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送大哥上大学,刘东来就想起了大哥、二哥喜欢读书的故事:
那个时候,大哥二哥都是喜欢读书的人。二哥比大哥小两岁。因为大哥上学晚,他们在同一个年级。别看二哥小,二哥太聪明了,上学成绩比大哥还优秀。两个哥哥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娘就不能同时供大哥、二哥两个人一起上学了。爸爸说:你们不能同时都上学,得下来一个,谁下来呀?大哥看看二哥,二哥看看大哥,他们谁也不愿下来。爸爸说:这怎么办?大哥说:爸爸,这好办。俺俩比赛,这一夏天,谁拔得草少,谁就下来。还是大哥心眼多。大哥年龄大,长得高,力气也大,拔草肯定比二哥快,比二哥多。胜算那是一定的。二哥年龄小,瘦又矮,力气也小多了。可是二哥却不服。他说:行,那就比一比。
那以后,放了学,两个哥哥更加卖力地去拔草。在一个大热的中午,小哥俩一人背着一个小筐,蹲道沟,钻绿地,进坟场,太阳顶在头上,镰刀捣进土里,汗水流在身上,泥土挂在脸上。他们割啊割,手里每一棵草都是爸爸、娘的希望,都是爸爸、娘的梦。在一个有坟套的大坟前,他们站住了。坟套口有许多草,那草高高的,密密的,绿绿的。他们往坟套里看一眼。天啊,里面一条大蛇,约有两米多,鳞片一闪一闪,头顶上有个绿色的肉冠,头部那对眼睛,发着吓人的光。知道是这个原因,才没有人砍这儿的草。二哥对大哥说:哥,那个大树下有一块大石头,咱们搬过来。大哥说:搬石头做什么?二哥说:压在这个口上,蛇出不来,就可以把这草割了。他们就一起把石头抬过来,压在坟套口上,一起把那片草割了。割完草,二哥说:咱们再把这块石头搬走吧。大哥说:不要管了。二哥说:蛇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我怕它出不来,死在里面的。蛇一辈子,也不容易,从蛋壳里出来,一次次蜕皮,生命的路,很艰辛。这蛇又没有做过伤害人的事,咱们不能伤害它。大哥笑了:兄弟,你这脑瓜,真和别人不一样。好吧。大哥二哥就一起走到这个坟前,弯下腰,把这块石头抬起来,扔到一边去了。石头刚搬开,那条大蛇就从坟套里蹿出来,眼睛瞪着他们,还吐着红红的舌头。二哥说:蛇呀,你干么?俺们救了你。你别咬俺们呀。蛇的头翘起来,尾巴一甩,就在草上飞起来。速度惊人得快。吓得他们背起草筐,飞一样地跑。他们又跑到别处去割草。小哥俩,跑到坟场的最南边,高高地撅起屁股,抹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喘着粗气,再一次挥舞起镰刀。满地的高粱,像张大网,把那些阴森森的坟头和大哥二哥一起,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太阳像个大火球,喷吐出的热量,形成一个大火锅,把大哥二哥罩在下面。就在一个坟头旁,二哥突然晕倒了。二哥倒在荒凉阴森的坟场里,倒在青草稀少的黑土里,倒在没有一丝风的,闷热的庄稼地里,眼睛闭着,两腿伸着,手里还抓着那棵草,镰刀落到身子旁。大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坏了,抱着二哥,大哭起来:兄弟,兄弟呀,你怎么了?!怎么了?!你快快醒来吧。兄弟呀,你别吓唬哥呀!二哥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寂静的坟场,周围都是深深的高梁,黄中带红的高梁杆,像一个个立着的死人,绿中夹着枯黄的叶子,就像死人垂下的手。毒热的太阳,像个火龙一样烧烤着大地,烧烤着大哥二哥的脸。大哥站起来,满脸泪水,仰脸大叫:来人啊,来人啊,快救俺兄弟呀!大哥的哭声和叫声没有人听到。大哥只得跪在二哥的身旁,守着二哥。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从坟套里出来的蛇,爬过来,突然出现在大哥的身后,还高高抬起头,张开大嘴,突然跳起来,围着大哥二哥,一圈圈地跑,身子在草叶上飘着,发出嗖嗖的响声。响声尖尖的,很恐怖,很吓人。大哥大叫一声,从二哥的身边,跳出几米远,躲在一棵大树边,身子抖成了一团。这条蛇没有追大哥,还是围着二哥飞,飞了一会,不飞了,又在二哥的身边爬,爬了两圈,那红红的舌头,伸出来,在二哥的脸前,闪闪地跳,还在二哥的鼻子、脸上,舔了舔,又伸着长长的舍头,爬到了二哥的身子上,缠住二哥的脖子。大哥想:天啊,完了,这个忘恩负义的蛇,要把俺兄弟吃了。拼了吧,大哥拿起镰刀,就要冲过去。那蛇却从二哥的身上下来了,又围着二哥转一圈,红红的舌头,在二哥的头发上舔了舔,向着南方点了点头,就离开了二哥。蛇刚离开二哥,二哥突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大哥急忙跑过来,抱住二哥,又哭起来:说:弟弟呀,你总算醒了,吓死哥了。二哥说:我怎么了?大哥说:你死了,又活了。可能是那条蛇把你救醒的。那蛇真是一条奇怪的蛇。大哥说着,扶起二哥,蹲下身子,背起二哥,站起来,步履艰难地向家走去。
