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莫愁正式跟伯牙学琴了。
早上,卢圆春牵着她出门,邻里们热情的招呼:“莫愁姑娘,可要好好跟伯大夫学呀!”
卢圆春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别叫她姑娘,还是叫莫愁女亲热。”
人抬人高。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点人情世故大家还能不懂!邻里笑着回应:“师生如父女,她现在成了伯大夫的学生,不叫姑娘叫什么!”
因为没有纸,自然也就没有书。伯牙在黑板上写了一支简单的曲谱,教卢莫愁辨别1234567的音调,用琴弹奏,让她慢慢记熟。楚女长袖善舞,郊郢的歌女们无人不能。十岁的小女孩正是学习歌舞的黄金年龄,何况卢莫愁对歌舞极有天赋呢!伯牙请了一个老歌女,教了卢莫愁两套舞蹈和练功方法,然后自己用琴伴奏,卢莫愁随琴声起舞。有时候卢莫愁跳着跳着,会停下来说:老师,您弹错了一个音符。有时候又会说:老师,您弹多了一个音符。伯牙听了,特别开心,因为他是故意弹错的,借以测试、提高卢莫愁的敏感力。钢琴不同于其它乐器,有的乐器是通过孔发出的1234567音调,容易掌握,而钢琴则是根据琴弦的位置不同和弹奏手法而发出的1234567音调,对琴声不敏感的人是根本学不了琴的。
天下父母心。卢圆春夫妇既为伯牙能收女儿为学生而高兴,也为女儿太小,怕学不了琴而担忧。卢李氏说:“莫愁,你可千万好好学呀,不要让老师生气。”
卢莫愁:“我知道。再说我特别喜欢音乐,一看见琴就来劲。今天老师还夸奖我,说我特别聪明呢!”
卢李氏:“这就好,这就好。”
秋去冬来,花开花落。一晃四年过去了,卢莫愁也由一个十岁不谙世事的孩童成长为年近十五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同时也进入了懂情感知是非的年龄。伯牙便决定教她最后两招:移情和口技。
这天,伯牙带着卢莫愁和书童来到一座山岗上,然后坐在蓝天白云下弹奏了一曲,问卢莫愁:“从琴声中你有什么感受?”
卢莫愁:“从琴声中我觉得老师今天的心情特别轻松和悠闲。只是这支曲子老师从来没有教过我。”
伯牙起身,说:“我刚才弹奏的是率性而为,没有曲谱,自然也就谈不上教你了。来,你弹奏一曲,让我从琴声猜猜你是一种什么心情,好不好。”
卢莫愁:“没有曲谱,我不知道弹奏什么。”
伯牙笑了笑:“曲谱也是人根据自己的心情写出来的,善于用琴的人,琴声就等于是自己的语言,是自己在跟人说话,是自己在向世界倾诉。琴声会根据人的心境不同而不同。你现在操琴的技巧已经娴熟,缺乏的就只是一种心境和用心境弹出来的弦外之音。”
卢莫愁:“老师,什么叫心境?什么叫弦外之音?”
伯牙被问住了。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既没经历过生活的坎坷,也没经历过感情的大起大落,跟她谈心境,怎么解释她都难以理解呀!就像自己当年一样,老师那么教诲,自己不也是似懂非懂,达不到一种境界嘛!最后还是老师把自己带到了东海蓬莱,让自己身临其境,切身感受,才让自己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心境!
伯牙年事已高,不可能像当年老师对待自己一样,把卢莫愁带到东海蓬莱去身临其境,切身感受。同时,一个女孩子家,也不能用那种方法对待她。怎样才能让卢莫愁理解什么叫心境,怎样才能让卢莫愁练琴进入一种心境呢?伯牙为此煞费苦心。
经过认真考虑,伯牙私下里对卢圆春夫妻说:“莫愁操琴技艺已经娴熟,就是达不到一种心境,难以随心所欲。我有一个想法,想请你们二人配合。”
卢圆春说:“只要有利于莫愁学琴,伯大夫有什么想法,尽管吩咐,我二人惟命是从。”
伯牙说:“我们现在要合起伙来对她使用苦心计。这个苦心计就是你每天要无缘无故的抱怨、责备她,让她感到委屈、郁闷。让她得不到理解,最终只能借琴声来宣泄心中的怨气,从而使她明白什么叫心境。”
卢李氏连忙说:“要把她弄出事来如何是好!”
