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强军今天的遭遇就是我明天要遭遇的。这太可恶了!”建文一走出刘家湾,就这样对自己说。
“我还要这样卑庸苟且多久?我还要等到哪个时候才能挣脱这可恶的枷锁?我发现我只是个滑头,是个典型的传统主义者。我发现我的骨髓里已渗满了我们传统的中庸性,我真憎恶我自己。在明天,我大概又将扮演我的那角色,甚至还扮演得那么好呢!我会唯唯诺诺,温温敦敦,装得很像,就像一个完美的传统主义者。我会像一只温顺乖巧的绵羊一样!……我真恶心我自己!……够了!我是该挣脱这沉重的枷锁了,等过完年后我就一定走出去。是的,没错!我再不能这样熬下去了,否则我怎么去跟我的崇高精神交代。我再没有什么理由可扯了;如果以前还以要背负家庭的一些经济担子为由的话,那么现在可是再没有这方面的什么担子了。我可以放开手脚了,我可以自由飞翔了,只要我愿意。是的,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我愿意,虽然这仍然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气。”
建文决定明年开春走出去是早打定主意了,他并不因现在的再次决断而感到一丝快慰。
“如果那女孩我顺利拒绝了,那以后就没事了吗?”过了一会,他又突然想道,“接下来的相亲也许一样还在后面等着。这始终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对于开春后走出去,又该出之以何种谎言或借口呢?谎言是瞒不了多久的,并且还极易被识破。不说出你的人生观来他们可能会始终担心。可是说出来了他们会更担心。我就处于这样一个极艰难极尴尬的境地:想留不能留,想走不能走。这都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害的。他们太不能理解我的人生价值观了。我在黑暗的深渊呐喊,却谁也不知道。我想中国有许多青年人的处境和我一样,这太可悲了,也太可怕了。我得行动起来,无论如何都得行动起来。软弱无力是我们中国人的通病,我正应该挣脱它。我当用巨人的宏伟气魄来浇灌我的心胸。我也该挣脱我身上的传统性和狭隘性,这样我才是有救的。无论多么困难,我都应该坚定的趟过去。我再不能找什么借口了,否则我将为我所不齿。”
他很快回到了家。他感到很庆幸,他没有遇到任何人;他不必应付他们琐碎的盘问了。他很快溜进屋里,上到了楼上,就像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一样。他感到似乎终于安闲一些了,就像是劳累久了的人终于得以休息一下了一样。他在电脑桌前坐下,什么也没想,随手打开了电脑。他想在上面随便浏览一下什么,好让自己暂时忘掉那些烦心的事。他感到他太需要安静下了,并且他甚至一直总那么渴望能够安静下,就像这是他的一个十分迫切的特殊需要一样。他感到他的心总不能安静下来,这让他一直以来多么苦恼啊。电脑已经打开了,他看到了桌面上左上角的那些图标。可是他竟突然生起一种很厌恶的情绪:他不想浏览什么了,并且他也不知道要浏览什么。可是很快,那腾讯QQ的图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出神地瞅着它,就像颇为犯难似的,不知道该不该点击开它。终于,他像是蓦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几乎是很兴奋地点击开了腾讯QQ。他登录了自己的QQ账号,打开了邮箱,在发件箱里面找到了一封信,是写给刘志国的,那是2009年9月某日的一封信。他把它点击开来。他如获至宝,面色贪婪,又严肃又忧郁地激动地看起信来:
志国你好!
