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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东来刚上了点药回来，麻子又推着一车子土过来了。
麻子说：“多装点。推这一蛋头子干啥？这一蛋头子，不用人拉，我一个人就能推上去。”
这个坡很大，仰脸看去，三四人高。刘东来懒得理他，心想：你个臭麻子，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我怕了你。他斜了麻子一眼，哼了一声，说：“不用人拉，你推推试试。”
“试试就试试！”麻子说着推开那个过来要拉车的人，架起他的车子，哈腰挺背，一步步向坡上走去。尽管有些吃力，还是推上去了。
刘东来想：这个秃崽子确实有把子力气，就不再说话了。
可是麻子从上边下来说：“怎么样？哥们，服不服？”
刘东来又哼了一声。
麻子挖苦道：“哎哟，你小子，个不大，没块豆腐干子高。哼什么哼？不服是吧。好，哥们也给你装这么一车，你也自己推推。”麻子说着，拿过锨，甩开膀子，像只虎似的跳了几跳，舞了几舞，就给刘东来装了一车。
刘东来就这样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没有向前走一步，可也没有向后退半步。
麻子讽刺道：“你能吗？你个熊料，你个怂货。”
刘东来愣了愣神。可是他怎么也不甘服输啊。这时候，他不愿当这种毫无价值的英雄，不愿当这种毫无价值的勇士，可是他也不愿让人家说他是熊料，不愿让人家说他是怂货。
麻子又上劲了，说：“你个小瘪犊子，不是瞧不起你。你要能推上去，哥们像狗那样从坡上爬下来！”说到“爬下来”三个字时，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高高地举起右手，伸出一个手指头，用力地甩了下胳膊，手指从头顶指向坡的上面，一下子划到半腰指向坡的下面。
刘东来还是没有动。
麻子却来劲了，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大票，伸开，举在空中，抖了抖，这张票子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再一次扬起这只大手，用力地拍在车子上：“新来的，你小子要能推上去，这张大团结就算你的！”
麻子说着，大声地笑着，鼻子高高地翘起来，脸上的肉一抖一抖地，向着干活的人群挥着拳头：“哥们说话算话，弟兄们都看见了！”
麻子今天也算是看透了刘东来，他知道凭刘东来的力气，这一车土是推不上去的，他要激他的火，他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丢脸，让他难看。
别看这个人是个野蛮的汉子，还懂得激将法哩。刘东来才不会上他的当。
可是，周围的人们目光都在对着他，有人还起哄地叫着，将他的军：
“新来的，可别草鸡了！”
“哟，还真的要草鸡。”
“看了吗，这块料，要怂包。真疵毛，真操蛋！”
“好，这回是草驴还是叫驴，是骒马还是儿马，遛一圈就知道了。”
“新来的，遛哇，遛哇！遛一遛，叫他们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
麻子哈哈大笑，大声地叫着：“大家看看，这个怂货，肯定是母的。要不信，你们过去个人，把他的尾巴根子撩起来看看！！”
这已经是一种无耻的羞辱了。司马懿有妇人之辱，面对诸葛亮送的妇人丧冠巾帽的嘲弄，忍住大怒而佯笑。那是大人物有一种肚量。刘东来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样的肚量。在这喊叫声中，他的脸在冒火，他的心在狂跳，他的胸脯起伏着。明知他们在耍弄他，可他顾不了这些。这个时候，他面前的车子，如果是一个炸药包，他会扑过去；他面前的车子，如果是一颗冒着青烟的炸弹，他会冲上去，勇敢地把它甩掉。
刘东来看一眼，窑厂里那冒着滚滚浓烟的烟筒，它高高地矗立着，像个巨人一样。他看了一眼，窑厂里，一摞摞一片片的红砖。这砖的土经过一次次的折腾烘烧，才能成为这奇特的砖，上百年上千年也不会烂的砖。做人也应该有一种这样的勇气，这样的伟岸，这样的挺拔，这样钢铁般的意志，这样在别人面前的威严，这样一种虎虎有生气的风骨。他决定要试一试。
