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建文身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发现他几乎一整天都没怎么想起昨天相亲的事,记忆仿佛把这件事和那个叫徐培的女孩完全抹去了!他从早上醒来后直到快到中午才想起昨天有过相亲这事。
“我可能还是根本就不喜欢徐培。她在我心里没有留下什么美好印象;要不怎么会半天来全没想到昨天相亲的事和她呢?或者说我本心是排斥这件事情的,所以这样。”
他原本对于徐培能够成为他的女朋友所抱的希望是极渺茫的,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抱任何希望,因此这事在他心里也并不引起什么感情。
再者,从今天起,他家一楼照明明线改做暗线的装修的事情已开始,他也把心思放到这里了,——当然他还甚至庆幸有这件事情呢。
但是,他在中午接到徐培发来的一条短信,她写道:“你在干嘛?你想我了吗?”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罪恶般的不安(虽然在最初那一刻里他感到那么甜蜜),加深了他想要尽快摆脱这件事情的想法。
“我应该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我今天晚上就向她问那个问题,”他在内心决定道。
晚上八点钟,建文上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拔通了徐培的电话。
在此之前,他痛苦地发现他简直不知道该跟她聊些什么。但是,他也发现,他甚至还不无紧张,他隐约意识到他对这个谈话似乎有什么期许。他一想到即将要听到她那调皮可爱的声音心里又充满了欢悦甜蜜。
他听到徐培接了电话,但没立刻做声,就像有些忧闷不乐,在责怪自己到现在才打电话来一样。她等待着他对她说出第一句话来。他忽然心怯,柔情骤起,他的情感背叛了他的意志。他之前所有苦恼的情绪一扫而光。
“喂,徐培,”他用饱含丰富感情的甚至有些甜美的声音说,“在干嘛?”
“没干嘛,你呢?”那边的声音是平静而冷淡的,甚至像是不太高兴的。
“我刚吃晚饭一会儿,就上到楼上来给你打电话呀!”他语气欢快地说,几乎连想也没想就说出这句话来。“你吃了吧?”他又殷勤地补了一句。
“早吃了,”徐培不高兴地说。“你这一天都在干嘛呢,怎么这么忙,连给我发条短信的时间都没有!”
“是有点忙,”他耐心而小心地说,生恐惹她生气。“家里改线,上午和电工在镇上买东西,下午就一直在干活,我和他一起干。”
“现在都快八点钟了呢,”徐培并不饶恕地说,“你从吃完饭到现在总有一两个小时吧,那你在干嘛?”
“我在楼下多坐了会儿,听他们讲家常……上楼来也没立即跟你打电话……”
“算了,不难为你了……可能是你不够想我吧?”她故意那样说道。
“……没……没有……”
“还说没有呢,回答得都这么不确定。你真笨,连说句谎话都不会!”
“……我是不擅长说谎话。”
“那我以后想听你夸赞我两句,你也一样不会说吗?”
“那是两码事。……我想我会的,”他语气坚定地又补了一句。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像在仔细而深入地思考着某个问题。
“我性子真的很恶的,”徐培很忧虑地说;“你性格那么好,那么温厚善良,又有那么好的文化素质,我怕你以后会受不了我的。”
“为什么突然那么说呢?……你不会瞎恶吧?”建文心里在发颤,并且有些不高兴起来。他注意到这点,就对自己厌憎起来。“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关呢,”他严厉地教训自己道,“我完全没必要担心这个;再说那样岂不更好!”
“有时也会吧……我有时会使小性子。如果我们以后结婚了,我希望我来当家,你听我的,你愿意吗?”
建文的心被徐培口中的“我们以后结婚了”这几个字眼深深击中了。这是他第一回和一个女孩正式恋爱,并从对方口中听到这种话,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感动与感激,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感和幸福感。他的心灵甚至想要匍匐在这句话下,以作对它的最高回应。可是,几乎在同时,他也被她的这种率真和稚气逗笑了。
“我愿意!”他爽快地说。他似乎暂且把一切都忘了。
“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也愿意吗?”徐培俏笑着说;建文爽朗的回答显然给了她很大的鼓舞。
“那我岂不是没有一点自我,”建文故意置疑道,也快笑出声来,“完全成了你手中的一个木偶人?”
