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以后，烈日炎炎的中午，去学校，刘东来不再和同学结伴，独自走在村南的大堰。这大堰，是1963年闹洪水时，村民们从远处的地里，背来一袋一袋的土，推来一车一车的沙筑成的。后来，这大堰上，还留下一个个自然形成的豁口。刘东来朗诵着这戏文，跳过一个个豁口，走进大堰东没有水的小渠里。

干涸的小渠里，长满绿草，野菜。鲜嫩的野菜，闪光的小草上，还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蒲公英花开了，黄的花，绿的叶。它的种子像小伞，风一吹，能飘到很远的地方，种子落在哪里，哪里就能长出一片蒲公英。马齿苋撑起了肥大的叶子。这一片片嫩绿的，看起来要流出水来的马齿苋，他们家乡叫马井菜，根扎得很深，人们把它一把把地拔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两天，一场大雨过后，粘到有土壤的地方，依然能够存活。刘东来踏着这草，看着这花，朗诵着这戏文，走在伸向远方的小渠里，在心里说：我要像这蒲公英，这马井菜，这些花，这些草，一样顽强，一样不屈。

走出水渠，走在庄稼稞深深的小路上，刘东来望一眼无边的庄稼，望一眼蓝蓝的天空，望一眼天上奋飞的大雁，再低下头，捧着报纸，大声地一遍遍地念。到后来，这戏文，从头到尾都背得烂熟，他就不再看报纸，而是从头到尾一遍遍地背。

毒热的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满地的庄稼打着蔫，无力地低垂下微黄的叶子。刘东来穿着脏兮兮的灰裤衩，脱下发黄的白背心，裸露着被太阳晒得爆了皮的脊背，挺起胸，两眼望着空旷的田野，扯开嗓子，像一头野狼引颈长鸣似的大声朗诵。高亢的声音，嘶哑、悲壮、忧伤又凄凉，把他的喉咙撕开一个洞。

夜幕降临，太阳从西边的天上，落到大树上，又从大树上，滚到地平线的下面。同学们早已回到温暖的家，故意留在最后的刘东来，独自走在夜色蒙蒙的小路上，踏着路边的小草，仰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背诵着这戏文。背着背着，看到远处有行人走动，怕人笑话，他又冲进深深的高粱地里，面对着满地的高粱，发出机关枪一样哒哒有力的呐喊吼叫。这声音，像一只受伤的鸟，在绿色的高粱叶子上，不屈地滑翔，击打着即将折断的翅膀，从高粱的空隙中，飞向空中，穿过云层。这声音，又像海燕一样，满载着一个不屈的少年的梦，满载着这个黑色精灵的斗志和豪情，带着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这声音，就像打出的一梭子又一梭子的，带着火光的愤怒的子弹，射向敌人，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弧形的亮光，又形成扇形的一片。这声音，让满地的望不到边的火一样的红高粱穗子，低垂下它们高高的头颅。这声音，让天上飞行的大雁，羞涩了，胆怯了，展开的翅膀，慢慢收拢，从高高的天上落下来，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跨过村南的这道水渠，路过村边这片坟地时，天已经黑了，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也寂静得要命，坟场里有几点亮光，很明显的一闪一闪，像鬼火一般。那模模糊糊连成一片的大坟和那坟里的树，像是一个个怪物。刘东来的内心，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便改为大声地唱歌: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宵汉！

........

这歌声，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的哭声，更像是在大山里失去亲娘的小狼的尖叫。这歌声，带着颤抖，像利剑般地刺破黑夜，像受伤的狼一样，在空旷的原野里，悲壮地嘶鸣，又像不屈的雄鹰，展翅飞向高远的夜空。

这样唱着，刘东来突然回头看到一个白东西，就跟在他的身后。他慢走，它也慢走。他快跑，它也快跑。这白东西，会是什么？是不是传说中的狐狸精，狐狸精也会吃人。它会不会吃了刘东来？听娘说，狐狸精专吃坏人，不吃好人。刘东来想：我不是坏人，它不应该吃我吧。刘东来听到了，这个白东西走路的声音，哒哒地响。娘说过，狐狸精走路声音很轻，还能像风一样飘。应该不是狐狸精。那它会是个什么鬼？刘东来听到它的叫声了。这叫声很凄凉，像一个孩子在哭，又像一只小羊的尖叫。哎呀呀，真的遇到鬼了。小时候，刘东来常听人讲过鬼的故事，也经常被这故事吓哭。这会儿，真的见了鬼，他吓得魂都丢到九霄云外了。但他的大脑还有一点点思考。他想到娘说过：发现鬼跟着，千万不要回头，一回头，鬼会咬断人的脖子，拧下人的头。刘东来摸摸脖子，脖子还在。脖子的骨还坚硬地挺着。刘东来摸摸头。头还有，这个圆圆的球蛋还能动。粗粗的头发，还是那样扎手。但是刘东来不敢回头，哇哇地娘啊娘地哭着，拼命地跑。一直跑得大汗淋漓。他像个游动的死尸，靠着身体的本能，靠着一种惯性往前跑。他跑得浑身都是汗。尿也顺着裤裆，哗啦啦地流下来。

跑到家门，二哥正在门前站着。他没命地扑向二哥。可是，二哥却推开他，扑向了白鬼，抱住了白鬼的脖子。二哥看着抖成一团的刘东来，说：抖什么抖，别怕，这是咱家前几天丢失的小羊。

刘东来的魂一下子又回来了。他知道，前几天，他们家丢了这只羊，一家人找了好多地方，爸爸难过得一天没有吃东西。在这个黑黑的夜里，这小羊竟然能跟着刘东来回到家来。他觉得这是一只神奇的羊，也走过去，抱住了这只小羊，开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