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郊郢有拜干亲之风。卢圆春有一好友叫王铁壶。昔日,两人在一直对酌,王铁壶年仅一岁的儿子王襄哥虽然走路趔趔趄趄,却口齿伶俐,反应能力极佳,让卢圆春从心底里喜爱。他对王铁壶说:王兄,襄哥天资聪明,反应过人,将来必不是人下之人。如蒙不弃,我欲认他为义子,到时沾他一点喜气,不知王兄意下如何?王铁壶说:兄弟,你我至交,何来嫌弃之说!你既有如此好意,我们何不来个亲上加亲!卢圆春忙问:如何亲上加亲?王铁壶说:弟妹已有身孕,到时生男,就与襄哥结为兄弟,生女,便与襄哥结为夫妻。这样你子即我子,我子即你子,岂不是亲上加亲!卢圆春大喜:还是王兄考虑周到,如此最好!两人遂击掌为誓,永不反悔。同年,卢李氏生下卢莫愁,王铁壶即践前约,纳聘议定了婚事,只等两孩子及笄,便行合卺之礼。
卢王两家本是渔民,靠在桃花湖里打鱼捞虾、采莲摘菱谋些营生。后来王家积攒了些钱财,便搬到湖对岸买了两顷田地经营。桃花湖长三十里,宽十里,两岸虽有渡船往来,到底不如为邻方便了。伯牙收卢莫愁为徒不久,王铁壶偶然带着儿子王襄哥过岸来办事,顺便看看卢家。当得知卢莫愁被伯牙收为徒弟时,满心欢喜:“伯牙乃王族,天下名师,身份高贵,他主动收莫愁为徒,且不收你一个钱的学费,真让人不敢相信。”
卢圆春:“谁说不是,我到现在都还像是在做梦。”
楚国文风鼎盛,但当时没有纸,书写完全用竹片,在大多数人的思维中,判断一个人有无学问或素质主要是看他会不会操琴。所以,高官显贵,士君子均以能操琴为荣。伯牙乃贵族,名满天下,卢莫愁拜他为师,身份自然也就跟着高贵起来,到时卢、王两家的亲事还能算数吗?所以,王铁壶在欣喜之余,又是一脸愁云。
卢圆春见王铁壶一会儿还春风满面,眨眼间就又无情无绪起来,不解地问:“亲家,你怎么啦?”
王铁壶停了停,答非所问:“亲家,你看能不能让襄哥也拜伯牙为师学琴!”
卢圆春有些意外:“襄哥不是在习武吗!心无二用,何以要他学琴?”
王铁壶说:“乡间武师,能耐有限,学也难以大成。伯牙,王族,天下名师,跟他学琴,必能名扬天下,光宗耀祖。”
卢圆春有些为难:“就怕伯大夫不肯收他为徒,到时如何是好?”
小户人家没那么多礼数,何况卢王两家多年紧邻,卢莫愁和王襄哥自幼在一起玩耍,彼此厮熟。邻里儿童很多,他俩虽不知道夫妻是什么意思,但在玩伴中却成了最好的朋友。后来王家要搬到湖对岸去,两小儿手拉手哭成了泪人儿。此后相见亦难,思念不绝。现在见王铁壶欲将王襄哥送过来与自己一起共拜伯牙学琴,而父亲犹豫不决,她便急忙接腔说:“他要不收襄哥为徒,我就不跟他学琴了。”
卢圆春与王铁壶对视,哭笑不得,轻斥女儿道:“小孩儿休要胡说。伯大夫乃天下名师,他能收你为徒,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如何敢胡言乱语!”
童言无忌,卢莫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大人不会在意。但王铁壶想让儿子王襄哥也拜伯牙为师的心情倒是非常迫切的。他恳求卢圆春:“亲家,你现在也算跟伯大夫攀上亲了,找机会求求他,行吗?”
