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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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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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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西往事》连载

第一章 巴良兄弟

羌人巴达孤立无援地坐在故乡山沟深处一块隐秘的山坡上,这是三尖山的半山腰,刚好坐落在南北两个山坡的结合部,随时可以四处躲避,山风狠劲地吹着,他身上的羊皮褂、青色麻布长衫、裹脚(绑腿)全被灌丛荒榛摩擦得扯巾掉片,飞絮飘扬。山野乱石荆棘中亡命的奔跑使他遍体鳞伤,布鞋蹬破了口,腿脚划烂扭伤。一场本地区看似轰轰烈烈的抗捐斗争很快失败,信心十足的四乡二十八寨羌藏汉农民队伍顷刻间被瓦解作鸟兽散,寨中参与者多已投顺自首,县保安队到处在搜捕主要头目云头寨边仁山的儿子巴达,除了县保安队还有四川军阀防区的一个防兵连,郎苏南大沟克森满屯敖松云守备率领的屯团乡兵,总计有六百多人枪,完全可以将老实巴交的云头寨(羌名若格)四百多男女老少赶尽杀绝捏成粉末。全体村民从来就没有这种思想:要跟强大的官府作对,可老百姓实在是被军阀、官僚和团总逼上了绝路不得已而为之啊,自古以来的官府不也是在严厉惩治贪官污吏恶霸地痞吗?咋这次反抗了一下就惹火烧身了呢?原来官有官不同,府衙、军阀都成了团总的后台,都是一路货色!

大山里的晚风这般刮脸刺骨,已经汗湿无数遍的粗布衣裳让巴达打几个寒噤,他把当坐垫的皮褂重新披上,原来草坡也因晴朗的夜幕而潮润起来。三天来只有野菜野果充饥,身体消耗很大,他的确太累也太饿了,不住喘气,身累体累心更累。

年轻的巴达忧郁地坐着,他那温暖的家没有了,房屋被烧毁,父亲被投了监境况不知,母亲和小弟巴子被保安队扣押,这还是兄弟巴良昨天冒险找到他时告诉的,他说阿哥我晓得娘在你不会跑远,妈要我找到你相互有个掩护依靠。巴良怀揣的几块玉米菜馍已经成为细末面,东奔西跑找他两天被搓揉漏散不少,巴达疯狂舔舐着巴良衣裳内层面屑,这是母亲做的一锅玉米蒸馍,巴良也忍着饥饿舍不得多吃。他说:妈叫你躲过保安队搜捕的这几天,跑山要学会爱惜好自己,妈要你勇敢坚强机智地对付好,妈说以后还等我们给双亲养老呢,妈才四十多,走过这一劫就一定会迎来新的一片天地。要你记住实在饿凶了,就悄悄跑到三座磨对面鲁遮格(羌语地名)去取吃的,还给你放了半新旧布鞋和两双草鞋。巴达说:阿弟,哥哪会那么轻易就去送死?我们弟兄哪个有啥三长两短,母亲都会肝肠寸断朝不保夕!父亲会绝望透顶无路可奔,寨中还有那么多孤立无援无能为力的乡亲,我们的命就当真那么卑贱不值钱吗?说着捏紧巴良的手:我们要好生顽强地活下去!巴良点着头。巴达到底恢复了一些体力,眼睛不再昏花,只是全身像散了架,他疯狂不停地在山野里死命奔跑着,躲过了保安队抓捕与纵横飞扬的枪弹。

必须活下去,这是他的信念!亲情,爱情,还有恶人仇敌。

可如今只有巴达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远处云头河出口相汇处是川西北岷江上游的一级支流岷西河,十多公里的云头沟沿途都有官兵把岗。云头村四寨戒备森严。现在,这位二十出头的汉子不能不停下他几天来急匆匆东藏西躲的脚步,夜色已经非常浓厚,巴达感觉心慌气喘,伸手抹了抹额头涔涔汗水躺下,这绒绒的已经泛黄的草毯刚好成一个座椅,天空渐有星光闪烁,深秋的寒意十分浓烈,还好已有好多天没有下雨,月亮还没有升起,山太高没有什么秋虫鸣唱,四周寂寥无声,只有阴冷罡风吹拂。饥肠辘辘,白天发现零散生长已枯黄的各类野菜:飘带葱鹿耳韭石杆菜叶上花喇叭花野芹菜等胡乱塞进嘴巴,还有一些野果:八榴红(状似石榴的小野果)、野花红、牛奶泡、菜籽泡、马桑果等,使他不至于倒下,他感觉自己尚有旺盛的生命存在。他有枪,但不敢打偶尔发现的野鸡土猪子之类,因为随处有保安和民团,漫山遍野的搜山行动也难看到飞禽走兽。

