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娘从屋里走出来,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放进屋里的饭锅里。刘东来看了看院子里这个大水缸。缸里的水不多了,就到东房的屋檐下,拿起立在墙边的扁担,顺手勾起旁边的两只桶,挑到肩上,走出家门。
他不在家,这水都是二哥和小妹挑。如今他回来了,不能再叫二哥挑,不能再叫小妹挑。
村里人吃水,自古以来,都是到吃水井里去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他们村里的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吃水井是在村后的小河边,位于村北的水坑旁。刘东来挑起水桶,出了家门,走了几步,就拐向南去的一个小胡同,到了村南的大坑边,顺着坑边走了几十米,就是从南往北的小河了。他拐过一个墙角,沿着河西一排排房子的东墙根,顺着这条小河往北走。
河坡上,房基旁,还是从前那样,满是密密麻麻的树:枣树、榆树、柳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一棵棵,一堆堆,盘根错节,牢牢地护着河堤,护着房基。这些树的根,坚硬的,挺拔的,威武的,不屈的,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就像强有力的龙爪一样,抓着房基的土,抓着河坡上的草,抓着小河里的泥,就像不屈的刘家寨人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血脉,源远流长,就像世世代代相亲相爱的刘家寨人,相互拥抱着,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脚并着脚,共同撑起一棵棵大树的脊梁,撑起在天空中伸展着的,绿油油的繁华茂密的枝叶。树的枝,伸得好长好长,罩着刘家寨人的小土房,也撑起刘家寨人的天,盖起刘家寨人的地。这可爱的健美的叶子,闪着油亮的绿色,贪婪地吸收着太阳的光热,吸进的是二氧化碳,为大自然输出的是最美的氧气,在微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就像一代代刘家寨人的子孙,展开欢快的笑脸,唱着最欢乐的歌,向着那个美好的未来,去努力,去奋斗,去创造人生最大的价值。
在这条河的上岸,刘东来挑着水桶,顺着墙根,往北走。
不远的地方传来两个老太太的说话声:
“你还不知道吧,刘东来那小子被学校开回来了。”
“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被开的?”
“准是没有出息,人家学校不要他吧。”
“听说是公社把他开的。”
“到底是为啥呀?”
“不知道。可能是犯了什么错误吧。”
“那是一定的,没有大错,也不会开除呀。他娘是那么善良那么好的人,他爸爸又是那么有头有脸那么爱面子的人,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从前看着这个孩子也挺好的,怎么会这样呀?完了,完了,白白上了二年师范。”
“人家今年又参加高考了,说不定能考上大学。”
“考个屁,今天大学上线的都去参加体检了。没有通知他去,那就是没有考上。”
“你听谁说的?”
“听俺姐说的。俺姐村里有一个孩子就考上了,今天去县里体检了。”
“这是真的?”
“真的。”
刘东来的心一下子沉进了大海。他知道这第二次的高考又失败了。想到“失败”两个字,他的腿有些抖,原来钢劲有力的胳膊突然松软下来,手也哆嗦起来。肚子里就像吞进一块冰,心也像冰一样凉。失神的眼睛,望着干枯的小河。小河里原本坚强地挺着的小草的叶子,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垂落到地上。小草下的一条蚯蚓,好像害怕阳光似的,翻动微红的身子,甩了下尾巴,钻进深深的泥土里。有了点风,天上出现了一块云,云彩很快就把太阳遮住了。
刘东来又想起在高考路上,和王小芳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情景,还有那种不屈的勇往直前的激情,想起娘和小妹给菩萨磕头,那样期盼他考上大学的情景,他张着大嘴,满眼里含着泪水。
又听到这两个人继续说:
“这个孩子,也真是的,命怎么这么苦?”
“不能光怨命,是他自己不争气。”
“遇上这样的坎,会不会出事啊?”
“出么事,你说他会想不开?寻短见?活该,死了活该。谁叫这小子吃错药,走错路,办错事,给他爸爸娘丢脸呢?”
这两个人说着,又发出一阵大笑。
他听不下去了,肚子像是开了膛,心被摘走了......他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没有了阳光,没有了白云,没有了蓝天,没有了可爱的小河,没有了一片片美丽的绿色,又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清。好像眼前晃动着一群人。他觉得这群人,全都伸出手,撕扯着他,张开嘴,撕咬着他,瞪着嘲笑的眼睛,指责着他,全都向他一口口地唾着吐沫。这吐沫,唾到地上,唾到他的头上,唾到他的脸上。他成了千人所指,万人所骂的臭狗屎。他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也辩不明了。
他神经质地倚着墙头站了一会儿,眼里有了一点亮光。亮光中,又闪现出身边的小河。小河边的树上,两只麻雀喳喳地叫,对着脸,扬着脖子,瞪着红又亮的小眼睛,张着尖尖嘴,扯开嗓子相互叫骂。有一只也忒坏,叫着叫着,一撅屁股,一摊灰白的稀屎拉到刘东来的头上,流到刘东来的脸上,滴到刘东来的脖子里。这屎拉完了,它又张着嘴,瞪着眼,扑拉着翅膀,向他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
他的眼里,流出两滴泪:人啊,走了下坡路,麻雀也会瞧不起,也会欺负咱。
他向小河里望了一眼:小河里许多虫儿,躲在草里,藏进水底,钻进泥里,也发出低低的唾唾声。
就是这条河,就是在这个地方,那静静的夜:月光,亮亮的,柔柔的,照到小河里。小河边上,亲爱的大哥坐在这棵大树下,吹起响亮的笛声。笛声悠扬,带着奋发向上的激情,穿过夜空,传得很远。这笛声,叫刘东来的脑海里,闪现出,奇异的,壮美的,色彩斑斓的图画。
就是这棵大树,十几年后的今天,长得更加粗大,只是这树皮,没有当年那么光滑,显得有些沧桑。树的下端,好像让牲口啃过,伤痕累累的样子。但它依旧挺拔地旺盛地生长着,根深深地扎进河岸的土里,撑起硕大的树冠,茂密的枝叶顽强地向着空中伸展着。
就是这条河,就是在这个地方,刘东来和爸爸、娘、亲爱的二哥曾经送大哥去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