我不记得之前有跟你郑重其事的谈谈我自己,也不记得有给你写过这样谈谈我自己的信,现在给你写这样的一封信,连我都感到惊讶!但我又感到那么快乐,同时又感到那么庄严,因为通过这封信,我感到我是把我整个精神世界都坦露无遗的展现在你面前。
这几年以来,我一直都想跟你谈谈我自己,我感到太憋闷,也感到太孤独,我想与人谈谈我自己就像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本能。但是我一想到我和你对话缺乏那样的一个环境,我的这个举动显得是虚妄的和令人不可理解的,我就颓然作罢了。我虽然常常跟你谈到我的写作,甚至有时也谈到我在文学上的雄心,但是我恰恰没有谈到一个最真实的我,一个有着灵魂涌动和内在精神经历的我。我把自己小心谨慎的掩藏起来。俗世历来和崇高的情操是不搭边的,我的世故挽救我免受它的嘲讽。我不能说你会嘲讽我,但我知道你一样不会理解我,一样不会有兴趣了解和认识那个我。但现在,我为什么这么坚决的要跟你谈谈我自己呢?我感到我已不小了,我马上将是一个奔进三十岁的男人,(而在这个年龄,世界上已经诞生了多少非凡的伟人!亚历山大,拿破仑,巴尔扎克,等等!)我的所言所行必须开始符合这个年龄,我要努力冲破自己身上的中庸性,否则是非常可耻的;我感到时间是那么紧迫而珍贵,我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心中的那种向往崇高的激情——而这点甚至是促使我给你写这个信的最重要原因,我不能再这样平庸和沉默下去,我要发声,我想让一个人听见,也想籍此让我心中的那个上帝正式听见。
我想首先把我的文学经历系统的简要跟你谈谈。我甚至不记得有跟你正经八百的谈到过我立志学习文学的缘起。我想我还是有必要跟你从头说起。我初二时就有过短暂半个月的辍学外出打工经历,这是你知道的。从这之后,我发现我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纯粹的读书少年,我从一直的一种小我世界超脱出来,俯视我自己和周围的世界,我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一跃成为成年人,我的心灵和眼睛具有像成年人的心灵和眼睛。我的心不再能静下来,我不能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读书上面,我不可避免的开始关注和打量起我身边频频发生的青少年儿童们辍学的现象,而且这现象显得是那么突出,我因为有过短暂辍学的经历,我对这些辍学的青少年们有种格外感同身受的痛感。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懵懵懂懂有种想法,有种使命感,我想以后为这些少年儿童做些什么,让社会上有更多人和更多各方面力量关注和帮助这些广大的农村失学的少年儿童们。初中三年级始,我热爱上了文学;我因为考虑到贫穷的家庭环境,明白读完初中就不会继续读书了,我知道我可以通过文学来唤起社会上对全国广大失学少年儿童的关注——因为我这时候正读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里面主人公保尔.柯察金这个无比崇高光辉的人物对我影响极大,尤其是他(同时也是作者本人)在伤残退役后依然用文学写作这种方式参与着为社会主义国家做贡献的非凡事迹,对我有着极大的启示和榜样的作用。初中毕业后,我就自发学习起了文学,从此走在了学习文学的道路上。这便是我为什么会走上文学道路的缘起。之后我走入社会,自然对我所处的那个阶层的广大人们关注起来。我开始关注中国广大的辛勤打工者,开始关注那些在时代生活中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他们的艰辛和苦难深深打动我,我想描写他们,我想展现这整个的重要时代生活。我的文学初衷从想表现广大的青少年儿童辍学这一重要社会现象转移到我想表现中国当下广大打工者的艰辛生活这一重要社会现象,但那种想通过文学有益于群体人类的本质却是一样的。我心中涌动着一种更宏大更朴素更牢固的感情,我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感情和视野真正丰满坚实宏阔起来;最初的文学缘起逐渐淡化下去了,新的文学理想建立起来了,而且从此建立得这么牢。
