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0月的一天,衡水师范的大院里,深秋的凉风,吹得大树哗啦啦地响,满地的树叶,躺在烂泥里,冰冷的雨滴,从天空滴落,无情地拍打着地面,溅起一串串水花。
这年,刘东来这届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学员,国家不给分配工作。开完毕业典礼大会,王小芳带着一脸的悲伤,要和刘东来一起走。刘东来问她:怎么走?王小芳说:坐汽车方便,咱们都能直接到家。刘东来说:坐汽车,要花两元钱。坐火车,到龙华,学生票只花三角钱。再从龙华坐汽车回家,能省一元多。王小芳说:行,那就坐火车。一大早他们坐火车到了龙华,却没有通往县城方向的汽车了。刘东来和王小芳只得踩着水和泥,向家走。他们气喘吁吁,穿过一条条田野的小路,迈过一道道沟渠,走了七八十里路,总算回到了各自的家。
刘东来走进家门,娘正在锅灶下,坐着一个圆蒲团烧火。这圆蒲团是娘用红高粱叶子编成的。现在,娘就是坐着这蒲团,拉着风箱,用一根一头烧得很黑的小木棍,往灶里填着柴火,灶里冒出的火苗,呼呼的,旺旺地舔着灶口的上部,舔着娘的额,烤着娘的脸,燎着娘的眉。就是用这口锅,娘为他们一家人做了几十年的饭。就是在这个锅灶前,娘经常搂着刘东来和妹妹,瞅着屋梁上的燕窝,给他们讲故事,哼着他们永远也听不懂的沉闷又忧伤的小曲。
那年的春天,一对燕子飞进他们的家,在靠近屋门的梁上,做了一个银色的窝,又生了一窝小燕子。大燕子在屋里飞,飞了一圈又一圈,小燕子振着翅,摆着尾,探着头,张着黄黄的小嘴,喳喳叫。大燕子把衔来最美的食物,放进小燕的嘴里,在屋子里,又扑啦啦地飞一圈,站在屋门的横框上,向着小燕子,喳喳地叫几声,和小燕子说一会话,回过头去,把黑亮的尾巴,给孩子们看看,矫健的翅膀,伸展开,一挺身,飞向院子,在院子,转一圈,展一展翅,挺一挺胸,拔个高,就飞上了高高的空中。娘对大燕子说:美死你了,好好珍惜你的幸福,好好关爱你的孩子吧。娘又对小燕子说:孩子孩子,快长大,长大了,飞出这个窝,到蓝天白云上去,到大地方去,才会有出息。娘看着,说着,就自己笑。娘笑起来,就忘记了,过去一切的痛苦和屈辱。娘笑起来,就像一个天真、非常开心的孩子。那以后,娘搂着他和妹妹,常说的一句话是:娃呀,你们要好好长,要像那些小燕一样,不停地振翅,将来才能飞到天上去呀。娘的话刻骨铭心,一直生在刘东来的心里。刘东来一直想像这小燕子一样飞起来,可是飞啊飞,到如今,他却又落在了地下。
娘见儿子回来了,好像八年没见到,眼睛放光,身子发颤,停止了烧火,凑到刘东来的面前来,抻抻衣服,摸摸脸,又在锅灶旁,拿起一个比鸡蛋大不多少,沾满尘土的干巴苹果,洗了洗,双手捧着,递给儿子:“儿啊,吃个苹果。”
刘东来推开娘的手,说:“不吃!”就走进屋里,坐到炕沿上,两脚一抖,一双大鞋,啪嗒一声,甩到桌子底下,半个身子,像堆烂泥一样,倚在炕头的被摞子上,两腿一伸,又脏又臭的两只大脚,凉在了炕上。
娘把这个苹果放回到桌子上,又带着那种对儿子爱得过分的情感,迈着有些呆笨的,小时候缠过的小脚,走到刘东来的身边,弯下苍老的脊背,两腿半跪在土炕前,那件带有补丁的黑衣服,贴到炕沿上,颤抖地伸出长满老茧的,瘦而坚硬的手,扒下刘东来的臭袜子,说:“小子,你的袜子熏死人,多少天没洗了,这么脏,去上班,不怕人笑话呀。娘去给你洗洗吧。”
