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挖深了,河底就渗出细细的水珠。推车的人,就在这水珠上面,放上连在一起的木板。车子在木板上行走,就轻多了。河再挖深一点,掘一锨,细细的水流,就会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一大早,支书又带着他们,去挖河底的渗水沟了。这渗水沟,要挖到一米宽,一米深。这沟,是原先挖过的,随着取出沟边的一层层土,沟就没有那么深了。现在只有再挖深这个沟,水才能渗下去,装土的车子,才能在湿土上面的木板上行走,才可以好干活。
天很冷,水渠的湿土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凉碴子。人在上面一走,冰凉碴子就裂开了密密麻麻的碎纹,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还在上面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这脚印,一个连一个,弯弯曲曲,像是一条没有头的龙。踩的脚印多了,这脚印就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平平的,亮亮的,光滑的面。这渗水沟的水,静静的,亮亮的,在不太深的底部,闪着一道道波纹。早晨的太阳还没有出来,这水就被朝霞映照的,一片红,一片紫,还有那一片片的微蓝,一片片的白亮。
村支书不到四十岁,中等个,粗粗的腰,黑黑的脸,虎虎有神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他掐着腰上宽宽的皮带,用力抹了一把黑黑的额,甩了一下满是黑发的头,拿起一瓶六十七度的衡水老白干,张开大嘴,在瓶盖上咬了一口,瓶盖叭嗒一声,掉在脚下。他的嘴对在瓶口上,一仰脸,酒瓶的底,向着天空,撅起来。他直起脖子,咕咚咚地喝下一大口,喝完一口御寒酒,涨红着脸,挥着手,大声地说:大家都过来,每人喝一口,跟着我,跳下去!说完,他弯腰,甩下鞋子,赤着脚,高高地挽起裤腿,先跳了下去。泥水很快淹没了他的脚脖子,又淹没了他的腿肚子。要知道,这是零度以下的寒冬呀。
从支书的身影里,刘东来看到那些带着战士们,在呼啸的子弹下,在闪闪的刀光下,在倒下的一片片的尸体中,在血流成河的大地上,冲锋在前,英勇奋战的班长、连长的英姿。刘东来看到,那些班长、连长在战场上,和战士们一起,抡起大刀,威武地砍向敌人的头,端起刺刀,刺向敌人的胸,握起机枪,一梭子一梭子子弹,扫向敌群。
所有的人都喝了一口酒,学着支书的样子,呼啦啦地跳下去。这群人,就像放风的鸭子,哇啦哇啦地叫着,在泥水里,舞动起铁锨。
刘东来跳进冰凉的水沟里,混身打着哆嗦。不一会儿,冰凉的泥水觉得不凉了。人们都像开锅的水沸腾起来:铁臂舞,银锨挥,烂泥摊,一堆堆,甩到沟上边。
干了不到半天,刘东来就觉得手有些疼,伸开一看,两手都是水泡,还有几个血泡。这水泡、血泡圆圆的,鼓鼓的,铺满了两个手掌。水泡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黄豆,血泡像是一个个红小豆。摁一摁,有的硬,有的软。硬的像圆圆的小石子。软的像气蛤蟆的肚子,手指一摁,瘪下去,手指一抬,又鼓起来。
刘东来咬着牙,裂着嘴,看看村支书,看看别人,都在拼命地干。有个人累得吐了口血。这血,在他的眼前的泥水里漂着,像是一个黑红的球,慢慢变大,散开。他弯下细却有力的腰,深深地挖了一锨泥,连同这口血一同甩到沟上边。这血,随着泥,在空中飞起来,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发出耀眼的光。支书问他:跃哥,怎么了?跃哥说:支书兄弟,没事,没事,吐了口血,可能是上火。他说着,又弯下腰,锨深深地铲进泥里,一锨又一锨,甩着泥。
刘东来也是一条汉子,不是一条没骨头的可怜虫,手上起个水泡、血泡,不会示弱的。就是脑袋掉下来,也不会倒下。他的手臂又舞起来,锨又挥起来。这一个个的水泡、血泡,就不干了,向刘东来发出了抗议:天爷爷,地奶奶呀,俺们要爆破了。刘东来说:他奶奶的,破就破吧,破了俺也不能认怂啊。这泡就噗嗤噗嗤地破了。泡里的血,泡里的水,就一股股,噗嗤噗嗤地蹿出来,从手掌流到手背,又和汗水搅织着,流到泥水里。这个时候,刘东来的手已经麻木了,没有知觉了,就象在战场拼杀的战士,掉下一只耳朵,掉下一只胳膊,没有感觉一样。
干了一会儿,刘东来忍不住把手张开:俺的老天爷呀,这破了的泡,张开的肉皮,露出魔鬼一样狰狞的脸。刘东来的手合上,再张开,这肉皮,就像从手心里,扯下一块肉一样疼。又干了一会儿,伸开手,再看看:旧泡的皮磨掉了,露出一片片又红又嫩的鲜肉,就像一个个孩子的嘴,颤颤抖抖地张着,滴着血,流着水。还又增加了新的水泡、血泡,露出魔鬼一样狰狞的脸。
有个人大叫了一声:“哎呀!怎么搞成这样!”
这一叫,支书也看到了刘东来的狼狈像,从水沟里站起来,带着一腿的泥,一身的脏水,一脸的黄泥点子,走过来,拉着他,说:“你过来!“
刘东来说:“章哥,你拉我干什么?”
支书吼了一声:“兔崽子,费什么话,叫你过来就过来!“支书拉着刘东来,跳出水沟,站在高一点的坡上,又抓着刘东来的手,高高举起来,声如洪钟,慷慨激昂地说:“大家都看看这双手,满手都是水泡,满手都是血泡。大家也看到了,跃哥年纪大,累得吐血,一直不停地干。刘东来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样拼命。奶奶的,咱们都年轻力壮的,谁也不能耍熊!谁也不能给咱村丢脸!”他可能是太激动了,说完话,嘴还在张着,口里那几颗镶着的,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牙,在阳光下,显得那样霸气,那样雄壮,那样威武,那样盛气凌人。
起风了,河边的风裹着尘沙,越过河沟,掠过田野,卷走了地上干枯的柴草和树枝。刘东来看到一只小小的麻雀,从那干枯的树枝上飞起来,它越飞越高,翅膀变硬了,身子变大了。它似乎变成了一只大雁,张开黑色的翅膀,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它似乎变成了一只雄鹰,搏击长空,翱翔苍穹。它似乎变成了一只鲲鹏,扶摇万里,冲向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