后来,二哥和大哥一起去拔草,背起筐往家走的时候,二哥筐里的草,明显比大哥少很多。大哥就笑。可是二哥的草,从筐里倒出来的时候,却比大哥的还多一些。也不知道,是二哥故意把筐里的草,摁的实实的,迷惑大哥的,还是那条奇异的蛇,帮了二哥的忙。就这样,那个夏天他们割的草,在院子里晒干了,堆成两个小垛,等到秋后天凉的时候,爸爸就让两个哥哥分别把那些草装在小拉车上,然后,爸爸架着小拉车,让大哥、二哥一边一个用绳子拉着,到养牲口的地方去卖。卖草的结果,二哥的草竟然比大哥多。大哥一看没有希望上学了,撅着嘴,坐在了地下,痴呆呆地望着茫茫无边的天际,满眼里饱含着泪水。在那一瞬间,眼里的泪就像开闸的小河一样涌出,又像大雨点一样,叭嗒叭嗒地落在地下,把脚下的土砸起一个个深坑。二哥说:就让大哥上吧。那一天,在坟场,我昏过去,是大哥把我背回家的。我不能再和大哥争。二哥说着,还走到大哥的跟前,拉了拉大哥的手。大哥一把抱住了二哥,脸上的泪,横着竖着地往下流。
下了学的第二天,二哥就在村南的大堰旁打坯。二哥很年轻,干起活来,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累。他爬上这个大堰,弯着腰,挥动铁锨,铲出一块平地,放上坯模子,这模子是几块木板做成的,木板合上时,就是一个完整的模子了。二哥转动腰身,铲起一锨一锨的湿土,放进模子里。模子里的土放满了,二哥的脚,蹬上模子的两边,双手高高地举起杵头,用力地砸下去。砸左边时,左边的脚,撇向外面,砸右边时,右边的脚撇向外面。动作熟练又协调。坯打好了,二哥把坯模子拿下来,两手捧起坯,放到坯摞上。二哥一天能打上百个坯。才一天多,这坯摞,就成了半圆形半人高的墙。二哥稍停下的时候,刘东来就在坯摞的下面,像狗一样嗷嗷地叫着爬,还站这个模子上,试着举杵头,可这杵头像个大山一样,一动也不动。二哥说:别动,倒了会砸着你。到一边去玩。大堰上,长满了绿草。刘东来就在这绿草上,滚下爬上。仰脸躺下:蓝蓝的天上,高傲的大雁,在天空叫着,唱着欢乐的歌,排成“一”字,排成“人”字,舞动着黑色的有力的翅膀,向远方飞去。挺身坐起:大堰下边,幽静的小池里,稀疏的芦苇,绿油油的,挺起腰杆,撑起扁长厚实的枝叶,向着天空,顽强地生长。小鱼儿摇摆着尾巴,晃动着胖胖的身子,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快乐地游来游去。不安稳的小泥鳅,从污黑的泥里爬出来,在水面上翘起高昂的头,偶而舞动一下黑黄的尾巴,用力地搅动着水和泥,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二哥连续打了几天坯。这些坯晒干了,二哥就用小拉车,拉到街里最南头的,第一个小胡同口旁,蹲下身子,倒背着手,把小车上一个个大坯抓起来,弯腰下沉,挺身背起。他,长满老茧的双手,在后背用力地托着两三块大坯,铁黑的,挂满泥土的脸,向着地面,身子形成一个九十度的大弯,那个弯曲的黑影,深深地印在泥土里,又在泥土里,不停地向前蠕动着。一百多斤重的大坯,压在黑紫色的,布满一道道血印、一道道泥土,暴起一层层肉皮,裸露在阳光下的脊背上。二哥背着坯,沿着小胡同,一步步走向家门,把坯放到门下,砌到墙上,背上的臭汗,就把泥土冲到腰下,一道道的,像裹着黑沙奔涌的小河,流进黑色的裤裆里,又从裤裆里渗出来。脸上的汗,也形成一个个椭圆的,光亮透明的大水珠,掉进脚下的土里,就像雨点一样,砸起一个个小小的坑。
二哥就这样,阳光下晒,风雨里走,黑土里钻,很快成了个土人、泥人、老实忠厚的庄稼人。就是这个黑黑的瘦瘦的二哥,靠他瘦弱的双肩,帮爸爸娘扛起了这个家,也是二哥帮爸爸娘把刘东来和小妹带大的。这个比大哥还要优秀的二哥,就这样为了大哥的情,付出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