伯牙说:“这就要看你们夫妻二人的配合了。卢小哥抱怨、责备不要过重。贤内助可以听听莫愁的倾诉。但不要过份安慰和理解,仅仅只是让她感到委屈而已。她借琴浇愁,自然会太平无事。”
三人计议一定,以三个月为期。然后伯牙就对卢莫愁说:为师有事要回纪郢一趟,你在家一定要好好练琴,不可懈怠。又装腔作势跟卢圆春夫妻作别,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
卢莫愁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扛在肩上怕吹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老师走后,她却突然陷入了感情危机:爸爸莫名其妙地抱怨、责备她:做餐饭,爸爸不是说做干了就是说做稀了;炒碗菜,爸爸不是说炒咸了就是说炒淡了;今天说家里没有打扫干净,明天说桌椅没有摆放整齐;一时说鸡饲料喂多了,一时说狗食给少了。好像她没有一件事是做得正确的,而以前不都是这样做的嘛!
卢莫愁感到很委屈,就找卢李氏,问:“妈妈,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呀?”
卢李氏反问:“你爸爸怎么啦?”
卢莫愁委屈地说:“不知为什么,爸爸近段时间总是无缘无故地抱怨责备我,可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做错了。”
卢李氏随口回答:“他爱怎么就怎么,你不要理他。”说完,拿起农具,匆匆走了。
卢莫愁心里实在太苦了,她需要倾诉,需要宣泄自己的委屈,她强迫自己练琴,却根本静不下心来,最后狠狠一推琴,毅然进城来找王襄哥。可她同样不知道伯牙早就跟黄近彪交待过了,绝对不让她跟王襄哥见面,以保证移情苦心计的顺利成功。
军营门前站岗的军卒对卢莫愁很熟悉,远远的就打招呼:“莫愁姑娘,今天得空,进城转转呀!”
卢莫愁说:“我有事要进去找襄哥。”
军卒不知道内情,但他执行黄近彪的军令却很坚决:“对不起莫愁姑娘,你不能进去,军队要训练,任何人不得与外人接触。”
卢莫愁说:“襄哥他不是军兵,只是黄将军的徒弟,临时借住在军营。”
军卒:“他生活在军营,就要守军营的规矩,这是黄将军亲自交待的。我要放你进去,就得受军法处置。”
卢莫愁哀求:“大哥,你让我进去。我不跟他说话,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军卒非常坚决:“不行。”
卢莫愁把心一横,硬往里闯:“我今天就要进去,除非你杀了我!”
军卒冲口而出:“莫愁姑娘,你惹硬闯进去,必连累王襄哥受军法,成半个死人!”
卢莫愁站住,吃惊地望着军卒:“你什么意思?”
军卒:“军营里有规定,任何人不得与外界接触。王襄哥若敢见你,轻则遭鞭挞,重则遭大刑。”他见卢莫愁被吓住了,便又好言相劝:“回去吧莫愁姑娘,不要让王襄哥受连累。黄将军军令如山,你千万不要害了王襄哥呀!”
卢莫愁害怕了,她害怕自己真的会连累王襄哥,从而让他遭大刑。她强忍着内心的难受,咬破了嘴唇,鲜血一滴一滴的往下落,她一步步的向后退,又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家。她一肚子苦水无处倒,便借琴浇愁。那琴声越来越凄凉,越来越让人听了心里难受。
终于有一天,卢李氏对卢圆春说:“她爸,恐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听她的琴声,真让人心里难受。弄不好会出事的。”
卢圆春说:“我们与伯大夫约定三月,如今才两个月,焉能中途而废呀!”
