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3马家陈守相老父亲去世时。在出殡的头一天晚上,我在现场享受了一场盛宴。是驻村以来少有的惊喜,也是我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难得的体验。
那晚,他家聚集了十三班吹打。每一班吹打来的时候都必须老远就吹着打着放着鞭炮来,未进主人的家之前,主人要拿鞭炮迎,然后在堂屋或街阳上或院坝里安排一张桌子坐下,一般主人会安排一个宽敞的地方供所有来的吹打落座。
一班吹打一般是六个人,也有七个、八个的,主人家这边得派一到两个人陪,不过要看来的吹打班人数多少来定;陪的人负责每摆一轮席,给这一桌换菜、添火、加水等服务,保证这一桌随时都是热乎的、满满的,不让他们冷着饿着,这是吹打班有别其他客人的待遇,也是主人必须具备的礼节。而吹打这边,每一轮席都必须演奏一曲。
对于我来说,吹打乐我见过多次,但都没有认真欣赏过表演过程。这天因为我们仨在席间无事,就看他们演奏,无意间激起我的好奇心,便细致观察起来。
他们吹的和打的曲调和乐器基本都是一样,但是每一班演奏的风格和手法都不一样。
吹唢呐的是两个人,两只唢呐基本一样,但是两个人背上背的号不一样,一个背的是长号,一个背的是短号。而各自的唢呐和号都与对方的吹奏时间和方式不一样:背短号的,在每一曲演奏开始时,他用唢呐吹“嘟堵嗱,嘟堵嗱哆嗕嗳(大概是这个音)……”然后大锣“噹”一声响,接着鼓、铙、钹、中锣、咚子响起,同时另一支唢呐也响起。
一曲混响乐就在这个安静的村庄荡漾开去,演奏者也在几百号人面前旁若无人地表演起来。
过了大概七八分钟时,最先吹的那支唢呐停下,又过约一分钟后,另一支唢呐也停下,这时才正是打击乐四个人的主场。再过三四分钟(有些乐曲这时候唢呐又插进来继续吹,吹过两三分钟停下,打击乐继续演奏。)短号吹响,接着长号也响起,长短号各吹响第三次时,打击乐慢慢地停下。最后由长号悠长的号声收尾,这就算完成一曲。
吹奏时,是一班一班地轮。
在晚上8点多时,各路吹打都在停下休息。杜豪和王乾雄与吹打班闲聊时就故意逗他们:“……你们这样不行㖞,吹打班数多了,难免有滥竽充数的嫌疑,但是人家请你们的主人又是拿相同的工资,偷懒的、技艺差的就得赚了,所以你们该通过比赛的方式,按等级开工资……”
没想经他们一逗,各班吹打还真的认真起来,虽然各班都不说什么,但暗地里较劲。有人说哪班吹打得好,另几班就心里不服,就会默默地使劲,这时候才显出各自的真本领。有些班,还从别班借人才。
我呢,哪一班演奏,我就跟到那一桌去。吹打的人觉着奇怪:怎么一个女生对我们吹打感兴趣?虽然他们没说,但我从他们的眼神和旁人的窃窃私语中得知。
管不了那么多了,这种机会我可不想错过,我暗暗鼓励自己。
这哪里只是乐曲表演,同时还是舞蹈表演——
吹唢呐的人,有吹到激动处,双眼圆鼓着,像一副望远镜,扭动的颈项似乎表达已看到音符伴着一副灵魂飞升。手指像一把把钢杵,仿佛要将每个音孔的骨节都敲出音韵来。而有的则是吹到兴奋时,眼睛微闭,脖颈飘摆着,手指像清风拂柳似的轻轻地抚过每一个音孔,仿佛所有的音符从他的指尖流经手部、颈部再到全身,他正尽情地享受音乐在他体内涓涓流淌。
敲鼓的人,双腿夹着鼓,有的双手持着木棰在空中舞蹈一番,再用右边木棰的尾部在鼓面柔曼地描画几圈后才敲响;而有的,则是将左右木棰交替抛在空中,接住后敲响。
敲铙的呢,手法基本一样,将左右两页铙片合拢,两页铙片在手中前后揉搓两圈后,用力搓开两片铙页。不同的是,有的在敲的同时腰身随着节奏扭动,有的是身体随着节奏起伏着,有的动作像啦丝一样。就在这些不同的舞姿中铙那金属的声音被柔化成“丝帛”在空气中形成颤音持久地飘漾,声音的柔美度取决于敲打者不同的舞蹈。