卢圆春有些为难:“这个、这个。莫愁拜伯大夫为师的事情虽然敲定了,但还没正式行拜师之礼,莫愁的事情还在商量中,我如果再求他收襄哥为徒,他会不会认为……”
王铁壶:“亲家,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你找机会提一嘴,如果不行,我们还能强迫他不成!更没有因为襄哥就把莫愁拜他为师的事情给搅黄的意思。”
王铁壶心里在想什么,卢圆春不知道,但卢圆春希望自己的女儿女婿以后都能生活得风风光光倒是真的。因为封建等级制度很严,伯牙根本不可能面见王铁壶,卢圆春便决定自己带着王襄哥去见伯牙。
晚年的伯牙,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有个传人。因为收徒心切,他不仅不要卢圆春缴纳学费,还包揽了卢莫愁的衣食住行。为了教好卢莫愁,他在郊郢城内租了处地方住下,并找了女佣,用于服侍年幼的卢莫愁。晴天,如果卢圆春夫妻愿意,可以早送晚接,遇到阴雨天,就在伯牙处住下,考虑之周到,胜过卢圆春夫妻。
第二天,卢圆春带着卢莫愁和王襄哥一起来见伯牙,小心翼翼地征询伯牙能不能收王襄哥为徒。伯牙见王襄哥长得虎头虎脑,身上散发着男孩子那种特有的原始野性,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觉得他不合适做自己的徒弟,便委婉地拒绝说:“我见此子满脸豪气,何不送他习武,将来报效国家,建功立业才是正道。”
卢圆春说:“自然送他习武了。奈何乡间武师,能耐有限,学也难有大成。故让他另投伯大夫学琴,或许有成。”
伯牙摇了摇头:“我观此子,未必是学琴的料。”
卢圆春随口说:“死马当着活马医,我们原本也不敢对他期望过高。”
卢圆春的这句话伯牙不爱听了。因为王襄哥学琴能否大成,卢圆春和王铁壶算是在尽一个父辈的心,一切可以听天由命。但伯牙名扬四海,弟子学无所成,他必然名声扫地,不入他慧眼的人,他焉能胡乱收呀!所以,听了卢圆春的话,伯牙便直接拒绝道:“老夫年事已高,恕难再收弟子,请小哥原谅。”
卢圆春语塞,在伯牙的面前,他没有求情的资格。
卢莫愁见状,急了,对伯牙冲口而出:“你要不收襄哥为徒,我也不跟你学琴了!”
伯牙一愣,诧异地看着卢莫愁。他绝对没想到卢莫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到伯牙吃惊的样子,卢圆春也急了,他斥卢莫愁道:“小孩儿休要胡说八道,再说掌嘴!”又向伯牙求情:“童言无忌,还请伯大夫不要跟她计较。”
谁知卢莫愁年幼,一点也不知体谅父亲的心情,加上平时被父母娇惯不知怕人,这时听了卢圆春的话,她竟倔强地说:“他若不收襄哥为徒,我就不跟他学琴。”
卢圆春正要责骂卢莫愁,伯牙却摇手制止了他,然后做作地拉下脸,恫吓卢莫愁:“你爸爸既已让你拜我为师,你就该听我言语,若不然我打断你的双腿,看你能将我怎的!”
卢莫愁脖子一拧:“打断我的双腿也不跟你学琴!”
伯牙转身拿了块板子,作欲打状,威胁卢莫愁:“我看你还再嘴硬!”
一旁的王襄哥见伯牙要打卢莫愁,慌了,急忙上前跪倒,说:“伯大夫莫要打莫愁,我不跟你学琴便是了。”
卢莫愁怒斥王襄哥:“我以命相搏,你竟恁般没志气。真是可恼!”