“是的,”那边语气尤其坚决地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叫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我叫你抬左脚你叫不能抬右脚,反正你一切都得听我的。”
“不行,我不干,”建文佯做抗议道,“这不公平!”他感到此时多快乐啊。
“谁叫你比我大呢,你大就得让着我。我要找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嘛。”
“可我觉得你并不性子恶,”他突然又严肃又认真地说,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它就像从心底直接蹦出来的;“你的率真活泼,你的勤劳善良,都能远远弥补你性子燥烈的脾气。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并且也是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孩!”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没骗我?”徐培那样惊喜地问道,同时也含有相当的严肃。建文仿佛看到了一个美丽而沉思的徐培。她已打动他。
“是真心话!”建文鼓起勇气那样认真地说,他认为他所说属实,他既没骗她,也没骗自己。“一点也没骗你。在昨天我当你面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哇,我真是太高兴了!这下可美得我一晚上都会睡不着的!我还从来没听人这么夸我,尤其是听哪个男孩这么夸我。其实在昨天我听你这么夸我,我心里就特别美滋滋的。现在又听你这么认真的说,我心里别提多开心了,简直比吃了蜜还甜。其实你的嘴还是很甜很会夸人的嘛,不是那种呆头呆脑的木头人。如果真是那样的人,我可不会要。”
“你是美丽的公主嘛!”建文快乐地半开玩笑地恭维道,可是他马上吃惊不小!他的心灵似乎如此出乎意外地正在出卖他的理性;另外,由于过分敏感和恐惧,他看到,这句话里面的轻佻和不真含有多么可怕的因素啊:他可能正想要喜欢上她。他认为有必要从此刻起注意和约制自己或将过格的那些言语了。可是少顷之后他就醒悟到,这只不过是受她欢快性格的影响,就像我们和那种性格格外活泼开朗的人接触所必然要受他(她)的影响是一样的。他只是所恨自己不够端肃庄重,并对自己不无厌憎。
“什么‘美丽的公主’?……不对,我怎么听着这句话有些怪怪的,不像是在夸人,倒像是在讥讽人吧。快点说,是不是这意思?”
“没有讥讽你的意思,”建文端肃着语气说,可他心里正很厌憎着自己,“是真的夸你的;也许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在里面吧。”
“真没讥讽我?如果你敢讥讽我,小心下回见了面我揪你耳朵!”
“对了,你说你有时揪那个老实男孩的耳朵,是真的吗?”他说完后,忽然觉得这句问话像是自己在打这个电话前正思虑过和关心着的话题。
“是真的呀,不过是和他闹着玩的。以后我也要揪你的耳朵,特别是你竟敢笑我,或者不听我话的时候。你怕不怕,能不能接受?”
“我不给你揪,”建文十分快乐地说,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到那种和她开心互动的状态。他不想破坏这种状态。“再说你凭什么要常揪我耳朵?我表示抗议!”
“那你是不接受喽?”
“不接受。我不喜欢无理取闹的女孩!”
“好啊,你竟敢说我无理取闹!你怕不怕我吹了你?”
“我不怕!如果你执意要坚持满足你那个奇怪的权力,那么就悉听尊便。”
电话那边爆出徐培清脆好听的那么开心的笑声。
“好呀,你嘴挺硬的,没想到你还这么硬气!不过你的这句话说得真有趣,不愧是有文化的人呀。原来你这个人还并不怎么枯燥,还是挺有趣味的嘛!”
“谢谢你的夸奖!我能以得到你的夸奖为荣。”
“你不是不喜欢无理取闹的女孩吗?”徐培又愉快地故意问道。
建文沉吟了少顷。
“如果你真是太无理取闹的女孩,”建文温婉地但也带些严肃地说,他认为应该说出真话来,“那我就真的不喜欢。”
“是真的吗?”徐培忽然小声地问道,既认真又审慎,她显然特别关心这个问题。
“是真的,”建文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那比如呢?在哪些事情上?”
“我也不知道;一时也想不到这些。”
“那我替你想想吧……对啦,比如说有一帮湾子里的年轻人来家里玩,我们正洗完脚了,我要你给我倒这洗脚水,就当他们的面,这件事情算不算?”
“倒水是可以的,这没什么,可是干嘛非要当他们的面去倒呢?这多泼我面子。况且你也不会要我当那么多的人的面去倒水吧。”
徐培在那边嘻嘻地满意笑了。她回答说不会。
“那么如果不是这一类的事情,那就不叫无理取闹么,”建文突然感到似乎有些不大满意、有些厌烦似的,似乎隐约觉得自己刚刚关心的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甚至连过问都显得是多余的,因为这些问题都和自己无关。
“我有时和你调皮、撒撒娇,也是正常的,这是我们女孩的权利,而我性格也向来是活泼调皮的。”
“嗯,那你是个好女孩!”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的性格真是很强的。我瞧你爸爸妈妈,都是那么老实善良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也是。我要是以后到你家了,如果谁家有敢欺负我们的,我可不让他,我还要让他们尝尝我的厉害。我去了你们家,保准谁也不敢欺负你们家。”
“别人没有欺负我们的,就怕你欺负呀!”
