是种幸福的感受,一种深深爱人的为他人的苦难而深深牵动和悲伤的幸福感受!是的,如果从那个层面上说,爱人或为更多人而活是种幸福……要知道,就连我,这个‘正牌的花花公子’也为这次大地震而哗哗流泪呢!我并且还通过手机捐出了(我不想堂而皇之挤在那么一群人当中去捐款,我会觉得我既滑稽又别扭……)我那时身上不多的仅有的七八百块钱,我那时就那么多,我全都捐了!你呢,你捐过钱没有?”
“也捐过一点,不到一百,也是通过手机捐的……”
“可是,我也想过不捐,甚至嘲笑过自己,我干嘛要捐呢,不是因为我手上没钱,而是我‘旧病复发’,我想‘越界’,我想做点相反的事情,比如说对之大笑,还比如……反正那是一个简直能称得上是荒唐透顶的想法,但是我终于不能。看来人并不是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越界’的,重要的是在生理上不能(原始生理上);这时你会多么厌恶啊!……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建文很害臊地说,他甚至很厌恶他。
“不,你知道,你刚才说过嘛!你的那两条观点里也间接直接的反应出一些端倪来,我可细细琢磨过。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太过守规矩的人,或者不如说是个很迂腐的人。这个世界很混乱黑暗啊,甚至从来如此,而且,人总是会毁灭的,一切都显得是不值得的。人有时需要什么,就进补点什么,人就该这样过着。大家都是这样活着嘛。……”
“你认不认为,人差不多没有什么幸福?”建人甚至像很悲凉绝望的样子,“(我很少感到有多少幸福)有的更多的只是欲望,一个接一个的欲望,无穷无尽的欲望,但是却怎么也看不到欲望的边,仿佛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人总是会死嘛,这异常珍贵的仅有一次的生命,谁都但愿能多……”
“这只是你个人的看法,不代表所有人的看法,”建文粗鲁地插嘴道。
“但是起码能代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的看法。我在我的身边没见几个真正幸福的人。我的眼睛可精着呢,我从他的脸上一眼就能看出他全部的欲望和勾当,他的灵魂的骚动。女人倒更接近天使,我见过两三个女天使,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女天使!我向她们致敬!我有时靠思念她们的美丽形象和她们天使般的善良和纯洁而抚慰自己芜杂不堪的心灵,腐败的心灵;但我从来就不敢玷污她们——我指的当然哪怕仅仅是在意念上(你一定很奇怪吧,我也感到很奇怪!)。但有时也犯了这方面的错误。但我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这样,仅只是出于某种强烈的好奇,或有时出于无聊,或愚蠢等等相关的情绪或意念。但这样的时候毕竟还是极少的。我很无耻吧,你觉得?”他突然涎着脸皮问,一点也不害臊。
“你为什么不能改一改呢?你完全可以做到的,”建文诚挚地规劝道。
“那你错了!我敢断言这几乎是改不掉的,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况且我也压根从没有过想要改的念头;为什么要改呢,‘食色性也’嘛!人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记得是哪位古代诗人说过,‘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李白也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些古人老兄早看透了人生,并深得人生之妙。这世上没几个人喜欢苦行僧。人毕竟是肉体做的嘛。你还太嫩啦!”
“你到现在有没有……有没有出过那种格?……我记得去年三月份你在我家后院子帮我栽树的那天,华子尖酸的取笑你至今怕是个未开苞的处男时,你坦率而大胆的回应他说,你如果超过三十二三岁还没结婚,你也许会迈出那一步。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我可是记得太清楚了。但我当时什么也没说,我只很奇怪疑惑地冲你斜瞟了一眼,甚至瞟了足有两三秒钟,你记得吗?我想你应该记得,因为我冲你瞟那一眼时,你也注意到了我。是的,你注意的朝我望了一眼。这是必然的,你不可能不瞧瞧我的反应,不然你就修炼成仙了,几乎快到了我的这个地步,这就不太妙了。”
“我记得,记得很清楚,我甚至也老是忘不了你的那个斜瞟我的眼神。我看出你似乎并不认可我以后要那样做。我当时心里一懔,也很有些羞涩。”
“也许有点吧,”建人淡漠道,“但更多只是很奇怪而已,谈不上有什么认可不认可的——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嘛。况且对于一个那么大龄的未婚的男子,有时寻求这样一点需求也是应该的,是势所必然的,也同时是无可厚非的。只是我当时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从小到大循规蹈矩的乖顺单纯的孩子,竟然还有这样大胆的开放的想法,我听了自然很吃惊,也多少有些害怕你以后会不慎走入‘歧途’,就此‘堕落’了嘛,(其实我不想用这个字眼,因为它和我能关联起来。我能自我认为我是堕落的吗,我可从来不这么想,或者说从来不完全这么想。我认为用这个字眼来表达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是有损我的尊严的,和我这个人不相称。我只是用它来描述你们在这件事上的状态)因此,我当时就不免用那样的眼神斜瞟了你一眼。那么,到现在为止,你到底出过那种格没有?虽然我问得过早了点。”他兴趣很浓地贪婪地问道,并直直瞅着他的堂弟。
“没有。”
“没有,没有就好。但以后可以,如果还没结婚的话。总得尝试尝试才行,这样才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才算不枉度一生嘛……你有时会有那种深深的厌倦感和疲沓感吗?”他突然很关心地近乎乞求地问,仿佛这是一件再重要不过的问题。
“没有,我没有这种感觉,”建文很不屑地但又有些同情地回答,他能看出他的内心很痛苦。
“是的,你当然没有;即使有也是转瞬即逝的。我这问的真是一个傻问题。我却不同,我却常常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我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我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因此我几乎总是不断的驱策起激情来喂养我的灵魂。”
“可是这也不是解决之道,”建文突然唐突地说。
“那什么是解决之道?”建人那么好奇地甚至不无愤怒地问,仿佛很仇恨这个问题。
“应该是‘欲海无涯,回头是岸。’”建文审慎而谦虚地说。
“哈哈,扯淡,扯淡,你这纯粹是扯淡嘛!我刚刚不是说过吗,我看不到欲望的边,并且我也不打算看到,因为人总是会死的嘛……”
“如果你坚持要这样看,那你永远是悲观绝望的,你的痛苦也因此而起。”
“对呀,我是悲观的,我就是悲观的!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我喜欢的一句关于人的绝妙的格言:‘人扑着是个大屁股,仰着是个大鸡巴!’你认为它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对人这个属性最大的否定和践踏,也是对他的最大侮慢!这是很毒害心灵的!”