敲钹的,有的左右手的钹页随着节奏用力相向推出,撞击在一起,然后又用力扯开再撞击;这样敲出的来声音响亮且尖锐,而声音的亮度和柔度就与敲击者背部、肩部的舞姿密切相关,激动时全身随着节奏起伏摇摆。有的则是将两片钹页的下部轻轻挨拢,形成一个支点,两片钹页以支点为支柱,上部最大幅度张开再用力合拢;这样敲出的声音短促轻柔,敲击者舞姿相对前一种敲击法要简单,背部和肩部动作幅度不大,只有身体微微起伏摇摆。这不同的舞姿表达出来的音律,细听区别还是较大,但都能在空气中产生强力的回响后再渐渐地走远。而整组乐器中,它发出的声音最具穿透力,在整曲乐曲中起主导作用。
锣有三面(也有的乐队只有两面锣),一面大锣,一面中锣,一面咚子(掌锣),有一个人敲一面锣的,有两个人敲三面锣的。大锣起到整场乐曲的引领作用,出场率不高,以就是节点的时候它一声响,乐曲就进入某一个阶段;它的敲法区别不大,将锣挂在左手腕部或手指上,右手持小木锤,在锣的上部用力敲一下,紧接着在下部轻敲一下,马上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同时抚着锣的下部,意在不让敲出的声音无限传播和稳住锣不让摆动。
中锣在乐曲中主要是提供混响。最主要是咚子的敲法,有的将咚子放在左手心,中锣挂在左手肘或腕部。咚子和中锣同时敲,这时的敲击者动作就在右手,手中的木棰上下翻飞,到乐曲的高潮处,他吐出长长的舌头,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但木棰一点也不会敲错,他好像是在闭着眼享受别人带给他的音乐。一个人敲咚子则是把咚子当手中的玩具,一会儿将咚子抛到空中,落下接着的瞬间敲响,一会儿将掌中的咚子举在头顶敲,一会儿边敲边转圈,脚和腰部还同时做着动作。
就是这个敲咚子的动作,引起我对这场吹打“比赛”的注意和好奇心。
长短号吹响,就提示此曲吹打乐该收场了。短号声音短而高亢,仿佛是送别时的祝福,长号声音低沉而柔长,仿佛在呼喊着亲人。待它们第三次响起,其它乐器声响渐渐隐退,只有长短号同时响起的沉厚音律回荡在山村夜空,有划破夜空的力量,也隐藏着无限的忧伤。
看得出在场大部分人和我一样,主要是欣赏他们的舞姿,而音乐已经被其舞姿屏蔽了。
在每一班吹打吹奏完乐曲停下的短暂时间里,我就情不自禁地凑过去问:为什么、怎么、为何,一大堆问题。
有一桌敲铙的人是算子范正亮会计,我问他:“你这个乐器叫哪样?怎么你敲的手法和声音都和其他人敲的不一样呢?”
“侯书记,你想学不是?我就是看你看得专心得很嗳!”范会计对我的好奇觉得好奇。
“我就是想学哦,你教我不?”
“嗯,你们扶贫,顺便学点手艺哈,是要得哦;但是我们这手艺好像没得女生咯!”
“侯书记学会了,不就有女生了唛?要善于打破常规,才有发展咹!”杜豪喜欢学着范会计的风趣口吻和范会计说话。
“嗯,啊好!……这个叫“铙(方言读‘rao’二声),我们是喊‘哐哐哧’,实际上‘哐哐哧’是rao和钹一哈称为‘哐哐哧’,这哈晓得了不?”范会计的幽默,逗得在场的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着说:你就拿给人家敲(方言读‘kao’一声)一次试哈嘛。
范会计虽然已60来岁了,但说话幽默风趣,做事沉稳老练,杜豪和王乾雄常说他是老江湖,平时我们都喜欢跟他聊。
我接过铙,有点重,学着他们敲,但总是敲不像,而且敲出的声音不像他们敲的声音,“怎么声音不对唉?”我问范会计。
“哈哈哈,要不然,我这师傅就当不成了……”范会计话还没说完,另一班吹打已开始吹打起来,中断了范会计的讲授。
王乾雄搬来一条板凳放在正吹打的那一桌旁边,对我喊:“姐,走这儿来,继续看,继续学,嘿嘿嘿。”
十三班吹打,轮着表演,一轮下来近两个小时,我也追着他们一班一班地看了整整一轮。
我听着看着他们表演,很激动——真没想到在这深度贫困的乡村还深藏这“宝藏”,也没想到,在这偏远大山深处能享受这么美好的舞蹈。
我准备过后抽时间和范会计好好探讨探讨。可惜到现在都没有实现愿望。
据了解,喜事的吹打乐,使用的乐器没有丧事使用的乐器齐全,并且只有一班,曲调和吹打方式小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