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年，也就是1973年的初冬，刘东来十八岁，不再是那个推不了车子的男孩子。他站在众人面前，就像亭亭玉立的一棵树，已经是农村里哪种标致又帅气的大男人。这年，他又去出大河工。这大河工，就是出了本县以外的河工，干活不再是以村为单位，而是以公社为单位。一个公社的民工，就是一个连，一个连分为几个班，一个班有几个村的民工组成。

第一次出远门，刘东来不识路，也不知道要奔向什么地方，只知道跟着村里的几个同伴走。几个人都是一样地，穿着又脏又旧的黑衣服，一样黑黑的脸，推着一样的土车子。中午在一个大桥边，他们坐下，吃着凉干粮，相互看着，年轻又纯真的脸上，全都露出傻傻的，阳光的，对人生未来充满希望的笑意。凉干粮下了肚，觉得渴，他们又一起叫着闹着，顺着坡，爬到大桥下，蹲在水边，双手捧着浑浊的河水，喝了一回，还望着小河的鱼儿，用小石子砸了一回，捧起河里的水，相互往身上脸上撩了一回，开心地笑了一回，再往前走。

走进一个小城，天已经黑了。太阳公公把那张可爱的温暖的脸，藏进了大地的下面。他们走进一个小吃店，每人花了两角钱，要了两碗面条。店家笑眯眯地问：是不是每碗卧一个鸡蛋？加五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卧！就把兜子里的窝窝头、大饼子从草筐里拿出来，泡在面条里，狼吞虎咽地吃，吃得满头大汗，吃饱了，美美地扑拉着肚皮。

夜晚，他们睡在一个学校的教室里。校长还给他们拿来一个煤油灯，亲手点着，端过来，热心地说：我也有儿子，和你们一样大，也去挖河了，有需要的，说话呀。他们一脸的感激，把学生的桌子对在一起，当作床，被褥铺在上面，睡得好舒服。刘东来还在那个灯下看了半夜的书。

看书时，刘东来看着这个教室，就想起自己在小学、中学读书的事：

那年，刘东来上小学了。第一天上学，娘给他做了一个小书包。这是娘用破布做的一个蓝色的兜兜。娘在这个兜兜上面缝了两根蓝色的布条，能把书包提起来。娘就把这个兜兜，挂在他的胸前，牵着他的小手，向学校走去。走出家门，走过亲切的小胡同，走过河西的南北大街，走上了河西通向河东的，横穿过小河的那条大道，越过一座小石桥。石桥下，从南往北的清凉的河水，哗啦啦地流过，成群的鱼儿翻着跟头，迎着水流，向上游。有条大鱼，蹦着跳着，翻起一朵朵的浪花，浪花飞溅到石头上，发出一阵阵叫人惊喜，又心惊肉跳的响声。再走一小段路，爬了一个坡，就来到河东岸。向南走过河东的大街，拐了一个弯，就看到学校了。学校的大门向东开。东方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到这个学校的木门上。这门，只有一扇，很窄的，有一米宽的样子，也不高，大人刚刚碰不到头。大门前，有个小操场，操场周围种着好多小杨树。小杨树，笔直的干，抖擞着绿绿的叶子，穿向天空，向刘东来伸出热情的小手，开怀地笑着。操场东边是个小池塘。池塘里，荷花开了，鱼儿乱蹦，绿色的芦苇也随风摇曳着。站在学校的大门前，娘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儿啊，要记住这一天。这是你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以后的路，就是从这儿走出去的。娘把他领进学校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枣树的叶子，密密的，绿绿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涂上了一层光亮的油。满树上挂满了绿绿的小枣，小枣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红。高大的树冠把学校的院子，完完整整地罩起来，也罩起院子北面的土房子，罩起这个土坯垒的教室，罩起这个教室房顶上，绿绿的小草和粉红的小花。教室里，郎朗的读书声，从这个纸糊的窗子里，飞出来，飞到这棵大树的顶子上，同树上小鸟的叫声，和在一起，形成一种最美的交响乐。刘东来想：多么美哇，这就是我亲爱的学校呀。娘把他送进教室，交给老师，又抱了他一下，说：儿啊，记住，将来，你要能长成一颗大树，就是从这个教室里开始的。这以后，娘没有再送过他，也没有到学校来过。这以后，刘东来就在这个土房子里，坐在一个搭在泥台子的，长条木板凳上，趴在也是搭在泥台子上的，稍宽一些的木板上，开始读书了。

小学读书的时光，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到了初中。刚上社办初中，学校是让学生带凳子的。刘东来没有凳子，就站着听课。小孩子站着听课，站个一天两天也没有事，可是时间太长了，就不行了。别看刘东来在外面野跑，跑多少天也没有事，一个姿式地站着，时间长了，还真受不了。他的腿，先是酸，后是涨，再是麻，再是疼。腿就不干了，噗通，就把刘东来的屁股，像夯一样，扔在了地下。刘东来哎呀呀地叫。同学们大笑。刘东来就哭着闹着给爸爸要凳子了。爸爸就到柴草棚子里乱翻，从柴禾堆里，找到了一块接近半圆的木板。木板很厚，上面还有弯弯曲曲的花纹。花纹很深，也很黑，估计是爷爷、老爷爷或是更老的爷爷，曾经用过的东西。在那个夏天的中午，爸爸顶着炎炎的烈日，在小东棚子前，那棵老榆树下，用凿子在那块小木板上，凿了三个洞。爸爸不会木匠活，凿洞时，憋了一身一脸的汗。那汗，从那黑黑的脸和铁青的脊背上不停地流。身边的鸡们在屋檐下，耷拉着翅膀，趴在细土里，小狗也在屋檐下，吐着长长的红舍，喘着粗气。它们都瞪大眼睛看着爸爸。爸爸又把三根木棍，砍成长短一样的腿，楔进三个洞洞里，深深地透出一口气。这样就是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了。凳子的面不大，爸爸舍不得去掉那些不光滑的边角，这边就有些刮衣服。刘东来的裤子果然被刮破了，露出了屁股。有个同学看到了，大声叫：矬蹦子，你的腚，露出来了！你的腚，好黑呀。这个同学还跑过去，拍他的腚。这光光的腚，叫同学拍得啪啪响。初中的女生，都已经懂事了，全都俺娘啊俺娘啊地叫着，捂起眼睛。这事让同学们嘲笑了好多天。

现在，刘东来这样想着自己在小学、中学读书的事，并没有一点伤感，反而窃窃地笑了。天一亮，刘东来就这样笑着，和同伴们把被褥叠平，卷起，捆好，放进筐里，再把这些弄乱的学生课桌，重新摆放好，拿起教室墙角的笤帚，把教室打扫干净，还找来破布把学生的桌子凳子，擦了一遍。用这样的方法，把对学校的感谢，留在了教室，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