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来再一次挑起水桶,沿着小河边,继续往前走。走过村子北边一个胡同的东口,走过小河下边这条长满芦苇的小道,就来到井台边。
这口井,是他们村独一无二的甜水井,也就是吃水井。这是一种原生态的,优质的,没有丝毫污染的水。它是他们村民的根,是村民的命,也是他们村一代代人生命的源泉。
刘东来把扁担从肩膀上卸下来,两只水桶放井边,扁担勾轻微动一动,勾住一只桶的手提,站在井边,叉开两腿,弯下腰,把水桶系到井里,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的桶,轻轻摆一摆扁担,水桶的底就翘到上面,桶口扣进水里,桶就灌满了水,扁担勾拉住满满的一桶水,往下沉了沉,然后身子一抬,扁担往怀里提一提,水桶就露出水面来。再一用力,左右手不停地倒换着,三下两下,水桶就提到井上来。水清清的,亮亮的,一闪闪的波纹在水桶里荡漾着。刘东来站在井边,望着井旁的小河,望着小河两旁的村庄,村庄里已经升腾起浓浓的炊烟。饭的香味,从空中飘过来。这个时候,他觉得口渴了,便跪在桶边,双手抱着桶,嘴扎进桶里,咕咚咚喝了个痛快。甜甜的水喝下去,心里也觉得舒服多了。
刘东来挑起满满的两桶水,往回走。他不再走村后的小河边,而是走正街。穿过村北的小胡同,就来到河西的大街。
大街的南面是一个饲养棚。这个饲养棚的大院里,西墙下,在一根根楔进地下的木橛子上,拴满了牛马驴骡,墙皮全都脱落了,露出一个个大坯,还有让牲口蹭的一个个像锅一样的窝。牲口的脚下,是一片片的牲口粪,还有闪着白光的牲口尿。
牲口旁边,干净的地方,堆着一大堆麦子粒,一群人围着分麦子。分着分着,有人吵起来。这群人,好像找到了有兴趣的事,都不再分麦子,一窝蜂似的把吵架的人围起来。
在这个平静的小乡村,平时所有的人都是很亲切的,相互间充满了关爱,可能是因为太亲近,一个村子的人出现了矛盾,外人就很少插言,很少劝阻。说轻了不行,说重不行,说甲不行,说乙也不行。就都成了冷酷无情看热闹的人了。平时这个乡村,也很少有人闹矛盾,平静得像是一潭湖水。所以出个小小的事,就像看大戏一样了。
吵架的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男孩很霸气,说话的声音也很高:“我告诉你,今天分麦子,没有你小哥的!”
“凭什么没有?”女孩子呜呜地哭。
男孩子瞪着眼,大声地说:“你小哥,去公社中学代课,不在咱村记工分,不记工分的人,就不算咱村的人。这个还用问吗?!”
刘东来没有到跟前去,听声音,就知道,吵架的是狗子和他的小妹。现在狗子是生产队的副队长。
小妹说:“我小哥回来了。不在中学代课了。”
狗子说:“回来也没有,要是回来了,叫他来找我,才能有。是我没有给你说清,还是你听不明白?”
小妹说:“我已经告诉你了。”
狗子说:“你说了不算,叫他自己来!他没有长腿吗?”
小妹说:“你这是欺负人!”
狗子说:“你小哥不好意思来见我吧。现在他走到这一步,觉得丢人是吧。我劝你不要再管这事了。等几年你就出嫁了,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个家,还管他们这丢人的破事干嘛呀!”
小妹就哭了:“欺负人,欺负人,嗯嗯嗯,欺负人!”
狗子说:“今天就欺负你了。有委屈,要骂人,就去骂你小哥的恩人吧。”
“娘的!”随着一声吼叫,有个人一阵风似的蹿过来,抓住了狗子的衣领。原来是虎子。
狗子说:“你要干嘛?”
虎子说:“你不知道我要干嘛吗?你欺负小妹,欺负我哥,我要揍你!”虎子的拳头挥起来,直接打在狗子的脸上,拳头打得有点重,狗子鼻子的血流出来。
狗子爬起来,就和虎子拼命,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抓住虎子的胳膊,想要把他摔倒在地。虎子也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两个人都弓着腰,头顶着头,撕打成一团。虎子把狗子扔倒在地,一阵捶打后,两个人又在地下滚起来。打着打着,狗子趴在地下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狗子爬起来,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
虎子说:“你再骂一句,看我敢不敢拍死你!”虎子抄起地下的一块大砖,举起来。
狗子吓得,像个夹尾巴狗一样,带着一阵风,窜出老远,消失在虎子的视线中。
这时候,虎子看到了刘东来,大声喊:“哥,哥!”
刘东来不和他说话,挺起结实的胸脯,昂起有力的头,大步在街上走起来,就像小跑,嗖嗖地带着风,肩上扁担颤悠悠,桶里的水在荡漾,脸上的汗一滴滴淌到脖子里,滚到地下。
虎子又大声喊:“哥,你站下!”
刘东来站下了。
虎子说:“哥,别这么没有出息好不好?代课教师不当,大学考不上,有什么呀?哥,以后咱就在村里干。现在,政策好了,穷,不怕。咱在村子里混,也能干出名堂来。有一天,咱让自己的乡村振兴起来,让乡亲都过上好日子,才是真本事!”
刘东来还是不说话。
虎子说:“哥,村里饲养棚的两个饲养员都不干了。”
刘东来说:“这活一个工给十二分,怎么不干?”
虎子说:“哥,你还不知道吗?人家怕说不上媳妇哇。谁家的姑娘,愿意跟着一个又脏又臭的,喂牲口的小子哇?哥,你上师范前,喂了两年的牲口。还想喂吗?想喂,这活,咱俩干,行不行?”
刘东来说:“行。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