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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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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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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工到清华生》连载

第一十五章

现在,刘东来又做起了当作家的梦。他要写一本让人感动的书,而且这书要能成为千秋万代的杰作,把亲人的关爱,把他们这代人的激情、理想和信念,写进书里。所以在师范上课,刘东来只听哲学、政治经济学这些新知识,其它都不再听了。那些学过的东西,不听也会。老师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看大书,写稿子,搞创作。还把一篇篇的稿子邮到出版社。这个时候,刘东来真的像王小芳说的那样,是有“野心”的,还想过,有一天,他要成为鲁迅,成为郭沫若,成为茅盾,成为巴金,成为老舍,成为赵树理,所以他专门把稿子往最大的文学出版社发。

这天,刘东来又写成了一个长篇小说,亲自去了京城,自信地把稿子交给人民出版社。走出出版社时,天已经黑了,当夜回不了学校,他想找个地方住下。可是没有住宿的钱,就在街上溜达。街上一辆汽车停在路边。接着玻璃,他看到司机正在车上睡觉,走过去,敲了敲车门,说:师傅好,能借个光吗?让我也在车上休息一下。师傅没有开车门,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不敢让你上车。刘东来说:师傅行行好,我不是坏人。师傅说:那也不行,我就要开车走了。说罢,他真的把车开走了。可他只是挪了一个位置,把车停在一个不远的地方。刘东来知道人家是躲避自己,就又胡乱地往前溜达。溜达来,溜达去,到了一个穿过马路的地下桥。

大桥下,还有一些来来往往的人,有一个人,铺着一个麻袋片在睡觉,睡得很香,打着呼噜。刘东来就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脱下一件上衣,铺在地下,学着这个人的样子躺下。可是这个人的呼噜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叫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已经是深秋,地很凉,夜很冷。刘东来浑身打着哆嗦,就坐了起来,向四面不停地瞅着。他分不清桥是东西的,还是南北的,但看到桥的一面,有一个小门,半米宽,半人高,卸开一点缝,就走过去,轻轻打开。里面有一个长椅,很宽,挨着里面侧墙的一边。正墙下面的地上,发着亮光,还有滋啦啦的响声。刘东来知道是变压器,并没有意识到有多大危险性,只是觉得这里很暖。他在这个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头向着变压器,半圈着腿,侧身半躺下来,后背靠在长椅子的背面上,很快就呼呼地睡着了。他睡得很死。就在这个时候,变压器发出一串串火花,哗啦啦地响。刘东来没有听到,却在做着一个美美的梦。他梦到,自己写的书,出版了,还得了大奖,国家作协主席亲自给他戴上了大红花。他喜得咧嘴笑,就这样笑醒了。睁开眼,突然看到这变压器发出吓人的火花,急忙推开这个小门,跑了出来。这时,天已经大亮。他走出这个有可能一瞬间就把他烧成一把灰的地方,奔向车站,还一直在想着那个变压器是不是爆炸了。

回到学校,他却因为写的烂东西太多,叫买纸的钱难住了,就给爸爸写信,叫爸爸给他点钱。爸爸很快在信封里邮来五元六角钱。这钱,一张两元的,三张一元的,一张五角的,还有一张一角的。爸爸把零钱都给了他。看着爸爸的信,看着爸爸邮来的钱,摸着这信纸,摸着这纸币,刘东来眼泪汪汪的,骂了自己一句:娘的,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凭啥要爸爸娘的钱啊!