“可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人就是这么一个很卑鄙丑恶的东西嘛!……人走得越远,习惯也随之延展得越远,(因为人不知廉耻;但这很可能还是欲望在作怪,和欲望有关联。这无耻的欲望!)这甚至是不幸的。我庆幸你还没走进这个世界。……我有时很想跟小孩子玩玩,尤其喜欢看他们那双清澈透明的水汪汪的黑眼睛。有时看着看着突然异想天开想通过他们的那双清澈的水汪汪的眼睛到达一个类似纯净天堂的地方,虽然我很少想到这个概念,也从不相信有这种地方。我有时就站在远处,(但往往是在城里的公园里,在这里没什么人认识我;在家里我可不敢,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还有这一面,这可能会暴露出我的某些不便示人的破绽,也同时我想维护我这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的一贯尊严。柔情是不应该属于花花公子的!)一看就是一刻钟半个小时,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有时也挺无聊的,假使今天我赌博赢了十万,很可能我明天就要把它故意输掉,或者用三五天的时间和几个狐朋狗友住高级酒店把它挥霍干净,一点也不可惜。我就喜欢这样干,甚至这样的机会越多越好……你听说过我在上海时为一家高级夜总会的有名歌女一夜豪掷十万的事情吗,那可是九几年的十万哪,完全能相当于现在的一百万。”
“听说过,这件事可能许多人都知道。”
“是的,许多人都知道,尤其是在那时的上海,在我们的那个圈子里。我那时真迷上了她。她是安徽人,那年她二十四岁,正当妙龄,风情万种,就算她什么话也不说,就是娴静坐在那儿,你在一边看看她眨动眨动眼睛,任谁见了也要被迷死。至于她的歌喉,也是甜美到了家,简直可以和邓丽君相媲美,有销魂酥骨的神奇。我当时就是被她的美深深迷住的其中的一个。我那时真是爱她爱得发了狂,我天天晚上泡在那家夜总会里,就在台下,整场整场的看她演出,(我总是坐在最前面,因为我总最先到),点她唱歌,场场不落的必送上一蓝鲜花给她。这成了我那段时间每晚必做的工作,风雨无阻。她明显也注意到我了,也甚至对我不无好感。(那时给她送花的人也不在少数!)受到这点鼓舞,我就动了那个要包场看她演出,要请她到当时最好的五星级大酒店吃饭的念头。我那时在生意上还没起色,手上没多少钱,但有一天,魔鬼的运气来了,我甚至一直也在积极碰寻这个运气,我在赌场赢了十万,那十万的现金像火一样烫到了我的心。第二天,我什么也不干,中午刚过,(因为夜总会开业一般要到傍晚嘛),我就奔到夜总会,径直找到夜总会的总经理。他自然认识我,我是他的老主顾嘛;我跟他开门见山的说明我的来意。他爽快答应了,他做一切安排。当天晚上,我把那家夜总会包了两个小时的场,我独自听她一人演唱。完了,我们乘坐我来夜总会时雇来的十六台奔驰轿车去了一家顶高档的五星级酒店——新锦江大酒店用餐,用餐完后我送她回家,是回她的住所!她让我送她回她的住所,这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俘获了她的芳心!我的心当时激动欢快得快跳出来。但那晚我对她倾慕有加,毕恭毕敬;我送到她的住所门口就止了步。我保持着最绅士的风度。那晚我们什么也没干,但此后我和她也只有过一两回的亲密接触,我指的当然是那种接触嘛。倒不是我没机会,而是我不想。你也许会感到很奇怪吧,我不是爱她爱得发了狂吗,为什么反倒到手了又不要呢?我一夜抛洒这十万难道就只为了和她面对面吃顿饭吗?还有那一两夜的风流?对了,就只为了单独和她吃顿饭!甚至连那之后的一两夜风流都不算!我要的就是那种感觉,那种近乎疯狂的感觉,那种众人皆惧我独敢的感觉!但不能说我在即将要做出这个举动心里没有剧烈斗争过,老实说我心里有剧烈斗争过,毕竟这十万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它要用在生意扩展上,可是一笔顶有用的钱,用得好能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我最想体验的就是那种疯狂的快感,这才是我做出这件事的真正动机,其次甚至是再其次才是体验她这个人。……我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总想寻找刺激和激情,寻找不断的满足,仿佛这就是我生活的最重要的意义。我从二十岁起就是这样,我还一点也没改变。对生死的透彻的认识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有益于我,使我活得更像‘一个人’,更有人的‘尊严‘和‘威严’,饱尝了人生的最多乐趣;但在一小方面的很深处,也有害于我,使我总要产生厌倦和疲惫,产生恐惧和癫狂。但是,什么事都有利有弊嘛,这是必然的;我没有什么可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呢。是的,我甚至感激还来不及呢……”说完,他很无来由地刻薄而自嘲地冲建文咧嘴笑笑,悄没声息的。