“我才不欺负善良老实人,你爸爸妈妈那么老实善良,我不欺负他们。但是你嘛,我肯定是要欺负的!”
“你真顽皮,”建文沉吟了一会儿说。
“是呀,连同我的那个坏脾气也一样改不掉了。”
“你可以尝试改变呀……如果你到了我家,或许会有所改变的……”
“但愿会吧,不过我想很难……有时我也对那动不动就要发脾气的坏毛病感到讨厌。”
“你不会乱发脾气吧?”建文抓住时机问;他不乏仍对她有所期许。
“不知道,也许有时也会。我的脾气确实不好,这可能是从小到大的家庭环境造成的。”
“……如果你换了个不一样的环境,可能就会好多了。我相信这一点。”
“谢谢你!”徐培很感激地说。
“客气什么……因为我能理解你……如果换了我从小就在你家生活,可能我也会和你一样。”
建文感到忽然那么厌倦了。他想跟她说出他想说的重要的事情了。
“昨天我对你讲的我家里的事情,你都记得?”电话那边问。
“我都记得,而且印象深刻。也包括你所说其它的一切。”
“没想到你还挺有心的,”徐培那么开心感动地说。“我一直不停的讲了那么多,完全差不多是我一个人在讲,没想到你竟然都还记得……我真挺佩服你的!”
“我可能是被你美丽的外貌和率真质朴的性格所迷惑住了,所以才清楚记得,”建文脱口说道,但他随即又对自己轻率的心性厌恶起来。他虽然没说假话,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说出这话来,他和她最终应该是没有结果的。
“你真会说话……我喜欢你!”徐培大胆地说。
“……谢谢!”
在那边,徐培仿佛很痛苦很为难地思索了一瞬。
“你为什么不说也喜欢我?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也喜欢……不过我不习惯这么说。”
“要是我以后就想说给我听呢?”
“那是以后的事嘛……我想我会的。”
“你干嘛这么吞吞吐吐的,一点也不爽快,不过除了刚才还让我满意外。难道读书的人都是这么斯文和拘谨吗?”
“不啊,读书人也形形色色,爱夸夸其谈、花言巧语的人也多的是。这只和每个人的性格有关。”
“对了,你为什么爱读书写作呢?”徐培突然很不解地问,语气既天真又带些严肃,这表明她在刚刚对之有过片刻机智的思虑。“是梦想有一天成为作家吗?”
建文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或者毋宁说,他没有想到她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她的灵慧超出此前他对她的臆断,因而他首先吃了一惊。他感到自己的心灵强烈震颤了一下,有一种感觉,既像是恐惧又像是幸福的感觉迅速漫布全身。这个女孩,显然不是他此前心中一直固死的某种形象,在她的身上,显然还有某些新的可贵的美好的东西存在,他现在还没能全部发现,以后必将会慢慢发现。他突然感到他有可能会喜欢上她,刚才他身上体验到的那种奇特而美妙的感觉就是一个很好的征兆;他所以会在那一刹那有恐惧之感,乃是他意识到她和他的交往有可能会就此终结。因此,他很激动,他不希望吓到她,他想很好的将这个话题和她谈下去,况且这也正是他想要跟她谈的话题。于是,他很审慎地回答说:
“是的吧,有这个梦想……或者说一直以来都有这个梦想。你觉得它好不好?”他最后又大胆补了一句。
“很好啊,”徐培甚至欢喜地回答道,“没什么不好的,人就是要有梦想嘛!有梦想才能生活得有滋有味,不是吗?”
“难得你能这么想。我真是太高兴了!”
“你以为我一定会不理解、不赞同吧?”