从小长到这么大,刘东来很少穿袜子。莫说夏天了,春秋是露着脚面的方口粗布鞋,冬天是露着脚脖子的黑棉鞋。那鞋帮却很结实,是娘细细地,一针一线缝上的。鞋底也很厚,是娘亲手做的袼褙做成的。娘在案板上用破布,抹上糨糊,粘起来,在屋檐下晒干,揭下,就成了一张张的袼褙。娘再用提前剪好的鞋底纸样,放在袼褙上,比着样子,认真剪好。剪好的袼褙,一层层地罗起来,外面再包上好看的白布,娘就用自己纺线做成的绳子,穿针引线,密密麻麻地纳起来。这就是农村人常说的纳鞋底。这线,娘纳得好细,好整齐。横着竖着,一趟趟,一排排,就像用尺子划出来的一样直,线锔子细致又均匀。刘东来穿在脚上,好舒服。只是冬天没有袜子,脚脖子冻得又红又肿。脚后跟会裂开几个大口子,像是张着的孩子嘴。这口子开始是白白的,干干的,裂得厉害了,突然变大了,变深了,鲜红的血从裂口的底部流出来。这血就染红了刘东来的脚后跟,染红了他的破鞋垫。刘东来就告诉娘:脚流血了。娘扒下他的鞋,看到了,就掉泪,就在勺子里,打一点糨糊,把温热的糨糊抹到他干裂的脚上,找块布,把他脚上的口子粘合起来,再抱着他的脚,放到她的怀里,捂上老半天。娘一边抱着他的脚,还一边抱着他的头。娘把他的头抱得那样紧。等那糨糊干了,牢牢地粘在脚上了,娘才松开手。娘的方法,老管用了,过不几天,脚后跟的口子就合上了。那个时候,刘东来从来没有觉得不穿袜子不好看,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是不是穿袜子的。师范毕业前,刘东来去龙华中学下乡实习,是个夏天,他穿着一双光光的凉鞋,和景县同班师范的同学,站在龙华满是尘土的大街上,站在那棵高大的柳树下。太阳的光线特别亮,照得他们睁不开眼。没有一丝风。天空很蓝,大地很绿,人也很美。刘东来突然有个新发现:男生穿得很讲究,女生打扮得很漂亮。特别是那几个女生,天天在一个班里上课,天天见面,从来没有细心地瞅过她们。这一瞅,突然发现,竟然一个比一个漂亮。更漂亮的是王小芳。她红润的圆脸,亮亮的脉脉含情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刘东来好像小时候就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又一时想不起来。更惊奇的是他们都穿着袜子。刘东来低下头,看一眼自己光光的脚,突然觉得有些难看了。王小芳看出了他的尴尬,就悄悄地,溜进商店,给刘东来买了一双袜子,递到他的手里。刘东来又专门借了一把剪刀,在一个角落里,剪了剪猫爪子一样长,驴蹄子一样黑的脚趾盖,把这双新袜子穿上去。刘东来的脚上,就是那天王小芳为他买的人生第一次穿的袜子。如今这袜子已经有了很多的洞了。
现在娘拿着这双袜子,到院子去洗。娘把原来用过的一盆脏水拿出来,把他的臭袜子放进去,蹲下身,轻轻揉,洗了一遍,水就像泥汤一样了,娘端起这盆黑黑的泥汤,走到院子一个小菜畦边,弯腰,把脏水倒进菜畦,又从水缸舀了一瓢清亮的水,再洗一遍,把这还不算太脏,下次还要再用的水,存放到屋檐下,把袜子挂在窗前的枣树上。
娘洗完袜子,又慌里慌张地跑进屋里,瞅着刘东来的脸说:“儿啊,平常一进家门又说又笑的,今儿是怎么了?”
刘东来不说话。
娘说:“儿啊,有话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会憋出病来的。”娘的眼里充满了担心和忧郁,哆哆嗦嗦的手摸着刘东来的面颊。娘慈爱的手,轻轻的,柔柔的,就像摸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刘东来眼帘里的泪就要涌出来。他不想叫娘看到他的泪,把娘的手推到一边,头扭向炕里,送给娘一个粗粗的后背和大大的屁股。
娘说:“儿啊,你是累了吧。娘给你盖上被子,躺一会吧。”娘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摁了摁他脚下的被角,摁了摁他身下的被边,把被子往他的脖子上抻了抻,又走到外屋去烧火。
刘东来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撩开被子,突然坐起来,没有和娘说什么,悄悄抹了一把眼里的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去了二哥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