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来刚刚回到家,院子里出现了两个人:原来是村子里的一个大嫂,领着孩子来找他。
一进家门,她就拉着孩子说:“快跪下,给你叔磕头。”
孩子咕咚一下跪下了。
这磕头,在乡下是大礼。刘东来惊慌失措,拉着孩子的手,问:“你这是干什么?”
孩子的娘说:“兄弟,俺对不起你。俺把你的通知书洗烂了。”
听着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刘东来急迫地问:“你快说,什么通知书?”
孩子的娘一脸的哭像,说:“你让俺儿说吧。”
这个孩子哆嗦着:“叔,俺们老师,前天去公社中学开教师会,给你捎来一个通知,让你去中学代课。昨天放学,老师叫俺把通知书捎给你。老师说:这通知你要放好,千万不要掉了。俺说:俺知道。老师说:你要记住,到家马上把它交给刘东来。俺说:记住了。老师说:你知道刘东来是谁吗?俺说:就是那个师范生。老师说:知道就好。这东西很重要,这是刘东来的命根子,千万可别忘了哇。俺说:忘不了。哪知道,昨天回来,俺和姐姐一块玩,就把这事给忘了。又因为下雨路上滑,在街上摔了一脚,把裤子弄脏了,俺娘打了俺一顿屁股,俺一哭,这事就再也没有想起来。晚上,俺娘给俺洗裤子,又把通知书洗烂了。”
孩子的娘脸上写满了伤心和歉意,说:“兄弟啊,这通知书弄烂了,你的代课教师是不是就当不成了?要这样,你就打俺儿吧。你打吧,打死他,俺也不怨你。这孩子太没记性了。”
刘东来一阵惊喜,摸了摸孩子的头,咧开大嘴,笑了,说:“他才上一年级,这事忘了很正常。没事,没有通知书也没事。”太高兴了,刘东来还搂着这个孩子,在他胖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师范毕业一年的时间了,终于有了代课的机会。知道这个消息,娘也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还抱着刘东来的头,掉了一串的眼泪。
第二天,刘东来就到中学去代课了。
这中学,就是刘东来的母校。这里有着许多少年的记忆,有许多可亲可爱的老师们的身影。
一进学校,校长说:“刘老师,你先教高中一年级数学,过些日子再教初中二年级语文,行吗?”
刘老师,这是多么叫人尊敬的名字啊。师范毕业,这一年的时间里,刘东来在梦里都想有人叫他一声老师。现在校长竟然也叫他老师了。他觉得很自豪,于是很自信地说:“行。”
校长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那好,胡老师是全县有名的老教师。他教高中毕业班数学。你俩在一个办公室。不明白的,就向他请教。”
刘东来说:“那是当然的。“
这个胡老师,中等个,喜欢穿庄稼人常穿的那种黑衣服,脚上的鞋,也是老婆做的,那种农家人穿的,黑色的方口鞋。他黑黑的脸,黑黑的手,连脖子都是黑黑的。发型也是庄户人家打扮的短发。很多的白发,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苍老。但亮亮的眼睛里,却闪现着,在很多人身上,看不到的正直、纯真和憨厚。胡老师原来就是刘东来的老师。那时,刘东来写的《记一位老师》的作文,就是写的胡老师,他把胡老师写成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那时胡老师不过四十岁吧,却过早地没了老伴。
胡老师的家,就在学校旁的村子里。每天上完最后一节课,他就拍拍一身的粉笔面子,望着头上的太阳,沿着路边栽满杨树、柳树,长满小草的小路,向他的家,向那个可爱的小土房,向那个他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的,三个孩子的身边走去。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他就早早起来。他要抱柴禾烧火,给孩子们做饭呀。饭做好了,他催着孩子们起床,穿衣服,洗脸,把热热的饭,给他们端到桌上,让他们吃了,再看着他们背上书包去学校。孩子走前,他摸一摸大女儿的头,搂一搂大儿子,抱一抱小儿子,想起过早离开的老伴,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他的数学课常安排在第一节,他得提前到校,提前站在教室的门前,不能误了给学生上课呀。等孩子们走后,他就把热热的窝窝头拿出来,再拿着一块腌的生萝卜疙瘩,急急忙忙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咬着窝窝头,啃着大萝卜。走进教室,他神经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紧紧地牵动着学生一颗颗跳动的心。他站在讲台上,就像一只慈爱的老母鸡,下边是一群围着老母鸡吃食的,叽叽喳喳,乱喊乱叫,欢蹦乱跳的小鸡。课讲完了,觉得效果非常好,心里舒服,脸就笑成了一朵花。他笑起来,两只眼睛是眯着的,几乎是要闭上了,嘴也咧得老长,嘴巴下的胡须,还一颤一颤的,那件有点脏的黑衣服的袖子,也一抖一抖的。下了课,调皮的学生经常跑过来,摽着他的肩膀走路,还摸着他长长的胡须,弹一下,拽一下。他说:坏蛋,敢摸老人的美髯。学生就和他贫嘴,开玩笑。他也和学生贫。他满脑子都是数学,讲起数学来,头头是道,可是贫起嘴来,就不行了。贫不过学生,就只剩下那几个赶走学生的字:“去去去,去去去!”
现在,刘东来走进胡老师的办公室,也是刘东来的办公室。这办公室也是宿舍。室内两张单人床,分别靠着东西两面的墙,整齐地摆在这儿。中间是对在一起的两张桌子,桌子是黄色的,说不上有多么光亮,但刘东来觉得,它庄严又高贵,透着神秘和伟大。如果不看中间的缝,就是一张方方正正的桌。他和胡老师脸对着脸地办公,脸对着脸地备课。
坐在这砖瓦平房、宽畅明亮、舒适优雅的办公室里,刘东来有了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他学着胡老师的样子备课,学着胡老师的样子讲课。站在讲台上,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圣人。教了几天数学课,胡老师就告诉他:“听说了吧,现在有教高中一年级数学的老师了,明天你要去教初中二年级语文了,任班主任。”
这代课教师真是不好当,学校领导把他当成擦腚坷垃拉腚砖了吧,想往哪儿扔就往哪儿扔。可是这礼还真不能挑,刚一来,校长就有言在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