“是的,就像许多人的看法那样。”
“呃……不过我还是要有言在先,你有这个爱好可以,但不能耽误正常的挣钱养家,如果我们以后结婚了,你必须得以家庭为重。”
“这个可以做到,”建文仿佛很乐意地保证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回答。
接下来,徐培仿佛很感兴趣很有热情地问他有关写作方面的问题。她问写作能挣钱吗;以前发表过什么作品没有;这些年都写了多少东西;自己感觉水平如何;往外投过稿吗;最后还问到昨天给她看的那个中篇小说稿子也往外投过稿吗。她对它印象很深,认为它可能很不错。
建文心里直有种奇异的欢喜与感动,因为还从来没有谁这么关问过他的写作,而她还是一个他那么喜欢或许有那么些许可能成为他的女友的女孩。因此,他在回答她提的那些问题时是富有激情的,是快乐的,而在有个别问题上还是那么详细的。他这时甚至对此一点也没意识到。
“我觉得写作对你很重要,是吗?”徐培认真地听完了他对自己提的那么多问题的颇具热情的回答,这样问道。
“是的,它是我的第二职业,”建文毫不避讳地回答道,徐培对他写作方面的关注让他感到和她走近了不少。
“那它比我还重要吗?”徐培撒娇地故意问。她显然没有对建文的那个关于写作的说法感到有何反感。
“它没有你重要,”建文知道他应该这样回答。
“建文,”徐培忽然很认真地说,“如果你写作能挣钱,我都愿意我去外面打工,让你就呆在家写作。可是如果不能挣钱,你就要老老实实和我一起出去打工,不许沉迷在这里面。”
建文的心仿佛被瞬间融化了,他不再能思想别的什么。在徐培身上,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善良和质朴,使他那样深深感动,觉得她就像一个美丽天使。他感到那样温暖与狂喜,那样陶醉与幸福;他恍惚感到他和她已连为一体,水乳交融。他对她是这样感激,简直难以言表。
“我真是太高兴了,”他欢喜地叫道,“也非常非常感动!我谢谢你!”
“不谢,”徐培故意说,一边甜蜜地笑着。“现在谢不是太早吗?况且,我到时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信守诺言呢!”
“对了,你为什么要说我会沉迷在里面呢?”建文疑惑地问,他很奇怪她仿佛看穿了自己。
“因为我看你很喜欢写作,”徐培得意地回答道,“甚至不止一点的喜欢,你的整个人的精神气质都让我联想到这一点。我害怕你以后会有那方面的倾向,毕竟你也刚说了,它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的爱好和理想,是你的第二职业。你的话已向我表明一切。你看我真是那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文盲吗,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这样看我很伤我自尊的呢,而且我会很不高兴的。”
“真对不起,如果真伤到你自尊了,那我只能说我真不是故意的。不过我现在诚挚的向你道歉:对不起!”
“什么道歉,什么对不起,还这样一本正经的,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说罢了,也是和你说笑的,没想你这么认真,你真是个书呆子啊,而且也老实得可爱,不过我挺喜欢!(她开心的笑起来)一想到我以后能这样经常逗你,我就开心得心花怒放!……”
电话结束后,他懵了。他没有想到这个电话会是这样的,也更没想到会收获这样的意外之喜。他又重新认识了徐培,一个新的有更广阔美丽心灵的徐培。在开始他是那么欣喜陶醉,他发现他在情感上突然那么喜欢她,并为之倾倒,他甚至认为她和他是有可能在一起的。但是之后,他就又堕入到这一两天来惯常的思维中:他不认为她能适合他,她的性子太恶。他的理性又恢复了。她在昨天跟他说的她的恶在他心中留下了怎么也无法消除的影响。
“除非她是答应我能先写完那本书的,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对自己说,“面对我们所处的这个环境习俗和那些人,这是想也不能想的。
“可是就算哪怕她答应了,我就真能和她走在一起吗?这也未必。……况且这是以建立在对我写作有益的基础上的,这是极卑鄙可耻的!……”
他再次想到了她的善良,他的内心更加不安了。
“他真是一个美丽的罕见的天使!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一定能喜欢她!……并不是她性子有多么恶!”他最后公允地评价她道。
“对于这样善良的天使般的女孩,我怎么能继续忍心拖延她伤害她呢?每一分钟对于我来说都是无限的煎熬!……我要尽快解决这件事情。”
他两天来原本就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情的忧闷痛苦的心情也把他一直紧紧攫住。他明白今天并没有把最要紧的他预备想说的话说出来;他心中甚至不无惭愧。他打算明天就把它说出来。
建文在楼上和徐培通电话的时候,一楼堂屋里热闹喜庆的谈话仍在继续着。来客基本上是昨天的那几位,本家有建文的大堂伯母李氏、堂嫂英芝、二堂伯母王氏,二堂伯父德昌,近邻有邬三妈、邓大婆、周大婶、周大婶之女灵儿。当杨翠云叮嘱过建文一定要打电话给徐培,她满脸喜悦的笑容从楼梯口转来走向大家的当口,他们也都望着他笑,那是为她的幸福同样感到幸福的笑。周大婶的女儿,这个向来活泼调皮的显得不成熟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她头一个开玩笑地奚落她道:
“你们瞧瞧,伯妈现在高兴的样,比中了一百万大奖还欢喜高兴……她这个总是愁眉操心的人呀,现在终于苦尽甘来了!”
