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刘东来刚把王强接到学校,校长就喊他了。
他想:一定是王强摔折腿的事,校长知道了,自己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走进校长的办公室,校长正在做饭。校长是个单职工,常年吃住在校,又是个过日子的人,不愿吃学校伙房的饭,平时都是自己做饭。
他打开煤油炉,在锅里添上两碗水,又在小塑料袋里抓上一把小米,放进锅里,手伸进那个破橱子,拿出两个裂了大纹的窝窝头,放在小锅的箅子上,盖上锅,生上火,下一步的活就是光等着就着老咸菜吃饭了。可是等着吃饭,这人也不会闲着,守着炉子,还看着书,备着课。
看刘东来进来,他拉着刘东来的手说:“刘老师,还没有吃饭吧。”平时他也总爱说这句话,可总是那么笑容可掬的样子,今天不知怎么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好像要哭。
“吃了。刚在学校伙房吃的。”刘东来木然地说。
“吃啥了?我知道,你去接学生才回来。就在我这里吃吧。我做的小米粥可好吃了。”他的脸上似乎有了点笑容,可刘东来分明地看出,那是假装出来的笑容。
“不了,校长。我真的吃饭了。”刘东来一边应付着他的话,一边猜测着他的心情为什么这样不好。
饭熟了,校长盛了一碗粥,又拿了一个窝头,递到刘东来的手里,说:“吃。跟我还不好意思?东来,把这碗粥给我喝了。把这个窝窝头给我吃了。”
刘东来说:“不吃了。”
校长说:“不吃不行。”
刘东来只得接过粥和窝窝头,大口地吃起来。
“有事啊?校长。”一口干粮还没有咽下去,刘东来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出这句话。
校长说:“别说话,先吃饭。吃饱了再说话。”
校长越这样,刘东来的心里越急。看着校长不自然的表情,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所以,还没有等到坐下去,刘东来就把这个窝窝头吞进肚子里,然后,端起这碗粥,一直脖一仰脸,就灌进嘴里了。
这个时候,校长又给刘东来倒了一杯热水,把仅有的那点茶叶末也放了进去,然后向刘东来苦苦地笑了笑,拍着刘东来的肩膀,让他坐下,又把那杯热水端到他的跟前。
刘东来坐了下来,没有喝校长给他倒的水,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校长,看着校长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来回晃动。
校长饭也不吃了,点了一支烟,不停地吸着。吸了一会儿,才在刘东来的面前坐下来。可他只是那样坐着,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屋里很静,只有墙上的那个时钟哒哒地响着,这让刘东来的心更加紧张。
过了一会儿,校长终于说话了:“东来,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混一辈子都不容易。有些事情,想做的,不一定能做到,兢兢业业地工作,辛辛苦苦地追求,到头来,可能都是一场空。我知道你的困境,理解你的难处,特别是从师范毕业到今天,你付出得太多,吃的苦太多,你走的弯路,可以写一本非常感人的故事。我更知道,你是一个好教师。可是,现在,公社下了通知,不让你在咱们学校代课了。”
刘东来震惊又气愤,眼睛都要冒血了,大声地问:“为什么?!”
校长说:“你在这里代课,村里要求公社给补贴,才可以记工分。你爸爸为记工分的事,去了公社,和领导顶了嘴。”
刘东来突然想到,前天的一个上午,爸爸到学校来过一趟,爸爸走进他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的凳子上,背靠着墙,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放到膝盖上,阴着脸,一身的尘土,顶着一头高粱花子,穿着一个灰裤叉子,半袖的白褂,敞着,露出一起一伏的黑黑的前胸,脸红红的,那样子,就像刚刚吃过一个死孩子似的。爸爸低着头,坐了一会儿,又盯着儿子的脸,盯着儿子办公桌上的书,嘴张了张,似乎要流泪的样子,想和儿子说话,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就走了。
刘东来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爸爸和谁拌过嘴。
爸爸是一个善良的庄稼人,当年是村里的老高小毕业生,也是个真正的文化人。那时候,高小毕业的人太少了,高小毕业生的地位,就相当现在的大学生了,应当说,比现在的大学生还珍贵。所以爸爸有好多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是爸爸喜欢这个家,一辈子也没有离开农村。爸爸本来可以成为端公家饭碗的教师,可是爸爸却把自己的高小毕业文凭给了二奶奶的小儿子。