王襄哥哭道:“学琴本非我愿,连累你受打,我于心何忍!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
伯牙和卢圆春均没想到两个小孩儿竟是这般情深意重,相互疼爱。一时呆了,不知所措。末了,伯牙走到琴前坐下,对两个孩子说:“我操琴,你们击掌合拍,让我看看如何。”说完弹琴,卢莫愁和王襄哥击掌相和。卢莫愁合拍合节,天衣无缝。王襄哥却手脚乱动,不知所以。伯牙停琴,对卢圆春说:“此子的确不是学琴的料,还望小哥能够谅解。”
卢圆春无功而返,与王铁壶说知,两人相对叹息。第二天,卢莫愁竟真的说什么也不肯到伯牙处学琴了,任卢圆春如何责骂恐吓,她抱着柱子就是不肯松手。无奈,卢圆春只好说与伯牙知道。伯牙听了,长久无语,最后说:“不如这样,我将襄哥送于郊郢郡尉黄将军为徒,继续习武。你看可行?”
郡尉,楚国官职,郡的最高军事长官。卢圆春沮丧地说:“此事由不得我说行或不行,是小孩儿太犟了。”
伯牙:“那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强迫我收王襄哥为徒不成?”
卢圆春:“晚生当然不敢,只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伯牙:“你回去问问吧,若此还是不行,老夫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卢圆春愁肠百结,回家将伯牙之意一说,王铁壶大喜:“襄哥其实最爱武。郊郢郡尉黄近彪乃名将,襄哥若跟他习武,将来必有所作为。只是黄将军身份高贵,像我等平民,他未必肯收襄哥为徒。”
卢圆春道:“这个就看伯大夫了,想来他不会跟我打逛语。”又问卢莫愁:“犟孩儿,你有何话说?”
卢莫愁转眼看着王襄哥,似在征求他的意见。见王襄哥欣喜地点了点头,卢莫愁便喜道:“若得襄哥拜黄将军为师,我就死心塌地的跟伯大夫学琴。”
两家人计议一定,又百般劝说了卢莫愁一番,教她如何向伯牙认错,怎样向伯牙保证,等等。第二天,卢圆春便带着卢莫愁和王襄哥来找伯牙回复。伯牙怔怔地望着卢莫愁,苦笑着说:“老夫一身技艺,求学若渴者如荒野之草,不可胜数,然入老夫眼者甚少。为使一身技艺能够传世,竟受你这样的小孩儿要挟,说出去世人必不会相信。”
卢莫愁受了卢圆春的一再嘱咐,此时一拜再拜:“老师的苦心,学生已经明白了。若不学好技艺替老师扬名,必遭天地不容!”
伯牙苦中有乐:“看来你是真心愿意跟老夫学琴了?”
卢莫愁说:“真心愿意了。”
伯牙说:“好,今有你父和襄哥为证,以后若有半点懈怠,板子定不留情!”
郊郢郡尉黄近彪,四十五岁,身高九尺,虎背熊腰,武功高强,且嫉恶如仇。战国时期,楚国为了确保郊郢这一重要门户,历来镇守之将都十分骁勇。当年,天下到楚国求学求官者云集郊郢,为了相互交流学习,久而久之,便在这里形成了每年五月初五开始,举行为期三天的歌舞盛会,五月初九开始,举行为期三天的英雄擂台会。两会首尾相连,十分热闹,也影响天下。楚国迁都后,郊郢在楚国的地位就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天下求学求官的士子们到郊郢来的少了,但这两种盛会却被当地人沿袭下来,成了一种习俗。
那一年,又到了五月初九英雄擂台会,四方豪杰纷纷聚到这里交流切磋技艺。没想到大洪山的土匪们竟然蠢蠢欲动,擂台比武正酣,他们却突然鼓噪而起,杀死了主持盛会的郊郢郡尉,并攻打官衙。当时黄近彪只是一个乡间百姓,也来参加擂台盛会,见土匪们乱杀无辜,忿然而起,于乱军之中刀劈土匪头目,杀散了众匪。郊郢太守熊迪是楚王支系,见他武艺高强,便力保他做了郊郢郡尉,二十年过去了,因有黄近彪在,土匪们莫敢窥视郊郢城。
伯牙为了后继有人,让卢莫愁跟着自己好好学琴,便选了个日子,带着她和王襄哥来见黄近彪。双方礼毕,黄近彪说:“伯大夫莅临军营,必有事赐教,敬请吩咐。”
伯牙说:“两个小孩儿,这个叫卢莫愁,音乐天赋极高,我已收她为徒,教她学琴。这个叫王襄哥,是与卢莫愁指腹为婚的小儿。老夫欲荐他拜你为师习武,不知将军肯给老夫薄面否?”