“嗨哟哟,”爱激动的邓大婆欢笑着说,禁不住又高扬起了她的那双像要鼓掌称快的双手,有时激动时她会鼓起掌来,她在和人聊天时但凡在兴头处就爱做出这个动作来。她是个瘦老婆子,慈祥,热情,快言快语,有时还要卖一下疯性,是个有趣的一向精神特佳的老人。“这个鬼丫头说得真好!现在我们翠云真是苦尽甘来了。这些年为这孩子确实操碎了心!”
“他答应了现在上去就给女孩打电话吧?”邬三妈稳沉地问翠云。
“他说上去就打。”
“本来早就该打的,”周大婶说,她的眼神中甚至含有某些担心。她是个身量高大的女人,头面挺大,乍一看像个英武的男人。她见识丰富,行事果决,性格机智幽默,富于热心。“这一大天了到现在才打一个电话,别人要是多想的,还以为你不怎么中意别人呢。现在的年轻人谈朋友时,一天不知要打多少个电话,用他们时髦的话讲,那叫‘煲电话粥’。你要叫建文放开朗大方些,男孩子不要怕羞愧,有事没事一天多给她打几个电话,这样才显得更亲热更喜欢她。女孩子么,不都是喜欢这样吗。这回真是个好机会,这女孩可多么没话说呀,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你瞧你都说的些什么,”她的女儿驳斥她说,“亏你当我面还说得出口。你这样说可侮辱到我了,或者说这也有损到我的智商。我可以告诉你,我就不是这样的女孩,我就不喜欢男孩有事没事给我打电话,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样腻腻的很烦吗?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吃那一套的,这要因人而异。你们看问题真是太武断了。再说了,即便错过了这次机会,难道建文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吗,搞得就像世界末日似的。况且,两个人在一起,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要性情合得来,要真正互相喜欢,要有真正的感情,光人才合适光漂亮就能说明男孩一定喜欢这个女孩吗?我看不一定。你们呀,还都是那个老观念:把结婚只看成是两个肉体的人的结合,而完全不想到它也同时是两个心灵和性情的结合。跟你们说这个你们也不理解。你们都落伍了,也都土得掉渣了。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在爱情和婚姻方面,你们快没有发言权啦。”
“灵儿,”主人张德厚露着尤其开心的笑容对她说道,“你说我们落伍了,是老观念,那我们以后就要看看你给我们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看看你是不是只重他的心性而不重他的人才和家境?”
“你这个人呀,这回高兴了!”灵儿回击他道。“儿子没找到朋友时,成天到晚愁眉苦脸死样活气的,见了人也懒得说一句话。现在可是活过来了,就欢喜得得意忘形的样,真是没出息,”她说完就故意咂着嘴唇摇了一下头,表现出无限惋惜的鄙夷之色,但是她的样子看上去那样滑稽,和她青春美貌的年纪很不相称。
她的稚气的话语和她的这个动作把大家都逗乐了,他们一齐都哄笑起来。
“他现在可是如愿以偿了,该他欢喜呢!”周大婶也凑趣说,在这样的时候,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女儿的失礼放肆有多大不妥,给主人家增添欢喜才是更重要的。
“这个鬼女子呀,你说话怎么这么直呢,”邓大婆哈哈笑说,一边拍着双手,“一点也不给你这个伯伯留点情面!”