我在文学上的经历就简要说到这里。我再来从一种纵向面集中谈谈我这一两年精神上的重要经历。
由上面的叙述你能知道,我想藉由文学有益于人的思想是一贯的,它在2008年发展到一个高峰,而在今年里则到了一个顶点。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明确而热烈的想做一个伟大的人的思想!我的激动是你简直想象不到的!我甚至感到我能不吃不喝仅靠它活着,我陶醉的想象着我已超临了尘世!我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过后,我就萌发了这样一个思想,我也那么鲜明记得有过这样奇异的幸福感受。我曾在准格尔旗的那片沙漠里作过一下午的无边无际的漫想遐思。我那时就明确决定我要做一个对更多人类有益的人;我感到我是群体人类中的一员,我有毫无疑问的责任要对群体中那些受难的人们给以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不能只为我一个人而活,这是盲目的,是不正确的,甚至也是不道德的。我决定做一个为群体人类的幸福而献身的人。我感到活着是那么美好,能够爱人,能够被人需要,能够为人做些有益的事情是那么美好。现在,我的这一思想又空前的复燃了,它要求我马上投入到我所要进行的伟大事业中,而不要再拘泥于我自己的私利。
在今年,我感到我的思想空前的饱壮了,也空前的更近于成熟了。我觉得我对尘世的认识更深了,对人的认识也更深了,因而在整体上也更靠近上帝了。我发现人们在苦难中,他们混沌愚昧,相互倾轧争斗,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我发现上帝不抛弃任何人,只要你注视他,他就向你显现。我发现了仇恨会把人堕入无边的苦难中,而只有爱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和彼岸。我现在才能真切理解托尔斯泰的那句令人费解而含有确切真理的伟大名言:“人们不能爱希律王。可是我不懂,我感到我们应当爱希律王。我知道如果我不爱他,我会受苦,我将没有生命。”(希律王,古代以色列一位残忍的君王)我感到这三点发现,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它使我如此惊喜,如获至理。我相信它对许多人来说也一样是重要的,并且也一样是不错的。我的这一发现,乃是源于我今年的生活,源自我自己经历的事情上。简单的概括来说是这样一件事情:我给人家卖力的做事,我全心全意地维护他,我最后却遭他恩将仇报。这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啊!这并且还是我在这二十七年的生命中头一回遇到的事情!这对我的冲击太大了,你简直想象不到!我这时有多大的复仇心啊,我甚至都有杀他的念头。那几天里,也正巧没什么事没有上班,我就一个人老在工地远处的僻旷的草地上来回反复的踱步,反复的想,我心中燃烧着的复仇之火熊熊燃烧,久久不灭。我那两天多么痛苦呀,我不能静下来,我满脑子装的都是怎样复仇的事。我感到我都快要疯了。可是在那后面一天,我还是那样在那里痛苦地踱着步,在回来的路上,我不经意间抬起头朝西边的天际望了一眼,(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望向天空,也许这正是天意,是上帝怜悯我!)那是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已落在西边,那里有几片微微染红的灰色云朵静静浮动着,我凛然一惊,就像是看见了上帝正在那云端里用他那双慈悲的双眼那么怜悯地注视着我!我这才看清了我的苦难,而且看得竟是这么清晰透彻,而这却是通过他的眼睛。我这才感到了上帝的无边仁慈:我甚至是一个罪恶的人,而他依然关注我,拯救我,不抛弃我。我受到了他的启示,我意识到恨是无边的,它会把我导入无边的苦难。我要学会爱,学会宽容,这才是自我拯救之道,也是人类自我拯救之道。我那时胸中激荡着对他的无边感激,我甚至想要向他匍匐跪下。我快乐了,我心彻底澄澈了,我恶念俱消,心中只有广博的深深的对全体人类的爱,因为我知道(通过自己知道),人们往往都在不自知的情形下受苦受难啊。我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已发现了一个极重要的事件,一个极重要的真理,虽然这在前代先贤们是早发现早宣扬过的。并且也是从那一天起,我知道我已肩负用写作向人们揭示这一事件和宣示这一真理的神圣使命了。