伯牙乃楚国王族,天下名士,黄近彪自然不敢怠慢,他笑道:“伯大夫所荐,黄某自当从命。只是伯大夫认定卢莫愁乃音乐奇才,收她为徒可以理解,荐这王襄哥拜我为师,却是何故,莫非伯大夫认为他有习武天赋?”
伯牙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介绍了一遍,最后说:“虽然荐他拜你为师是老夫不得已之事,但老夫观此子亦不像是等闲之辈,将军乃当世之名将,若能收他为徒,使之学有所成,光宗耀祖,必是功德一件。”
黄近彪:“不知此子今年多大年龄?可曾习过武?”
伯牙:“此子十一岁,听说曾拜过一乡间武师。但乡间小子,只恐未通皮毛。”
黄近彪听了,便对王襄哥说:“且使一路拳脚,让我看看如何。”王襄哥也不忸怩,落落大方地使了一路拳脚。黄近彪看后,说:“虽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倒也有了一些基本功,容我慢慢点拨,或有所成。”
几天后,伯牙和黄近彪联手举行了认徒仪式,从官员到乡绅,从街坊到社会,前来贺喜者如云,连郊郢太守熊迪也亲自到场祝贺。太守衙门帮办熊泰担任司仪,他说:“伯大夫,天下名师。黄将军,郊郢之名将。卢莫愁和王襄哥乃是一对指腹为婚的金童玉女,今天,伯大夫收卢莫愁为学生,黄将军收王襄哥为徒弟,两件喜事一起办,可谓世之罕见,天下佳话。”接着,在熊泰的安排下,卢莫愁和王襄哥分别走到伯牙和黄近彪的面前跪下,叩头,敬茶,拜祖师,于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完成了拜师之礼。
名士名将,金童玉女,大家在祝贺中少不得阿谀奉承,拍马溜须。伯牙被大家哄得一时兴起,起身说:“老夫听说每年的五月,郊郢都有歌舞盛会和英雄擂台盛会,这两会意义深远,影响巨大。老夫现在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不知大家想不想听?”
众人起哄:“不知伯大夫有何妙想,我等皆愿洗耳恭听。”
伯牙:“五年后,我想让两个小儿女在两会上展示他们的才艺,以判他们学艺的优劣,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大家看戏不怕热闹,齐声欢呼:“好!”
伯牙转身面对黄近彪:“黄将军,你意下如何?”
尽管文武两道不能相提并论,但在本行能否出类拔萃,这却是到时有目共睹的事情。所以,黄近彪挥舞着手臂大呼应约:“好,到时还请今天在座的诸位都到场为证。”
大家以热烈的掌声回应。
卢莫愁和王襄哥被熊泰即兴哄到前面,问:“告诉大家,你们有没有信心比一比?”
两个小孩儿并不明白大人们要他们比什么,该怎样比,但大家欢乐的气氛影响了他们,听了熊泰的问话,他俩立即大声回答:“有!”
面对两个小孩儿天真无邪的回答,大家再一次报以了热烈的掌声。
熊泰面对大家,变相的讨好伯牙:“下面请伯大夫弹奏一曲,让我们领略一下名师的风采,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掌声加“好”声,将屋顶都快要掀翻了。伯牙名扬天下,懂琴的人从中领略一下自己与大师的差距,不懂琴的人,享受一下琴声的美妙又有什么不好呢!
伯牙起身,致礼回谢,然后令人将琴搬到前面放好,弹奏起来。琴声很快把大家带到了一个神奇的幻觉世界:五光十色,绚丽多彩;雄鹰展翅,翱翔蓝天;百花争艳,蝶舞蜂忙;百鸟闹林,神仙悠然。让懂琴的内行痴了,让不懂琴的外行醉了,大家忘记了自我,忘记了自己所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