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7月23日。
民国二十七年农历六月二十六。
节气已进入大暑,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江南夏季的天气,阴晴不定。午夜,骤雨初歇,一弯弦月竟然突破乌云孤挂,依稀可以看见斜对岸九江城模糊的影子。江对面的湖口和彭泽,连续响了三天三夜的炮声终于停息了下来,传来零零星星的枪声和呻吟,冲天的烟柱仍然固执地坚挺着。
梅雨季节已过,浔阳江象个减肥失败的少妇,四仰八叉恣意地躺着,白白的身体肆无忌惮,摊得江面满满的,比平时宽阔了很多。明清时期修建的江堤显得更矮,勉勉强强支撑着。
浔阳江畔,在炮火中震颤的九江城渐渐归于平静,这平静是大战之前的肃穆,有点落寞,有点悲凉,有点哀伤。
浔阳江默默地向东流淌,连绵至黑暗的尽头。东边,是刚刚失守的要塞马垱。马垱的东面,是曾经的国都南京。
尽管丢失马垱要塞的十六军军长李韫珩因玩忽职守已被革职查办,但改变不了日本鬼子逼近的现实,沿江布防的国军第六十八军八十八师进入一级戒备,从几里外的村庄拉上了江堤。
这是一支经历过徐州会战的野补团属下残连,刚从安庆战场撤下来。说是连,其实就是两个排,以徐州打剩的一个排为班底,补充了一些新到的川军瓜娃子,又零零碎碎收编了若干退下来的溃兵和新近出院的伤兵,勉勉强强凑到七八十人,顶个连的编制。
人虽然没有以前多,但比以前更加混编,杂七杂八的制服让人眼花缭乱,步枪也是各种各样,川造、粤造、江南造参差不齐,当然,也有几支汉阳造和三八大盖。
弯弯扭扭的江堤上,国军临时修筑的工事星星点点,间隔几百米一个,像是应付差事。工事也很简陋,将泥土装入草包袋,堆码两廊三层,中间夹上从老百姓家里卸下的门板,就算完工了。许是为了好看,战壕倒是修得笔直。两头再堆成圆形,以阻挡来自任何方向的子弹。几个士兵缩在圆形工事里面,盯着江上。
江堤的临江斜坡上,长满低矮的灌木,灌木的下方,是略显平坦的杂草地,芦苇没有规律成群成群地生长。枯水季节,草地会完整地显现出来,还会露出江中的沙州;如今江水暴涨,草地已被淹没了一大块,齐人高的芦苇也淹到了半腰。
江堤的内侧,密密的灌木下面,也是一块杂草地,绿油油,因为没被水淹,显得大而规整。这里土质肥沃,雨水又多,芦苇、野草撒欢似的疯狂生长。刚下过雨,狗尾巴草叶茎上沾满雨水,耷拉着脑袋,差点掉进边上的池塘。
池塘有很多块,大小不一,沿江堤蜿蜒。这是修堤时就近取土留下的坑,有些被当地人用来养鱼,有些则闲置。
池塘再过去,是一片树林,藏着国军的第二道掩体,树林旁边有条港,通往感湖。
这个地方原本属于江西省德化县桑落洲乡,两年前溃过一次口,一片泽国。溃口很久没堵上,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孔祥熙视察灾区后,考虑到江西隔江管理不便,又鉴于三省联合护堤存在弊端,特地下发了一道行政文件,将江西德化县桑落洲一分为三,江南的半个乡仍归九江,江北的半个乡,一半划给了湖北省黄梅县,另一半划给了安徽省宿松县。
杂草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七八十号人,也有几个坐着闷头抽烟,经历过九死一生的老兵们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该抽的抽,该喝的喝,谁也不说,但心里都清楚,鬼子的炮弹很快就会砸到自己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