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杨兆海(二)
从萧关大河坝出发进入藏区,经二道桥、五王安、赤松沟口、庄房、大沟、上二道坪进入郎苏沟,这一带为7家藏族头人所在地,自从查柯土司绝嗣,辖地头人各成领地,为政为王。兆海、欧华一路熟悉,一直往前赶路。两天后赶到目的地:长虹山东段八尔科河沟口,此处汇入岷西河上游郎苏河。
八尔科客栈包吃住,饭后大家拥挤在几户藏民楼房上,有很大的动物皮毛裹着很舒服。十来个屯兵兄弟嘻哈大笑。引起本地人警惕,好在兆海几句藏话通融安抚,给足东家食宿费用。见到藏家漂亮女性温柔羞怯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好在兆海、欧华和汉话藏话两边安抚平息。
第二天天不见亮起身,兆海打算过长虹沟到山半腰一处坐棚过夜,左边山沟尽头为霸王,右边山沟尽头为长虹山,进沟十多公里上山,长虹山霸王山为分水岭,属邛崃山脉,山的那边所有溪流属大渡河流域,山这边为岷江河流域。
这一路就听兆海给巴达、多吉他们讲述他上一次马帮经过长虹山的经历:
那一次他们十几个人,驮运的是用本地毛皮烟土名贵药材换来的大米布匹等日用百货,还有少量枪支弹药,私下专请江防军章连长的一个班来当护卫,在长虹山来到一处叫阎王桥的地方,两边森林茂密,刚走到木桥,有铁抓扣住并排的圆木,上面铺有泥草团,仅容一马走过,队伍行进当中时,前面不远听得几声枪响,大家惊惧不小,都拿出家伙,留下管驮子的两伙计和马匹,兆海跟着章连长十几个甩了包袱小心包抄过去,原来一股匪徒正拦路抢劫,已撂倒一人,其余几个被押到远离大路的地方站成一排,那一排穿着体面,士绅模样,一动不敢动,贵重行礼衣物马匹驮子搁在半边,看情形想把这几个富绅就地解决,还有一学生模样男娃吓得直打抖,章连长举着枪先冲过去吼不许动,匪徒截获的有皮毛大衣,大米(山区只出产青稞玉米胡豆,大米稀罕),还有几杆长短枪手电筒等。兆海知道他们很可能会被捆绑到树桩上,这一带树林里到处都有捆绑成的干尸或一堆堆人骨。兆海章连长一行赶到大喝一声,看见一倒地汉子抽搐一阵没了动静,章手下何班长望天就是一枪,匪徒惊呆凝神,何班长几个挺麻利过去就下了他们的枪。一个绅士模样战战兢兢埋着头直喊好汉救命,见来者甚众控制匪帮,便都惊魂犹定连声感谢。匪徒感觉很沮丧,兆海看其中劫匪有些面熟,方才想起这不是维州镇的胡莱亮吗?美若县城粮台街人,汉族,不识字,幼时家贫,给人放牛帮工维持生活,喜好打架斗殴,得一外号胡大圈,大概是喜好巴结有钱有势人。后来举家迁往维州镇亲戚家参加浑水袍哥,拜当地袍哥许靖舫为义父,其子许子贵为兄,甘心做其贴心爪牙,私下自立山头带匪徒四处抢劫杀人,反正有人庇护叫人查无实据而逍遥法外,之前与青石镇贾德万多有瓜葛。胡莱亮一眼认出章连长、兆海诸人,肯定说,胡大圈真还没有招惹个他俩,甚至还在为难之处放过兆海一码的。胡莱亮从不参与是非对错,邀约的兄弟伙都是穷光蛋,没有办法时就动歪心思抢点富人家东西,他在郎苏当地叫保长达尔吉当向导,达尔吉与兆海也熟悉。胡来亮和达尔吉显然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马上便以讨好章连长兆海他们,说这是他们不久才拼凑起来的五六人队伍,第一次跑这么远干事就遇这么巧。