暑假,刘东来就留在市里打工,自己挣稿纸的钱。他找的活是拉木料。拉一车木料,跑三四十里路,能挣到一元钱。这个时候,大白菜一分钱一斤。一元钱是一个不小的收入了。烈日炎炎的中午,毒热的太阳,像个大火球,把它全部的热量倾向大地,地球在这一刻已经成了烤熟的地瓜。街上的柏油路晒化了,亮亮地闪着光,像水一样流动着。车子在上面轧过去,发出唰唰啦啦的响声。地下没有一丝风,柳树的绿叶子垂头丧气地打着蔫。刘东来穿着挎肩膀的粘满泥土的白背心,穿着被汗水湿透的蓝裤衩,穿着亲娘做的黑色的方口粗布鞋,弯着腰,两手驾着车辕,双臂和手背上的青筋,高高地跳起来,寸头的黑发,根根直立地向着前方,冒火的眼睛,盯着地面,目光就像两根长长的铁钉,扎进地面,扎进硬硬的柏油路,双脚蹬在滚热的地上,肩膀上挎着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用力地拉着双轮车。不小心,脚下一滑,一个跟头摔倒在马路上,身子前扑,双腿跪地,膝盖和硬硬的柏油路碰了一下,两块肉就都爆开来。车上的木头也一根根滚下来,黑黄的又粗又重的木头,滚到地上,砸到了他的身上,发出木头和木头、木头和地面相互撞击的声音。他的腿压在了木头下边,抻不出来。他想找个人帮忙,便求救似的向四周张望着。只是这马路上连个人毛都不见。能见的,只有城里被太阳晒得发着白光的房子,路边塌在地上的草叶子,还有散发着臭味的池塘里的绿色。小草都要晒死了,可它还用力地挺起坚硬的梗,撑着属于它自己的,被太阳晒得发黄的,似乎在冒着腾腾热气的叶子。整个池塘像是一锅烧开的水。蛤蟆趴在烂泥里,鼓着肚子,一声声地叫着,诅咒着这个可恶的热天。他们好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觉得比刘东来强很多,都在嘲笑地看着刘东来。

王小芳到街上买东西,正好路过这儿,跑过来,帮他抬起木头。刘东来的腿慢慢地出来了。他想动一动,可他还是动不了,口里又渴得难受。他说:你再帮个忙,在这坑子里给俺弄一点水吧。王小芳说:这是臭水,喝不得。他说:没事,俺喝一点就行。王小芳就顺着坡,慢慢走到水坑的边上,掐下一个蓖麻的叶子,在水边上兜了一点水,说:可能有味,试试,不行就别喝了。刘东来渴得难受,竟然一口喝下去了。喝完了,才知道,确实太臭了。水臭,但是很管用,刘东来竟然能慢慢站起来了。王小芳说:没有事吧。刘东来摸一摸砸疼的身子,看一看流血的膝盖:血,已经从膝盖,流到了脚腕,腿上的两道血印,已经成了挂在上面的两个红布条,格外醒目耀眼。刘东来说:没有事,谢谢你。王小芳说:谢什么谢,跟姐还说谢?姐不是外人,咱们不光是师范的同学,一个年级,一个班,还是一个县的老乡。不光是一个县的老乡,俺村和你村都在县城的北面,俺村挨着景阜大公路,你村也挨着景阜大公路。虽不是一个公社,比一个公社的距离还近。刘东来说:你是哪个村?王小芳说:王小庄。刘东来说:不好意思,叫老乡笑话了。王小芳说:笑话什么呀,我是你姐。我听说,你比我小一岁。你得叫我姐。今天不能白帮你,你现在就得叫,你叫。说这话时,她的脸红了,就像一朵情窦初开,热情奔放的玫瑰花。刘东来就叫了她一声姐。王小芳响亮地答应一声,又叫了他一声兄弟,然后咯咯地笑着跑去了。

刘东来看着她跑去的身影,挺了挺身子,岔开两腿,在阳光下,形成一个大大的“人”字,掐着腰,向着太阳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弯下身子,张着嘴,咬着牙,把一根根木头,扛到车上,擦一把脸上的汗,再一次低下头,弯下腰,拉着车,迈开步子,踩着亮亮的,光闪闪的,像水一样流动,又像火山爆发时喷出的岩浆一样,通向远方的柏油路,拼命地跑起来。

这个署假,刘东来挣够了买稿纸的钱。可是稿子写了那么多,给出版社邮了那么多,竟然一次也没有成功。每次不成功的稿子,都会退回。退稿都写着枪毙两个字。看到这两个字,刘东来的心就拔凉拔凉的,他听到了那子弹叭叭的响声,他看到那子弹从他的头上飞过,他看到,他塑造的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物,都在呼啸的子弹下面,一个个倒下了,那血从他们的身上流出来,也从他的心里流出来。

刘东来也读遍了师范图书馆所有的文学书,他人生希望的梦,竟然没有看到一点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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