卢李氏说:“你以后没有好脸色就行了,抱怨的话就不要再说。若不然莫愁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三个月的时间,卢莫愁的心里苦闷极了。三个月的时间,卢莫愁的心情落差大的惊人。从父母的掌上明珠跌落到一家人像仇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卢莫愁悲怆满怀,那琴声被她弹奏的如丝如缕,如歌似泣,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心酸落泪,泣不成声。
伯牙回来了。卢莫愁一见到他就痛哭失声。父亲不爱自己了,母亲不理解自己,未婚夫又见不到,她现在除了老师外,就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但伯牙也显得很不理解人,他丝毫不问卢莫愁三个月来生活的怎么样,而是开口就问她有没有荒废练琴,并要她弹一曲给自己听听。卢莫愁见老师也不理解自己,连句问候的话都不说,便用一种凄凉的心情,用琴声宣泄了自己的委屈,宣泄了自己的痛苦。伯牙听着听着,琴声终于刺痛了他的心,使他心酸落泪了。直到这时,伯牙才将自己导演的这个苦心计告诉了卢莫愁。
伯牙:“莫愁,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其实也是为师与你爸爸、妈妈演的一出苦心计,也是为师让黄将军不让你跟襄哥见面的。”
卢李氏慈爱地:“是呀莫愁,爸爸妈妈是爱你的。爸爸抱怨你,妈妈不理你都是故意装的。虽然我们不明白伯大夫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们知道,他肯定是为了你好。”
卢莫愁怔怔地望着伯牙。
伯牙:“一个真正的琴师,弹琴时应该是倾心忘我,把所有的杂念都收敛起来,全部融入到琴声里去,让人能够感觉感知才算是最高境界。你生活在一个父母爱你,襄哥爱你的甜蜜环境里,弹琴时常常心不在焉,爱走神。你虽然弹琴手法娴熟,却缺乏一种心境,通过这次,你被孤立,无法与人交流,精神无所寄托,琴成了你的倾诉对象,逼得你弹琴能够全身心投入,这才使你的琴声达到了最高境界,以致你的爸爸妈妈都为你悲怆的琴声难受的哭了。”
卢莫愁动情地叫了一声:“老师!”
伯牙说:“这就叫心境。一个人要把一种意境表现到琴声上,弹起来就能忘记吃饭,忘记睡觉,忘记周围的一切。你不被人理解时,弹出了令人心酸的曲子,那么你高兴时,就应该能够随心所欲地弹奏出令人高兴的曲子。琴声其实就是自己的心声啦!”
卢莫愁泪流满面:“老师,我明白了,明白什么叫心境了。”
知道了什么是心境,还有最后一招——口技。伯牙对卢莫愁说:“你不是数次问为师,平时操琴总是使用七根弦,为什么为师的琴会有十一根弦吗?今天为师告诉你,这四根弦是用来模仿各种声音的。你现在知道了,琴声会根据指头、指节的不同而不同,会根据琴弦位置的不同而不同。琴声加口技,是奏琴的最高境界,但一个人只有一张嘴,不可能同时模仿很多声音。为师之所以琴技高超,名扬天下,实则是靠琴技和口技合为一体所致。就像一个人睡在床上,听声音就知道屋外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声音就知道是什么季节一样。所以,为师的琴声一起,人们就会情不自禁的闭上眼睛,随着声音沉醉到幻觉中去。”说完,便弹奏起来。初,是几声牛羊叫,接着就是流水潺潺,鱼跃虾跳,渐至百鸟闹林,一片春天的沸腾景色。
琴声停了,卢莫愁也听呆了,说:“老师,您的本领实在是太高了,只怕我学不了。”
伯牙:“不,以你的天资,你以后一定会超过我。只是现在你还年轻,没有生活阅历,没有认真观察生活而已。”
卢莫愁:“老师,怎么才算是在认真观察生活?”
伯牙:“当你准备模仿什么声音的时候,你就会认真的听那种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反过来,你对生活中的什么事情都留心了,你要再模仿其声音时就简单了。比如公鸡是怎么叫的,一次会叫多长时间,你不留心观察,现在要你模仿一下公鸡叫,你能模仿得像吗!”
卢莫愁:“我明白了,老师。”
卢莫愁终于见到了王襄哥,郊郢城内,他们一边在街上漫无目标地散步,一边说着话儿。因为她解除了心理障碍,所以心情愉快,欢笑声不断。她讲述了自己当时的心情,说了几次到军营去找王襄哥而军卒不让进的情况,问王襄哥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受到了限制、委屈,问他如果见了自己,就真的会受大刑吗,等等。
王襄哥认真地说:“恩师为了严格训练我,不让我出军营是平时对我的要求,我不知道伯大夫对你使了苦心计,更不知道你到军营去找过我。不过,我受的罪比你大,因为恩师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所以,我没有受委屈的感觉。”
卢莫愁:“你受了什么罪?”