他在手上唾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抓起这张大团结，推起车子，挺起身板，向坡上爬去，艰难地向上爬去！他哈着腰，伸着长长的脖子，头拱着车子，瞪着牛一样滚圆的眼珠子，晃着膀子，吃力地蹬着腿。真是把浑身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这样子，随时都会从屁股眼子，脓出一个窝窝头来。但他的内心世界强大无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英雄，一个勇士，一个就要冲上高山顶峰的猛虎，吼一声，能让半空里起个霹雳，震得整个山岗都动起来，屁股摆一下，就像老虎的尾巴，扫击着丛林，刷刷乱响，震得树叶飞落，万物变色。
人们大叫着：
“好！好！”
“加油！再加油！”
“好！好！”
“用力，再用力，这就上去了！”
“使劲，使劲，千万不能当怂包啊！”
“咬牙，加油哇！千万不要草鸡了！”
“坚持，坚持，还有一点就上去了。千万不能做草驴呀！！”
终于推上去了，车子稳稳地站在空地上。
“好----！好----！”整个窑厂推土的地方发出一阵野蛮的狂叫。
这时，刘东来觉得满眼冒出金花。这金花，就像打铁人大锤和红红的铁块撞击时，迸发出来的，一片片，一团团，在空中飞溅的，光闪闪的，正在燃烧的铁销，像是夜间满天飞舞的星星，更像是随着一声巨响，飞到天上，在空中突然炸开的烟花炮的，色彩斑斓的，奇异的火花。又像他理想中的就要破灭的美丽的梦幻。
刘东来慢慢地蹲在地上，又觉得嗓子里涌出一些热乎乎的东西，一低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那次，刘东来在海河工地吐过血，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是个狗熊，是个悲哀的叫人讨厌的狗熊。
刘东来觉得自己的命马上就要完了，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踉踉跄跄地走到阎王爷的门槛。
可他还是硬挺着身子站起来，仰起头，向着东边的村子那所小学看了一眼。
他看到：五星红旗，高高地挂在校园的上空，随着风，哗啦啦地飘。这红旗，像火，像血，像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遥望东方，喷薄欲出的红日，给人希望，给人信心，给人指明一条永远不屈地奔向前方的路。他看到：学生们举起右手，向国旗敬礼，嘹亮的国歌在太空中响起。学生的脸上，洋溢着最美的笑容，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快活，洋溢着飞向蓝天，飞向大海，飞向宇宙的向往和勇气。国歌变成了飞船，变成了载人航天器，变成了万能的神奇的太阳神，带着孩子们，带着所有骄傲的中国人，像海燕一样高傲地飞翔。国歌又像一个大元帅，指挥着千军万马，在战场上拼杀。国歌又像一个伟人，带领着亿万国人，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不屈地奋起。他看到：学生们在操场上，喊着雄壮的口号，唱着嘹亮的歌子，迈着坚定有力的脚步，雄赳赳，气昂昂，快走着，奔跑着。他听到：教室里悦耳的郎朗的读书声。这声音，一声更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美，带着青春焕发的激情，奔向大海，扑向大地，飞向茫茫无尽的宇宙。多么美啊，我可爱的祖国啊！多么美啊，我向往的校园生活。
刘东来这样看着想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里涌出。
王小芳扑过来，紧紧地抱着了他，大声地喊：“兄弟呀，你咋这样傻！”又回过头，向麻子瞪着愤怒的泪眼，那眼睛发出的光，就像一把带血的利剑，扎进麻子的心里。
刘东来挥了挥手，大声地对麻子说：“没什么了不起。你……爬下去，像狗一样……爬下去！”
人们一阵呼喊：“爬下去！爬下去！！”
麻子在人们的一片喊叫声中，只得红着脸，像狗一样，屁股朝上撅着，头拱着地，一下下爬到坡下边。
嗷嗷！嗷嗷！人们看着麻子的丑态，开心大笑，放声大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