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刘东来就推着土车子出现在村头。车子上装着被褥,还有一把铁锨,一双黄球鞋,一些麦秸,车把子上挂着布兜,兜里盛着干粮,还有几本子书。车襻挎在脖子里。他像个即将服刑的罪犯似的,站在这儿。凉飕飕的风,裹着尘土,吹打着他秃驴子一般的脸,吹打着他散乱的头发,吹打着他又脏又旧的衣服。
娘把几件提前洗好的衣服放到车子上,嘱咐着:“儿啊,路上要照顾好自己,要想着买一条手巾,到了干活的地方,晚上睡觉小心别着凉,要把被子盖好。”
娘说着,好像儿子要远征似的,站在儿跟前,一遍遍细心地打量着儿,摸摸儿的脸,拍拍儿身上的土,抻抻儿的衣袖。
刘东来理解娘的爱心,一声声答应着娘。
他看一眼村旁熟悉的小河,小河边发着绿光的老柳树上,知了像哭一样哇哇乱叫,再看一眼这片亲热的土房子,眼睛湿湿的,推着车子,向前走去。
口渴了,前边没个村,后边没个店,别说喝口热水,就是喝口凉水也没处找哇。刘东来累得要死,脚疼得要死,口渴得要死,就坐在了一棵大柳树下,抓住树下的草,抓住树下的细土,深深地喘一口气。
有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麻子脸的人,走了过来。刘东来问了下,去那边窑厂的路。
麻子说:“不用问。跟我走就行。”麻子说话嗓音又粗又大,像个啊咡啊咡的大叫驴。
刘东来问他:“你是干嘛的?”
麻子挺了挺胸,说:“哥们就是在那里干活的。也是去那里。”
看来运气不错,半路上,还遇着同伴了。
刘东来问他:“那里干活累不累?”
他不回答,只是看着天上的太阳,说:“已经中午了,你饿不饿?”
刘东来说:“饿。”
麻子拿出两个馒头,递给他一个,说:“这是俺娘做的,可好吃了。”
刘东来也从装着麦秸的筐里,拿出一个干粮兜,掏出两个窝窝头,给他一个,说:“这也是俺娘做的,里面还有豆面,可香了。你也尝尝吧。”
刘东来吃着他的馒头。他也吃着刘东来的窝窝头。相互看着,傻傻地笑。
吃完了,又走路。
麻子走得太快,刘东来跟不上。
麻子不满意,说:“你小子,能不能快一点?年轻轻的,走路咋像只鸭子?”
刘东来走得并不慢,只是这小子走得太快了。刘东来说:“走不你那么快。你咋走路像个兔子?”
麻子说:“兔子总比鸭子强。看我能不能想个法,让你快一点。”
刘东来没有听明白他说话的意思,说:“你稍微走慢一点行不行?”
麻子大大咧咧地说:“我不会慢走。天生的飞毛腿。”
汽车一辆辆从他们身边飞过,带着风,呜呜地响,尘土飞起老高,远远地甩在车后,又像被人欺负的孩子,痛苦地,无耐地,从空中落下来,扎进大地的怀抱。
麻子眼睫毛呼闪呼闪地说:“哥们,咱们搭辆汽车吧。”
刘东来觉得麻子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说:“你说梦话吧。”
麻子诡异地笑了笑,说:“是真话。”
刘东来瞧不起这种胡说八道的人,就说:“你把俺当傻子了吧。汽车是咱这号人能随便坐的吗?”
麻子说:“请好,就听我的吧。”他拍了拍刘东来的肩膀,又问他:“你渴吗?”
刘东来抿了抿干干的嘴唇,说:“渴死了。”
麻子的手指了指近处的地里,说:“地头上有一壶水。走,咱们要点水。”说着,就拉着刘东来,走到地头。
地里有一群人在撒粪,有说有笑,笑声随着那一锨锨的粪,撒向大地,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给大地送去了温暖和希望,他们像对待母亲一样,把最美的食物喂到大地的嘴里。用不多久,大地上的种子就会生根、开花、结果,把丰收的庄稼,送到人们的怀里。
麻子向地里撒粪的那群人喊:“接光,哥们喝点水!”
没有人回答。不知道是没有听到,还是装聋作哑。
麻子粗野地骂了句:“草他娘,不理老子,不理老子也喝。”他就抱着磁壶咕咚咚地喝起来。那水哗啦啦的,一半流进嘴里,一半流到衣服上。他喝好了水,磁壶从嘴上拿下来,递给刘东来说:“你喝。”
刘东来接过磁壶,壶嘴堵在嘴上。哎呀呀,这水好甜呀。水喝进肚里,真是个舒服。平时喝水,真的没有过这么美的享受。刘东来喝了个够,还抱着那磁壶不撒手。
麻子说:“你是傻比呀,发什么呆?还喝不喝?”
刘东来说:“不喝了。”
麻子叫道:“不喝,还傻抱着壶做啥子?给我。”麻子一把夺过水壶,举起来,向那群人,大喊一声:“我把这破灌子摔了!”嘣的一声,大磁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打狗日的!”有人喊了一声。
那群人抡起铁锨,就追过来。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
“追啊!”
“别让狗日的跑了!”
“追上去,抓住这俩野小子,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
麻子喊声“快跑!”就帮刘东来推起车子,没命地跑去。
一看事不好,刘东来也跟在后面跑起来。
人们蜂拥着追过来了,手里的掀抡起来了。这可不得了啦,要叫这伙人追上,还不打个半死?
刘东来一回头,有个人已经到了跟前。
麻子大声喊:“你奶奶个腚的,还愣着干什么?叫他们逮着,打死你!”
后边的人又喊:“先抓住这个小个子,弄死他!”
刘东来想:完了,这回真会被打死了,俺不能死呀。
于是逃生的动力,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刘东来就没命地跑起来。这一跑,身边的庄稼,全都飞一样,在他的身边到退着,一棵棵大树,也都到退着,天上的鸟,也都喳喳地叫着,跟着飞起来。追到身边的人,被甩下了。后面的那群人,距离也越拉越远。跑啊跑啊,刘东来脚一点也不疼了,身子也不觉得累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跑啊,我要逃命哇!
这逃命奔跑的速度,真的比汽车慢不多少。一直跑了十几里路,再也听不到喊声,知道后边的人都已经回去了,这才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两个人都呼哧呼哧的,像狗歇凉似的,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过了半天,麻子大笑着瞅着刘东来的脸,说:“怎么样,哥们,你说,我给咱俩借来的这辆‘11’号汽车,快不快?”
刘东来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时候,跑了这一阵,刘东来的脚疼得受不了啦,一停下来,就感觉疼得要死。
麻子却举起双手,向着回去的那群人的背影,拜了拜,说:“老乡,对不起。感谢你们,送了我们这么远的路,感谢你们,让我们搭上了这么快的汽车。”他一边拜,一边哈哈大笑。
刘东来想: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以后和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