“你这个女娃呀,说话总是这么没个大小,”邬三妈表示惋惜无奈地教训灵儿说,她是她的堂侄女,“也不知个轻重,眼看就快要出嫁的人啦,还是这么不懂事,这可怎么得了呀。”
“现在可不是您们那个年代了,”灵儿反驳她的堂伯母说,“现在是新时代,讲究民主和自由;父母和子女之间也得讲民主,上辈和晚辈之间也得讲民主,这是每个人所要求的正当权利。您们看看人家欧美发达国家,子女直呼父母其名,晚辈直呼长辈其名的事不是太平常的事吗,而且父母和长辈要是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子女或晚辈也一样可以大胆指责和批评他们。我只不过就是说话直爽干脆,偶尔也喜欢挖苦取笑一下人,我的毛病就是这个,我清楚得很。”
“三妈说得对,你可要听进心里去,”周大婶端肃了脸孔对她的女儿说,“以后和长辈人说话,别这么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西方国家是西方国家,我们中国是我们中国。我们中国向来是最讲究礼节和规矩的,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无规矩岂不是乱了套啦。还在这歪辩理呢;真是把你惯坏啦。”
“嗨呀,拜托!”这个女儿说。“您可别说是您把我‘惯坏的’,我还是觉得是我自己把自己‘惯坏的’更合适、更心安理得。”
“这个鬼丫头呀,真是生就一张会说话的嘴,一点也不饶人的,”邓大婆望着灵儿赞赏喜爱地欢笑说。
“灵儿以后会找到一个好女婿的,”英芝笑着对灵儿说。
“这个女孩是真不错的,”大堂伯母突然很认真地说,她分明想把话题引到刚才的正题上来,她仿佛像是已不耐于那个话题继续下去了,面色还略微有些焦急,“无论是从人才来看,还是从性格来看,那都是没话说的。你们说说看,现在的女孩,有几个刚一上门就跟你到菜园去摘菜,摘完菜回来又一起帮忙择菜,这样的女孩一看就是那种朴实的不拿架子的女孩,像这样的女孩最持家了!——可不是,她还不打牌,这样的女孩现在可上哪里去找啊,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可不是!”周大婶接口说。“这可不知是哪一辈的祖宗菩萨保佑,才碰着了这样一个好机会。可是你却瞧他,好像还不这么热心呢,真不知道这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的要求到底有多高。不过,这回无论怎样,再不能由他了。这个要是不干,那他不是在瞎胡闹吗?”
“是的,”邬三妈郑重地说,“这个是得干上。这是个多好的女孩哟!”
“对的,这回当大人的一定要掌好舵,”邓大婆一本正经地说。“这可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如果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那以后就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我看建文还喜欢么,”王氏微笑着说,“他昨天一脸的喜色,这个女孩他一定愿意的。她这样长大漂亮,人也聪明机灵,还勤快持家,他愿意的。”
“他可能就是嫌这个女孩性子有点恶,”李氏说,“别的还都很喜欢。就像你所瞧见的,我也见他一脸喜色。我们这不还是怕他又不珍惜这次机会,才跟他们两个提醒一下吗?”
“是的,您们说的是,”杨翠云感激地说,“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错过了。”
“就像是赶鸭子上架,行蛮也要把这件事情给办了,”邬三妈说。
“嗬嗬嗬,我的天!”灵儿表示最大惊讶地说。“你们真好笑,你们这叫绑架人身自由!”
“以后就要轮到你的!”她的堂伯母沉着脸吓唬她。
“哼,你们就想去吧!”灵儿说。“我可不向你们低头。我是宁死都不会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的。这种痛苦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甚至无异于是对牛弹琴。哎,你们这一辈人啊,甚至是可怜的人!”她说完又鄙夷地摆了一下头。
大家又都哄笑起来。
“你快瞧瞧你,”她的母亲蹙紧了眉头严厉地教训她道,“成天到晚说话疯里疯气的,天一句地一句,屎一句尿一句,看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多亲切!我这不是瞧着都是熟人吗,如果在生人面前,我自会注意分寸的。你呀,你总是太小瞧你女儿了,我真有那么幼稚吗?”
“你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李氏淳淳说道。“男女走到一起最重要的是过日子,而不是讲感情,正像俗话说的,是柴米的夫妻。这世上该有多少夫妻是勉强凑合在一起的,他们开始并没什么感情,可是后来添了子女,天长日久了,不是也慢慢有了感情,不是日子也过得很好吗。我们是过来人,这样的事情亲眼看过亲耳看过的不知有多少,错不了的!”
“这远的不说,就说你姐姐,”邓大婆说,“那年在出嫁前不是也死活不愿意吗,不喜欢你姐夫,哭着闹着,连饭也不吃,还在床上睡了两天,后来我去床边劝了两回,终于把她给劝动了,干了这门亲事,现在你姐姐过得不是很好吗,小两口哪回过来不是亲热极了。”
“哎,你们看问题只是看表象……跟你们说这个你们永远也不会理解的。算啦,我现在听你们说这些头都大了,我走啦!你们接着好好聊,拜拜!”