在今年里,我在专重的看着《名人传》这本书!(这是我去年三月份买的一本书,我在那一年里就熟读过了。)这是一本集合了贝多芬、米开朗琪罗、托尔斯泰三个伟人传记的书,我在今年里常常读它,反复读它,看得最多的也是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是着了迷的喜欢它!就是在今年一年里,我就差不多快把它翻烂了!在这三个人中,我看得最多的就是托尔斯泰。我觉得他的思想最能和我对应,引起我热烈的共鸣。(在这三个人的传记中,对托尔斯泰的思想的介绍是最多最全的,大概他以思想深沉广博著称。当然我也深深倾服贝多芬,他也是个多么崇高伟大的人啊!他也一点不弱于托尔斯泰)我觉得他的普世之爱以及他晚年在艺术上的观念是多么崇高动人啊,我也强烈的想那样做。而且就是通过他,我知道了圣雄甘地,这个伟大的印度人!我于是在网上看了那部杰出的获奥斯卡奖的《甘地传》,我了解到了他的一生的最重要行述。他的影响对我是无可估量的,甚至简直要大于他们三位中任何一位对我的影响!他的积极行动的有力的伟大一生给我以深深的鼓舞,就像是见到了一件伟大的神迹一样(而这是他们三位没能给我的!),令我为之神往!许多天里,我整个的精神都深深沉浸在甘地满着圣迹的一生里,那么陶醉,那么欢欣,那么澄澈通透,仿佛就像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完美人生的榜样,自己即将也可以照他那样去实践自己的人生了!我整日的快要欢腾得跳起来,我简直快不能安安静静的去做事了!我想马上的投入到这样崇高伟大的一生中,一刻也不愿等,并且也感到不能等。我已那么强烈的意识到,我再这样混沌的过下去,甚至是近乎卑琐的,是不道德的。我得立刻行动起来,分秒必争。
这些天里,我几乎完全不能安静,在决定了终于给你写这封信后,我尤其不能安静,我激动不安得厉害!我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我自己,不相信我给你写这封信的这个举动。我真使我有些吃惊我自己了。我指的是,我真的能行吗,我真的能够身体力行的去做到吗?要知道,这简直是巨人的工作啊!我真是又激动又害怕得激烈打颤!可是我知道,我必须去做,尽自己最大努力的去做,我别无选择了。我已经发现了生活的真理,我能够假装视而不见的去背离它吗?我知道我做不到了,就像一个长大的人再也不可能回到孩童一样。而且我也不想那样做,我感到做一个崇高伟大的人是多么愉快幸福啊!这不是一般庸常的人所能理解的,他们永远也体验不到这种愉快和幸福!
我的信就在这里结束吧。我已经把我多年来想要跟你谈谈我自己的都跟你谈了!我一想到通过这封信又拉近了你和我的距离,我们就像年少时那样,我感到多么激动与欢欣啊!最后,我还得告诉你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甚至是最坚定的决定了,我回家少休息几天后就去武汉,我打算在那里去完成一部我今年强烈想写的长篇小说。(我相信它将一定是非常不错的,我完全有这个信心!)我得尽快的真正走在我信仰的道路上。
朋友,愿神明保佑我吧!也愿你能多多为我祈祝一切好运!
建文看完了信,然后又看了一遍,就马上关了电脑。他心神激荡,郁闷全消。他离开了电脑桌,就像是一刻也不能再在桌前坐住了;他在房间中来回踱起步来。他的脸色看上去甚至是可怕的,因为那是一种近乎癫狂般的既悲愤又欢快的高度亢奋,就像是终于决定了要去做某件惊天大事,哪怕会死也在所不惜。他感到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欢快,他的思想也似乎变得从来没有这样明晰和果断。他感到了已经隐约做出某种决定的巨大快乐。他在房间里只走了几步,就很快下楼来了,再次往村后的那条路上走去。他想在那里散散心,他感到狭小的房间太局限他此时狂阔的思想了;同时,他也感到自己像是憋闷得太久了,他太需要呼吸一下清新广大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