爸爸的上辈人,刘东来只记得二奶奶。二奶奶是虎子兄弟的奶奶。二爷爷在世的时候,二奶奶和二爷爷吵架就哭,哭着来找刘东来的爸。刘东来的爸爸是老五。二奶奶说,老五,你得说说你二叔,他老欺负我。爸就去说二爷爷。二爷爷去世后,二奶奶更是离不开刘东来的爸。大事小事都来找他爸。有个鸡毛大的事,也给他爸说。二奶奶说,老五,俺家的鸡丢了,今天晌午,那只花花鸡还在院子里,咋一眨眼,就不见了。你帮俺去找找吧。爸爸正在吃饭,放下饭碗就去找。一会儿,爸爸就回来了。爸爸说:二婶,你的鸡,我找到了。那只花花鸡,就在你家的鸡窝里下蛋呀。我去时,它正在鸡窝里出来,还嘎达嘎达地叫。我在那个窝里摸了摸,摸出了这个蛋。二婶,你看,还温热温热的。二奶奶说:这忒好了,老五,你快吃饭吧。爸爸刚刚端起碗,二奶奶又来了。她说,老五,等一会再吃吧,有一封信,你给俺念念。爸爸念信,有板有眼,二奶奶听爸爸念信,脸腆得老高,眼也瞪得老大。爸爸刚吃完饭,碗还没有洗,锅还没有刷,二奶奶又来了。她说:老五,老五,俺的针弯了,你再给俺弄弄。爸爸把针接过去,针尖放在左手心,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针的粗头,一捻,针在手心转了转,爸爸就知道针的弯度,直了一下,再放在手心里转转,说:婶,好了。二奶奶就笑。那时,刘东来觉得爸爸好能耐。爸爸好像是二奶奶的天。有一天的傍晚,二奶奶又来找爸。她说,老五,你是高小毕业,想不想当老师。爸爸说,不想。二奶奶说,那把你的高小文凭,借俺老三用下吧,他是小学毕业,他们说,现在招老师要有高小文凭。爸爸说,行。二奶奶就乐颠颠地拿走爸爸的高小毕业证,硬把虎子的小叔,办成了端公家饭碗子的教师。后来,二奶奶病了,倒在虎子家里那个小西房子里。那以后,二奶奶再也不能找爸爸了。可是爸爸却经常往二奶奶这里跑。有点好吃的,也拿给二奶奶。二奶奶说:老五,你比我儿子好。二奶奶去世时,爸爸趴在地下,给二奶奶陪陵,给二奶奶磕头,爸爸哇哇地哭,那是刘东来第一次看到爸爸哭。
后来刘东来又看到爸爸掉泪,是因为家里养的猪。那年,家里养了一头老母猪,怀了仔,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那年猪仔的价格,到了一斤一元二角钱。爸爸算计着:要是老母猪能生十个仔,一个仔能养到十多斤,那就会有一百多元的收入,比一家人在生产队劳动一年的收入,还要高很多。爸爸喜得每天都蹲在猪圈里,扫圈,垫土,喂食,趴在母猪的身边,给它挠痒痒,还不断地小声给它说话:“老母猪哇,你哼哼嘛?俺喂得你饱饱的,给你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天天这么伺候你,你是多么舒服哇。那时候的皇帝,让身边的太监、宫女伺候着,不过也就这样吧。你看你美的,你看你滋的。你这家伙,可得对得起俺呀。俺把你伺候得这么周到,你可得好好长,好好养。养得肥肥的,把这一窝小猪,给俺生得壮壮的,虎虎实实的啊。”在那个冬季,老母猪要生了,爸爸黑天白日都蹲在猪圈里,守着它。连续几夜没睡觉,爸爸困极了,那个夜晚蹲在老母猪的身边睡着了。爸爸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摸着母猪的身子,爸爸的嘴张着,挂着满脸的笑。在梦里,爸爸看见老母猪生了十多个仔。那是贼肥贼肥的仔,那是喜人的仔哇,那是爸爸的心血,爸爸的希望啊。小猪仔蹬着腿,挺着身子,树起耳朵,一个个在地下爬,在母猪的身边吱吱呀呀地叫,你拱着它,它挤着你,抢着吃奶。爸爸是多么高兴啊。爸爸咧着嘴,哈哈大笑。爸爸就那样笑醒了。醒来后,老母猪真的生了,生了八个仔。可是全都冻死在猪圈里。爸爸一下子跪在猪圈里,把那一堆冻得冰棍一样的小猪仔,抱在怀里,呜呜地哭,头一个劲地往猪圈上撞。娘把爸爸拽回到屋里,爸爸还在呜呜地哭。直到天亮,爸爸从炕上爬起来,穿上晚上弄了一身泥土的衣服,穿上那双方口鞋,在院子里拿了个筐头,放进猪圈,蹲在猪圈边,抓起一个死猪仔,捧进筐里,又抓一个死猪仔,捧进筐里。每抓一个,都愣半天神,掉半天泪。八个死猪仔都捧进筐里,爸爸呆呆地捧着那个筐,心酸的热泪,又流进筐里。爸爸摸了摸老母猪的身子,摁着猪圈边站起来,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背起筐来,身子一晃晃地,走出院子。刘东来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爸爸走向村东的河沟子,身子还在发抖。他抖着身子,在河边挖了一个窝,把八个小猪放进去,跪在地上,头顶进那个窝里。爸爸就这样足足流了几分钟的泪。然后,爸爸站起来,把几个死猪崽埋起来,还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离开小死猪,爸爸还一步一回头。再后来,刘东来才知道,那一次为什么爸爸那么伤心。因为那八个小猪仔,是他们一家人生活的希望啊。
爸爸也是一个老实人,在村里,见了地下的一只蚂蚁,都绕着走。这事怎么就和公社这么大的领导闹掰了?