建文没说话,也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脸色既困惑又痛苦,堂哥的处境让他的心揪紧了。
“我这两年越混越差了,”建人说,“常常甚至没钱用,有些人嘲笑我,可我不在乎,我也向来不在乎这个。可我还是照样一有钱就花天酒地,一夜用尽。我死性不改。我这两年越来越想多挣点钱了,我的意思是多攒点钱,因为智娃现在在读高中了么,以后还会念大学,需要用钱,我得给他多少备点,这样才多少像个当爸爸的嘛。可是我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收敛,现在还……你嫂子真是一个天使(我甚至搞不懂她,对她那么迷惑)!……我对不起她!我没让她享到真正的幸福……是的,我现在正想改点,哪怕只改一点也是好的,重要的是能多攒点钱,这样才是不缺德的……”
“是的,我也认为你该找点正经的能落点钱的事做做,我甚至前两年就想这么跟你说了。”
“可是这是不容易的,”建人回答说,”我能做什么别的呢,做大的我没钱,(我现在就是这个处境。我从任何别的渠道都弄不到多少钱;我成了臭虫嘛)做小的我又不愿意干,而且那点钱不够我晚上喝一杯茶的。而且,这么多年了,我也适应了我的那种生活环境,它和我的性格我的灵魂也甚至是相合的;在别处我会不适应,会难受得要死,而且有时难免……。所以我有这个自知之明,我只能在这里讨生活。我知道,我只消稍微改改我的脾性就好了,我就能积得起钱来(我讨厌说攒,这和我的身份太不相称了,是有损我的尊严的),哪怕积起那么不多的一点钱,也够他娘俩花的了。所以我现在正有这个打算,我还不打算去越这个界,而且这似乎究竟也有些不气派,(虽然我有时又特别想越这个界,觉得非要把它越过不可。你看,人真是够奇怪的吧。人做出什么行为来也许什么也不为,就为满足自己的某种冲动、欲望、或某种为维护自己尊严的虚荣,而这虚荣甚至仅只是一种十分可笑的荒诞的虚荣,总之是不值一提的!瞧,这就是可怕的虚荣!)我很烦恼。我的这个角色——我一直以来自居的角色,把我害苦了,我以后或许会死在这里面的,我有想过。有什么因就有什么果嘛。”
建人挺苦闷地问询般地瞅了瞅建文,就又接着说,但显然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所以嘛,我劝你还是马上结婚的好,就干这个,这个又很不错么。你要尽量谦卑,对她仁爱,不要心比天高,无边无际,这是不大好的,它只会使你受苦,我们只要适当够我们享用的欲望就够了。我就吃过这种苦头嘛,所以我知道。……我谈得太久了,也许也暴露了我不少的秘密,(我是想找个人说点什么了)我该回家了。干上这个吧,不错的。我走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但他不知为什么朝建文歪嘴无声的笑了笑,这可能是他惯常的笑,既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建人的造访对建文产生了简直是混乱的影响。他使建文感到很痛苦,甚至有种巨大的幻灭感。这是他这辈子从来也没听见过的惊人的谈话。它甚至都有些动摇了他一向的思想根基。他在瞬间甚至产生了要么就接受徐培的打算。
他没有听见楼下建人和父母交谈的声音。
两分钟后,建文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踏响在二楼客厅的脚步声惊醒。父母进来了,站在他面前。他们脸色惊惶,都瞪大了双眼,大口喘息着。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的秘密堂哥建人显然对他们讲了。妈妈扯着尖锐的嗓子责问他;爸爸大发雷霆。他终于忍住没有说出真相。他仍然假意答应他们后天元旦就找徐陪玩,才把这个要发生的惊天风暴平息了。
“必须得尽快解决这个事情!”建文极其痛苦地对自己说,“……不过这两天我怎么也得守住这个秘密。不然给他们造成的痛苦是不可想象的!幸好刚才我忍住了,这是对的,否则他们还不闹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