这边被劫绅士模样的抬头也惊呼兆海三哥救我,两手分别来逮着兆海和章连长的衣角怜巴巴的:这位军爷救救我啊。兆海走近一看,你不抬头我还认不到呢,你不是克森满屯敖守备的兄弟敖松福老爷吗?相互寒暄一番,才知他长住岷西县西虹河克森满屯成都办事处,在省城代表守备参加国民大会回来,受他哥哥敖松云守备指派,此次回西虹河主要是护送守备儿子回屯,顺便买些杂货回去,儿子在桃关骑马摔伤腿脚,这一路走得慢,从嘉阳镇上来已走五六天,长虹山路上就歇了了两夜,在这深山沟最后一道峡口遇到棒老二,这个胡大圈还说是专干有钱人。兆海跟大圈和达尔吉说:他是我们西虹河克森满屯土舍敖松福老爷,不要乱整哦,是不是不想活了。胡莱亮求情下话实在不晓得,达尔吉说我怀疑前一向偷我们牛的是他们,他们天天路上炖牛肉吃,所以跟了胡大圈。敖松福道:我们守备家庭咋可能偷你们郎苏沟的牛?是我们自己在萧关买的,那家主人可以作证。
章连长对劫匪和路上不测早有一套应对措施,他在松潘干了好几年防军,凡事留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怎么处理,他听凭兆海定夺。此时几个被劫屯兵都松了绑随敖二爷说庆幸遇得好,菩萨保佑呢;其中一个学生模样装束的小伙子十分感动:不遇上你们,我们的命就没有了!敖松福说这是敖守备二儿子敖玉韬,一直在成都读书。兆海也才记起这位守备兄弟一直傲气十足,对他这属民没正眼看过,守备一家人的威风,克森满百姓领教的苦,兆海想到父亲的惨死,也因此他才远走他乡帮人下苦,没想到跑江湖会有这么一天,搭救守备儿子和兄弟,此时都怜巴巴看着他。敖松福说兆海兄弟,你和章连长救了我们,我可以手按经书起誓,我们守备家绝不亏待你们。兆海看到平时作威作福的守备世家,如今一副惨相,全没有以前的高贵傲慢,顿生恻隐之心,记起曾朝拜宝殿寺听得主持的一句话:身影憔悴心意浓,心存善念多宽容,俯视不愧敢自问,敞亮心怀天地中。家乡人,乡里乡亲!而且此行不就是要为章连长贩军火吗?守备家多的是百姓种的烟土。
兆海与章连长耳语几句,章本身心眼不坏,但表面还是进行一番有声有色训话: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目无法纪,拦路抢劫,该当死罪的;何班长说就地处决,为民除害。兆海说都是生活所逼迫,莫如放他一条生路重新做人。章说不要以为打家劫舍钱财来得容易松活,还是回去老实去经营好自家田地过点安稳日子。
胡大圈自认晦气,幸好熟识,章连长说你们的枪就充公了,留你们一条性命,你们无辜打死一人,该当重罪,凶手也得抵命呀,胡便盯着手下一伙计,那伙计吓得跪地求饶说是这个人先开的枪,从我脑边飞过,我才还手的,求官爷放我一码,大圈举枪将其击毙:老子喊你劫财不劫命,你偏不听。章连长厌恶地不想再看到胡莱亮说:看在兆海的面上,还不快滚。胡说声谢都跑得渺无踪影。达尔吉说,我是护送他们,没有估计会发生这场事。章连长说,你自己回家去吧。
这帮小匪是从水磨三江方向窜入美若的,这叫“兔子不吃无窝变草”,任何地方的匪帮都有这不成文的规定,抢劫维州镇郭竹铺时遇到的胡来亮,几个亡命土匪听大圈这名字感觉他就是干大事的,就拜他为大哥,又遇官府捉拿,大圈参加高翔的抗捐,后又参与抢劫,几个人就怂恿他一起江湖闯荡,这不一起窜来到长虹山地界,因为听说这里深山密林容易发财。神出鬼没,东碰西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一枪的确是那同伙气愤开的,胡大圈不杀他大家也走不脱,离开后胡大圈捶胸顿脚痛苦死去的这位兄弟,众位都来相劝,胡大圈说我不这么做更要吃大亏,他们走了我们去收尸好好下葬,一个人那里痛哭,众兄弟相劝好久,说你也是为大家好呢。
兆海把贵重货物还给敖松福,章连长凭空得了匪徒几条枪,又做了人情好不得意!