刘东来知道,这是人生的大事,他能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他不想就这样放弃,他得想一个能解决这问题的办法,就说:“校长,县里还有几元的生活补助费,也饿不死我。我可以不记工分,在这里上课,行不行?”
校长很为难,眼睛直直地看了他好长时间,竟然说:“领导拍板的事,变不了啦。”
刘东来没有想到,校长是这样的态度,就说:“代课教师是县文教局安排的吧,公社领导不能想辞就辞的吧。”
校长说:“现在的事,说不明白呀。”
刘东来低着头,坐在那个方凳上,看着校长又脏又乱的屋子:那个破厨子上面放满了书,那张陈旧的备课桌上也摆满了书,满墙上挂满了奖状、锦旗、各种制度、教师的课程表。校长的床铺还没有顾得叠,煤油炉旁的那个方桌上,放着刚刚看的一本子书,门口旁的洗脸盆架上,放一个肥皂盒,盒上是一层的尘土,也不知道校长多长时间,洗脸没有用过肥皂了。
刘东来的眼睛酸酸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突然觉得,这屋子里,这些书,这些锦旗,这些制度,这些课程表,这床铺、脸盆架,都一下子变成了恶魔。就是这个平时待他一直不错的校长,也成了恶魔。他,面目狰狞,像个小丑,像个怪物。刘东来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出一口胸中的恶气。刘东来大声地喊:“校长,这些日子,我在这里是怎么工作的,怎么卖力地教学的,你是看到的,也听到的吧!”
校长的脸一阵发黄,说:“我不瞎,也不聋,看到的,也听到的。”
刘东来突然站起身,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质问:“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在领导面前,说一句公道话?为什么呀?!”
校长的脸又一阵发白,说:“我说了。”
刘东来叫一声:“说了,为什么会这样?你和这个公社领导一样,也因为我是社来社去的,没有名没有份的臭代课,才这样瞧不起我的吧。”
校长也站了起来,说:“没有哇。我一直很器重你呀。”
刘东来又叫:“器重个屁!你要不同意,他们会赶我走吗?”
校长说:“是我同意的。我一个破校长,在公社领导面前,就是一个小虫子,敢不同意吗?”
刘东来愤怒了,心中的怒火,烧着他的心,烧着他的肺,烧着他的前胸和后背。他觉得,这火像烈焰一样,从他的嘴里,眼里,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喷出来。他身子发抖,腿在打颤,胳膊沉沉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起来。握起的拳头,猛得举起来,像个大石头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水杯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爆响,碎玻璃散了一地,水也流了一地,这已经泡好,冒着浓浓的香味的茶叶沫,也流了一地。
校长的手有些抖,嘴也抖起来,说:“东来,请你冷静。”
刘东来一又是一脚,踢翻了他的凳子,叫道:“你们砸了我的饭碗子,还叫我冷静?冷静个屁!我告诉你们,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你们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是缺了八辈子德的!”
校长的头垂下去,说:“你要理解我,我这样一个校长,在公社领导面前,没有权,没有势,更没有说话的资格呀。”
刘东来又吼了一声:“别给我提有权没有权的事!没有权,你有资格通知我吗?!全都是官话,全都是屁话!”吼完,刘东来的眼睛酸酸的,转身走出这个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刘东来又在校长的门上踢了一脚。
这时候,刘东来想到自己从民工到师范,再到今天,一路走来的经历,想起一身正气的村支部书记章哥,想起那么关爱他的贾老师、辛老师,蹲在地上,大叫了一声:亲爱的章哥,亲爱的贾老师,亲爱的辛老师,我对不起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