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霞光已经偷偷地遛进了工棚。这光,越来越亮,霎那间,就变成了一片白。接着就是工友们在被子里的哼哼声,起床声,像群大叫驴一样,嗷嗷的叫声。再接着,就从被子里,露出一个个秃驴子一样的头,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光腚猴。整个工棚,又充满了亲切的,温情的,相互贫嘴的叫骂。
刘东来爬起来,走到有脏水的盆子前,往脸上撩了两把,端起大碗,到伙房,用那个舀猪食一样的勺子,在锅里舀了一碗稀粥,抓了两个窝窝头,胡乱吃下去,推起车子,便跟着这些人,去工地了。
刘东来干的活是取土。这是一种粘土。取土不能占用过多的耕地,所以取土要挖一个很深的大坑。
刘东来推的车子,不是那种平板的独轮车,而是叫跨车子的独轮车。这种独轮车的车轮和平板土车一样,但上面不是平板,有车帮,车帮两边各有一个木耳子。木耳子上放着两个用荆条编成的土筐。土筐用铁丝牢牢地绑在车帮和木耳子上。木耳子前面是两个车把。车把上拴着一根布条编成的绳子。绳子系在车把上,挎在肩上。这个绳子叫车袢。两个土筐里装了满满的土,弯腰推起车来,车袢压在肩膀上的力量是很大的。
刘东来不会耍滑头,不会讨懒。装得快,跑得也快。前面一个坑,车轮陷进去了。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人来帮忙拉一把。车子要从坑里出来,完全凭着自己的力量。他瞪圆了眼珠子,㨪动着肩膀,铁黑的双手攥着车把,有力的双臂挺起来,坚硬的屁股撅起来,粗壮的两腿叉开来,双脚像牛踢子一样深深地踩进土里,弯腰,用力,咬呀,啪地一声,车袢断了。随着惯性,身子一个前跄,胸脯猛地撞在车帮前边的,凸出来的,木耳子的头上。这头,就像一个坚硬的木橛子,扎在他的胸上,就像一个强有力的武士手里舞动的棍棒的头,顶在他的胸上,就像突然飞来的一块巨石,砸在他的胸上,又像一把尖刀插在他的胸上。他立时就背过气去,魂也飞了。
过了一会儿,刘东来终于透过一口气。眼睛睁开来,嘴动了,胸跳了,生命的绿灯,再一次亮了。
刘东来又感觉到了:热热的风,裹着沙尘,像个爱神一样,在他的身边飞过。它,轻轻地抚摸着,他还有生命信息的身体,轻轻地抚摸着,他还能呼吸的肺腑,轻轻地抚摸着,他还在跳动的心脏,轻轻地抚摸着,他有点发热的脸。
刘东来又听到了:窑厂里,奔跑的车轮声,咕咚咕咚地响,骡马的叫声,咴咴地飞满了天,拖拉机的马达声,哒哒地铺满了地,人们的喧闹声,哇啦哇啦地,把他的身子裹起来。
刘东来也听到了后边的人跟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怎么了?这个家伙。他趴在这儿干嘛?”
“不知道。准是装熊,装孙子。”
“这小子,也真是,太没出息了。做人,吃不得屎,喝不得尿还行?哪能说耍熊就耍熊,哪能动不动就装孙子。”
“最瞧不起这种人了,孬种。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滚蛋。干么要这样,太丢人了,真是臭不要脸。”
这些议论和叫骂,在刘东来的心里,生出一股一股的气流。一生气,他竟然跳起来了,揉了揉前胸,系上断了的车袢,咬着牙,把车子推出这个坑,狠狠地瞪了这些人一眼,弯着腰,继续往前走,大汗淋漓地一步步地往前走。俺的娘啊,这前胸还真他娘的疼。一跳跳的,像针扎,刺啦刺啦地像刀割。刘东来的嘴咧得更大了,腰也弯得更深了。
嘲笑的声音,又传过来:
“你这小子,推车还老一个劲地咧着个鸭子嘴干嘛?”
“你这家伙,一看就是狗熊。推个车子老弓着个虾米腰,腰板就不会挺得直一点?”
“挺起腰来!别没有个人样!好不好?”
人们随意地、开心地数落着他,然后又是一次次疯狂地大笑。
刘东来心里很难受,真的想哭。可是,在这个地方,有眼泪的人,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他突然放下车子,解开衣服,露出红肿的前胸,大声地说:“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不要再血口喷人,好不好?!你们看,我都磕得这样了,刚才差点死过去。我不想让你们同情。但不要再说我耍熊好不好?!我不是狗熊!是人,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哎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身旁惊叫起来。原来是王小芳。
别人都可以笑他,但他不想让姐笑他,急忙把他的胸,用衣服遮起来。
王小芳走过来,一把撕开刘东来的衣服,轻轻地,柔柔地摸着他红肿的前胸,眼里汪汪地滚出了亮亮的泪珠说:“兄弟,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在这几乎举目无亲的工地上,还有一个关心他的姐。刘东来的眼一阵发热。
刘东来说:“姐,没事,没事。”
王小芳问:“疼吗?一定很疼吧。”
刘东来说:“不疼。”
王小芳还是轻轻地,柔柔地抚摸着他的胸,又拉起他的手,说:“跟我走,叫大夫上点药吧。”
昨天晚上,王小芳就是这么拉着刘东来的手。这温暖的手,那一刻,叫他感动,叫他动情,可是,现在,在这么多人面前,她这样拉着他的手,又这样抚摸着他的胸,叫刘东来很恐慌。刘东来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突然遇到亲人一样,又像一个叫花子,突然遇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贝,不敢去拾,连摸一摸,看一眼这宝贝的勇气都没有。内心慌乱,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姐,别……别这样,叫人笑话,我自己走。”刘东来说着,想甩开她的手。
王小芳不说话,把他的手抓得更死,更有力。弄得刘东来心里,像有一百只小爪子,乱抓乱挠。
周围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像她这样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孩子,在这窑厂,在这到处都是小伙子的地方,本来就是极其引人注目的人物,在这众目睽暌之下,又用这软绵绵的手,拉着一个小伙子的手,还这样亲切地,细腻地抚摸着他的胸,就更加引人注目。可能大家都觉得,王小芳就是高高的山顶上,一大片绿草上,一朵最美丽的花。这花,惹眼,能抓住每一个人的心。可是这花竟然和牛粪连在一起。可能大家都觉得,王小芳就是黑夜里,天上一颗最亮的星。这星,闪光,奇特,超常地美,能让所有的人心跳。可是这星,却喜欢黑夜,喜欢关心黑夜里,最让人瞧不起的小草,喜欢关心黑夜里,乱蹦乱跳的兔啊猫啊老鼠的,这些最不起眼的小动物。
人们都在瞧着他和她,发出了一阵阵的狂叫:“嗷嗷!!嗷嗷!!”这叫声,就像一群饿狼,同时看到一只肥而鲜美的羊羔,想吃,又吃不到,而发出的那种,无奈的,野蛮的,贪婪的叫声。
“嗷嗷!!嗷嗷!!”这叫声,像山呼,像海啸,一声更比一声高。
刘东来的脸一阵发热,就像有人点起一把火炬,在他的面前燃烧。
在那高举的火炬下面,王小芳让刘东来变成了一个没有尊严的,丢人的老娘们,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弱小的姑娘,没了一点男子汉的气质。
刘东来觉得太丢人了,狠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他找不到地洞,不知所措,只得掰开她的手,不自觉地搡了她一把。
这一搡,她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