王襄哥:“比如,恩师隔三岔五的就把我倒吊在梁上,一吊就是半个时辰。”
卢莫愁非常惊讶:“啊,他为什么要把你倒吊在梁上?”
王襄哥:“恩师说,师公就是这么训练的他,他也就这么训练我。”
卢莫愁点了点头:“我现在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老师是不会害自己的徒弟的,他们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全是摆地摊的小贩,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卢莫愁和王襄哥边走边看,兴致勃勃。这时,寇三带着两个地痞收保护费,渐渐走了过来。
寇三,二十一二岁,自小拜师习武,练就了一身蛮力,身体壮得像牯牛,因为去年在英雄擂台会上大出风头,被郊郢太守大公子熊桧看中,收在身边当听差。郊郢太守官职世袭,但熊桧登位以前却无权封寇三一官半职,而且太守府人员众多,寇三属熊桧私人聘用,月例钱也要熊桧自己掏腰包。于是,熊桧便仗着自己是郊郢太守官职法定继承人,没人敢把自己怎么样的优势,给了寇三一个太守府护院家丁的名义,让他到街面上收保护费,一部分上缴熊桧,供熊桧吃喝嫖赌,一部分算寇三的薪水。这样一来,寇三的身份就变得不伦不类,说起来是太守府的护院家丁,实际上是大街上的流氓。
却说寇三带着自己在街上找的两个小地痞走了过来,对一个蹲在地上卖小杂货的男人说:“今天的保护费该交了。”
男人哀求:“寇三爷,你看我今天一件也没卖……”
寇三相貌还算英俊,看上去不招人讨厌,但说起话来却很粗野:“少他妈废话,你说交不交吧。”
卢莫愁忍不住了,她问寇三:“你又不是什么官差,凭什么要收他的钱?”
春秋时代,刑不上大夫,王族和高官看谁不顺眼了,杀了人不用追责。当官的打骂老百姓是天经地义,老百姓还手还口就是犯上作乱。王法是个粗线条,断案全凭当官的好恶在处理。人口可以买卖,百姓如同草芥。伯牙是王族、士大夫,卢莫愁是他的学生,所以,寇三很给面子。尽管卢莫愁还是个小女孩,他仍是很规矩的冲卢莫愁拱了拱手,说:“莫愁姑娘,你家有人做生意,我不收保护费,别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卢莫愁说:“你保护了他什么,要收保护费。”
二十一二岁是人生最易冲动的年龄阶段,也是最血性的时候,寇三见卢莫愁一个小女孩竟敢当众指责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就拍了拍前胸,蛮横地说:“就凭我的本事。”
卢莫愁还想说什么,王襄哥扯了扯她,不让她再说。因为卢莫愁仅仅只是伯牙的学生,本身不是王族或高官,她只是站在伯牙的光环下生活,在社会上并没有发言权,寇三已经给了她面子,如果她不给寇三面子,寇三立即会翻脸。王襄哥说:“寇三哥说得对,各人做好各人的事,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
寇三听了,便又冲王襄哥拱了拱手:“谢了,还是王小将军通情达理。”
地摆男人无奈,只得拿出两个蚁币递给寇三。换在平时,怎么也得交一个环币,拿两个蚁币想敷衍,肯定得挨揍,今天可能是碍于卢莫愁在场的情景有些尴尬,寇三没有嫌少,接过那两枚蚁币,带着两个流氓走了。
王襄哥和卢莫愁也向一边走去,王襄哥一边走,一边对卢莫愁说:“这个寇三的后台是郊郢太守的大公子熊桧,你要不是伯大夫的学生,那样说他,他早就给你一耳光了。”
卢莫愁没有吱声。
王襄哥:“我恩师特意交待,熊桧以后就是郊郢太守,像寇三这样的人,别看现在是流氓,也许以后就是一个官。所以,凡事跟他以礼相待,留一线好见面,没必要跟他计较。”
战国时代,人的平均寿命是三十七岁,除了医疗不发达死于疾病外,相互残杀死于战乱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加上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男人觉得自己有能力,就起来反抗,胜了自己就是霸主,否则就必须忍受苟活着。所以,越是有血性的人,越是死得快,至于老弱病残,根本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