灵儿灿然笑着在大门口站住,朝他们得意地挥挥手,然后一转身就跑出去了,不见人影。
“这还纯粹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知道!”邬三妈感叹道。
“可不是!”王氏说,“他这个年龄么,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就像那句俗话说的,她还不知道锅是铁做的呢!”李氏补了一句。
“每个人都要走那个过程的,”邬三妈总结说,“在结婚前都少不更事,在结婚后就成熟老靠了。”
“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吗,没结婚就一辈子都是小孩,”周大婶说。
“那个俊俊,”李氏说,“前几年不也是湾子里的一个‘老大难’吗?也是人快到三十了,高不成低不就,后来见的这个,也是老大不愿意,嫌人家又矮又丑,可是他爷娘这回发脾气了,说这回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后来又请来了亲戚六眷的人来规劝他,做了好长时间的思想工作,才算让这孩子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现在他添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多幸福啊!也没见夫妻两个总是吵架不合,倒往往去哪里走亲戚或到城镇上去逛街买东西,夫妻两个总是双双出门,俊俊骑着摩托把她载在后面。”
“他那两个孩子不知道多漂亮多聪明呢,都接他的代,”王氏附和说。
“以前俊俊没结婚时,”德厚深有感慨地说,“两个大人在人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也很少在湾中露面,见了谁也不打招呼,用贵娃自己的话说:‘儿子没结婚,我在人前头都要低三寸!’也伸不出脸去。现在呢,你瞧他总是怀抱着孙子在湾里转来转去,抬头仰颈,有说有笑。”
“你家现在也好了,”周大婶恭维说。“你以后在湾子中也可以抱着孙子转来转去,抬头仰颈,有说有笑了。”
“我还没呢,”张德厚显得谦逊地说;“况且这事还没定出个哪上哪下,成与不成还不好说。”
“是的,”久没做声的二堂伯父德昌突然说,他坐在角落里一直静静而认真地听着,“这事还没完全定下来,还不能太大意了;要尽量小心,尽量小心。”
“反正也看得出来,”李氏说,“她姑妈(也包括这女孩)对你家的家庭情况还是大体满意的,当然尤其喜欢建文。再说她要不满意不喜欢的话,她也不会收下那见面礼金,收下了就代表初步认同了。她姑妈临走时不是还当面嘱咐建文吗,叫他多打电话她舅侄女联系交流,现在就看你们的了,我们当大人的是没什么意见的。人家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不是代表人家很有诚意吗?”
“我还好像听说她姑妈叫建文过两天去找徐陪玩呢!”王氏很欢喜地说。“是不是有这句话,你们有没有听见?”
“是有这句话,不过首先是那个刘婆说的,”英芝说。“但是她姑妈也马上应承了,说的是,‘你过几天有空可以直接去找徐培玩,’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她姑妈我看是个善良实在人……建文遇上这样一个媒人还真是有些运气。”
“可不是吗!”邓大婆俨然说。“‘媒人大似亲家’,况且她还是她姑妈,又能当得了她家的家,这真是多么好啊。建文这回可真是有些福运。”
“现在就看他好好把握珍惜了,”李氏说。“这真是多好的一次机会呀。”
“这么好的机会,”邓大婆说,“肯定能成的,而且那女孩还那么喜欢他!”
“这回应该能成,”邬三妈说。
“成了到时您们一齐的都到屋里来坐,来喝茶吃糖!”德厚脸色振奋地说。
“一直以来,”翠云说,“您们一齐的也没少开导建文,关心建文,他让您们一齐的也跟着操心了!”
“看你这说哪里话!”邬三妈说。“这隔壁邻前的,相互关心是应该的。建文这孩子这么好,谁不希望他能有个好的归宿呢。”
“是的,这都是应该的!”邓大婆高声说。“我们是都希望他能结个人成个家。”
“把您们都关心了,谢谢您们!”英芝又真挚的感谢道。
“你家今年可要做好为孩子完婚的准备啊,”周大婶望着德厚说。“她姑妈不是说过吗,只要他们两个谈得好,你家今年要他们女方今年就能给,看来人家也做好了这个准备呀。”
“都是抚孩子的人,都知道这个苦处,”邬三妈说。“孩子们都到三十岁了,哪个当父母的心里不急得像火烧?再说这女孩也不小了,有二十三四岁了吧,也是到了紧迫着要嫁人的年龄了。现在的孩子们结婚都早起来了,二十来岁的许多都已经结婚了;现在孩子们成熟得早,谈朋友也就早了。”
“这真是多好的事呀:能当(即)说当(即)给!”李氏同时感慨说。“这真是一个天赐的好机会。”
“准备好了哩,就怕人家今年不给,”德厚说。“我盼了这一天都盼了多少年啦!”