好兄弟巴良是上午时分在磨子沟北坡山上铁宁寺与他分开的,住持也不知跑向何方,他们正给“铁山圣祖”叩头祈祷,来不及搜寻寺庙里可以吃的东西,3个保安队居然找到了他俩的行踪,巴良自作主张叫他藏好,为掩护他引开了他们,只身往庙后上方跑,还故意弄出触碰草木窸窸窣窣的声响,至今音信杳无。

巴良自小孤儿,正是那场席卷整个村落的可怕瘟疫(伤寒大流行),老百姓叫它“窝窝寒”, 再没有人敢去看望和抢救罹患者,因为病毒传染得太厉害,以致后来好多家住户里尸体腐烂发臭生蛆,致死者肢体残缺(老鼠啃掉眼睛腿脚),血污脏水遍地,村人只有点火焚毁其房屋。那场瘟疫大流行,仅云头寨死亡百十人,20多家庭绝户。至今人们说起谈虎色变充满恐惧。

巴良是中寨边边山五户伤寒病唯一侥幸存活下来的孤儿,人们将要抱柴烧房点火时听到里面还有隐隐幼儿哭声,没有人敢拿脆弱的生命作赌注去救护,只是站在那里伤心叹息惶恐,因为大规模的传染致使更多亲属牵连进去并很快丧命;可是巴达的阿妈云娣仍然不顾一切破门冲了进去,从已故的尸体旁边冒死伸手拖拉拽逮抢救出来,那惨烈的哭喊声一而再再而三敲打蹂躏撕裂着37岁慈母柔软的内心,阿妈抱着婴幼撇开退却惧怕的人们,独自绕道跑向高高碉房过了几天几夜,巴达70岁的奶奶不顾一切给儿媳送水递饭给草药,不幸奶奶在清洗病人屎尿垃圾时不慎因年高体弱染病,挺了半个月亡故,母亲坚决再不让其他人接触挨近,昼夜祈祷默念白石天神观音菩萨,亲戚们用长木杆递水递送食物,母子俩居然奇迹般躲过了这场持久可怕的瘟疫。寨中人都叫这娃儿为“巴儿珠”,羌语语意是无依无靠遭孽的意思。巴达的阿妈抱回家抚养起来,那时巴达家经济条件还将就可以,巴达父亲边仁山在嘉阳屯守备高翔司令处当副官,农闲操练九枯①云头数寨的年轻人,有些报酬收入,和巴达一起在私塾学堂读书认字说汉(官)话,整个寨子的人都以巴而珠称呼,巴而珠知道羌语里这是无依无靠凄惨孤儿的意思而很不舒服,他给王先生说他有爸爸边仁山阿妈王云娣呢,私塾王习之先生说那就叫你小名巴良,学名边永福吧。巴良说那我哥小名也应该有一个巴字,王先生知道这娃懂事敏感呢,就依了他,将边老大改称巴达,取学名为边永灵,小弟颈部有胎记疤痕叫巴子,学名叫边永泰。巴良内心很高兴,他小巴达两岁多,巴达一家人都认为这样很好,本来他们都是中寨边姓家族的同宗同辈,巴良再没有了生分的感觉。反而二爸边仁义同岁儿子多布(边永刚)没有“巴”上还有几分不快,大妈(巴达母亲)私下给多布做很久思想工作,多布一家才相通呢,一切都为了巴良这个可怜的孩子能健康成长。