“现在可是让你盼到啦!”邬三妈说。
“那一定要好好热闹一番啊,估计得办几桌酒席?”周大婶故意打趣德厚。
“我昨天晚上粗略的算了一下,”德厚也不笑,而是正正经经的,(“这个‘老张先生’居然还真算过!”周大婶快意笑道。“他现在心里该多甜蜜!”王氏理解地笑说。“现在该他欢喜么,”邓大婆说;“他应该这样!”)估计得有七桌左右。如果算上本房的,那就又要多一桌。”
“那客人还不少么。那准备请几辆车子呢?”周大婶接着问道,露着她那爱打趣人的笑容。
“估计得六辆吧,”德厚严肃说。
“六辆怎么够,现在都兴八辆十辆呢!”
“像我这种穷家小户,有六辆就可以啦。”
“刚刚说要好好热闹一番的,现在却又吝啬起来,缩手缩脚舍不得花钱,原来只是过嘴皮子瘾呢!”
“好,那就听你的,八辆就八辆。我也是该好好热闹一番!”
“别人要是要三万五万的彩礼钱呢,你舍得给吗?”
“舍得,别人要是要这么多我们也只得给呀。只要这门亲事能成,就是下再大价钱也是值得的!”
“哟,我们‘老张先生’终于这么慷慨了!为了儿子能够结婚,他可是拼了血本了。不错,这种精神值得表扬。”
“现在可不比以往,女孩太金贵了,”邬三妈说,“什么都得依着女方的,但凡有一点不如她的意,她都不会跟你结婚。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的么。”
“您说得对,自古以来就是‘一家养女百家求’、‘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李氏说,“女孩向来就金贵,现在就更不用说啦。”
“嗨呀,她要三万就给三万,要五万就给五万,一切满足她们那边的要求就行了,”德厚摆出尤其爽快的架势说。“我幺儿说了,大哥结婚他支援十万,以后他有钱就还,没钱就算送给他的!”
“德厚,你现在心里烫热高兴了吧!”邓大婆笑着问德厚。
“烫热高兴啰!”德厚回答说。
“翠云,恭喜你家马上就要结媳妇啊!”邓大婆突然转向翠云说,显得那样喜不自禁的样子。
“还没呢,”翠云谦逊地说,忍着邓氏的话引起的笑容,“这八字才刚只一撇呢,我心里还担心的很。”
“这还担心什么!人家都上了门啦,”周大婶说,“也基本上都很满意了,这就没什么问题了!现在就看建文的本事啦!”
“叫他以后和女孩交往的过程中胆子一定放大些,”王氏说,“不要俗里俗气的,不要那么斯文,男孩子么,就是要粗犷大方些。”
“男孩子脸皮厚点是正常的,俗话说‘踟(怠慢、冷落)男不踟女’么,”李氏说。
“那过两天可以叫建文直接去找女孩玩么,既然她们也都说了。”邬三妈说。
“是的,应该去玩,”二堂伯父德昌插嘴说;“过两天就去,在电话里说话没有当面说话好。当面玩在一起更有感情。”
“是的呢,您的这句话正说到我心坎去了,”德厚对邬三妈说,“我也正有这个打算。我想这事就要趁热打铁,所谓谈朋友,就是要两个人常在一起见面玩乐,光打电话算什么谈朋友呢。我想过一两天就催他到女孩那里去。他呀,我知道,你不催他他是不会急的。”
“是的呢,没什么事就常到那里去玩,”邓大婆积极说,“这样感情才能快快深厚起来。这事是不能久拖了,越快办了越好;俗话说夜长梦多么。”
“这个是一方面;再者谈的时间越短用的钱也要少不少,”李氏说。“多谈一年半载就要多花那一年半载的钱呢。”
“翠云,你上楼去看看,”邬三妈突然提醒说,“看他打过电话没有。如果没打,就叫他马上打一个;一大天了怎么能不打一个电话呢。”
“哟,是的,是的!”翠云惊叫道,“我差点还把这事给忘啦!”
她连忙起身,朝楼梯口奔去。
他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九点钟之后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