如今官府军力强大,父亲边仁山几年前追随高司令,高翔,字益诚,藏名斯旦真,守备世家,19岁承其职务,自幼请青石镇秀才张雪霏教他识字而熟读诗书,曾到熊克武办的成都陆军讲武堂学习军事,成为少数民族地区能文能武的智慧人物。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四川军阀混战,28军军长邓锡侯统治了川西,当时屯殖专区(今阿坝州)各县军政大权仍由“江防军”(多由原清代所驻汉军改编)统领,他们横征暴敛巧立名目,除摊派捐税外,又以军费紧张为名摊派“特捐”,仅岷西就分摊3万银元,数年战乱本身给各族人民带来灾难,如今哪里还能承受如此巨款?岷西迟迟未动,新任县知事李建柏请求汉军派队伍来催缴,借口开会把到县城的屯守备和乡团总扣押,当时高翔未去,得知情况后,立即传出木刻信令(紧急联信物),集中岷西县屯兵乡团2千多人枪,在县城击败汉军一个营,李建柏出面调解免除特捐,汉军撤走。第二年汉军实施报复性进攻,高翔早有准备,先期扣押与汉军串通一气的李建柏,大家同仇敌忾一举将汉军打到茂州城。因为边仁山可以在云头寨及周边村寨武装3百得力人枪,具有一定实力和文化而担任高司令的副官,巴达因此在屯兵队伍中得到锻炼。三年战斗,为岷西百姓前后免交近5万大洋,给当地藏羌汉百姓做了件大好事。还得到防区军长支持,驻灌县郑树嵘师长将高升任为汶、茂、理、岷四县清乡总司令。后来因四川军阀派系之间利益争夺,郑失势,也为地方各派势力所嫉妒,更怕高翔父子的势力做大不好驾驭,知事李建柏窜通防区统领秘密杀害高氏父子,关押与高亲近的杨沛霖,相关屯兵乡团解散重组,作为高司令副官的边仁山乡团全部解甲归田,势力衰落。军阀各防区衙门相互勾结委任,各种捐税军费烟捐又卷土重来,依旧重利盘剥,地方豪绅更是为非作歹,借机敲诈勒索毫不手软,赋税预征到30年50年,民不堪命,边仁山父子不得不再次扛起云头寨青石镇抗捐大旗,与地方军阀防区势力府衙艰难抗争。

巴良和巴达一样,自小练枪打猎,给人家放羊割草砍柴种地做长工,成为巴达家庭成员,有好吃好喝好穿,母亲首先考虑的是巴良,凡事与巴达巴子一视同仁,巴良爱劳动但不贪书,农闲间断读有两年寨中私塾将就能认些字,他十来岁才晓得自己的身世,他爱养父母一家胜过爱他自己!

巴良和巴达包括小兄弟巴子他们对云头寨几十里山沟坡梁山道再熟悉不过,巴良凭着感官找到了逃亡好几天的巴达,坚信他不会逃远,所以两天一夜就找到了他,保安队要逮到巴良不那么容易,知事李建柏铁了心要抓捕巴达归案,因为捉到有重赏。巴达兄弟俩合在一起后不久,多处站哨的保安队员有所察觉而一路跟踪,巴良山上奔跑却很在行,他在铁宁寺引开敌方后比保安队梭得快,这些保安平时大多抽大烟游手好闲,走山路累不起,他们跑一阵就精疲力尽特别疼惜各自小命,空放几枪就转去交差了事,都晓得巴达巴良枪法了得,谁也不敢轻易招惹亡命徒,搭上性命太不划算。所以他们兵分两路提心吊胆装模作样追了两个小时左右就转回去休息去了。只剩青石镇一些团丁端着枪东瞧西看,还在山沟里认真又胆怯地寻找,天黑了就在临时搭的杉桠棚过夜。

不知这是逃亡的第几天,今晚过夜的山洞,说是洞,其实只容得下大半身,且还是倾斜的,随砌几块石头,四周荒草灌木掩蔽,劳累疲困饥渴忧愤随时袭击着他,找来几抱干草,头朝里面,闭上眼就可以沉沉睡去,但巴达时刻惊醒不能睡去,山林沟壑到处有团丁梳篦式搜捕,可他实在得休息一下,哪怕即刻捉去他也想要好生喘息片刻。要是来一场大雨就好了,这些人在山上就呆不久,露水大,山林里走不动,他的安全系数就更大。巴良在哪里呢,他遇到危险了吗?母亲会多么操心呀,父亲他们几个人不知怎样了?巴达希望都不要有过多的闪失,巴良是边家那一支系的独苗苗,也是自己的大帮手,多次大难不死的。他相信巴良安全了就会转来找他的,胡思乱想许久心绪方才有所平复。

月色从东边山顶倾泻过来,山下万山更加深黑朦胧,微微山风吹送,深谷沟壑影影幢幢,夜深了,周边散发着阵阵苦艾的山风味,带几分凉意。巴达感觉安全便很快沉沉睡去,他实在是太困倦太疲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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