敖松福想神气起来说老子省里参加“国大”会议回来,想到得了这般救星捡了性命实在万般有幸。自己刚才说给胡来亮他们是守备家庭、国大代表,胡飞起一脚给他:啥子国大不国大,守备不守备,老子们只认钱财。几耳屎(耳光)打在守备脸上现在还火飘飘的,刚才吓憨了,后悔不该放跑他们。还没有回过神狗日的就溜跑了,心头特不甘心。
兆海给章连长介绍敖瑜韬,说我们到克森满沟还要和守备家做买卖呢。他父亲可是个大人物,与省衙军政要员多有交情的。章连长说,我们见过面的,可以去见识见识。
兆海的命运由此而彻底改变:
敖松云为报答杨兆海对他的弟弟和儿子的救命之恩,答应给兆海一家划拨三十多亩土地去耕种,结束他大哥兆林守备家无期限劳役,并允许弟兄俩在扎尔寨原来的杨家破房基上建房造屋,特许他大姐杨初与姐夫一样成为老民身份,准许上山取材砍伐木料,以前守备不准许杨家造屋,而且还是守备的管家德尔喜去烧毁的,当时父亲杨远成和屯兵巴称正受守备的死刑处罚,守备当时指示杨家不允许再修建。守备还说要做主给兆海完成婚配,亲自主持这场特殊的婚礼。兆海一家的命运全掌握在守备手上,不能不服从呀。其实自己心仪的对象是保长孟长明孟舵把子的女儿孟娥,可是孟家已迁移到了丹巴。他也只能答应守备,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背守备的好意,并且是诚心诚意的答应。还有根申佳,他其实就是当初作战不力而被守备处死的巴称之子,守备也破例给他5亩土地,允许他找一屯女成家。
成婚那天,双方亲戚都到场祝贺,所有收支全由守备负责,兆海全家人,包括大哥大姐小妹都受到特别的优待。真还是无巧不成书,冥冥之中像有神明的安排:敖守备给他介绍的女子竟然就是孟长明的女儿孟娥,兆海与孟娥都万般惊诧与莫名的惊喜!
敖松云突然对杨兆海这样好,主要关键点是因为他救了他的儿子和兄弟,说来也真巧妙,敖守备遗落在外的女儿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当时敖在成都讲武堂学习,遇到一个叫覃淑琴的读书女子,父母双亡,靠叔父资助来成都求学找出路。敖松云自小受传统汉文化教育熏养,是老师兰顺青骄傲的得意门生,长得高大英武,且谈吐文雅有见识,也不免财大气粗,又是一方要害官长,相互交往甚密,半年后讲武堂突然散伙,这女子便一直跟随他,佩服他居然是一个藏族守备。本来守备的婚姻都必须是门当户对,早就父母指定的,但这女子受新文化思想影响,也相信22岁敖松云不可能信誓旦旦,回到克森满屯才知正夫人早娶在家中,又正遇本地排汉思想十分严重,好在世居本地的汉人不少,相互融汇联姻不少,后在县城新街凭其几分文化知识与姿色结识从丹巴来的本地汉子孟长明处安下家,孟的高大英俊与聪敏使她产生好感和异地孤单的安慰,怀了守备老爷的孩子孟说绝不嫌弃,敖松云给了她可观的陪奁。十几年后女儿长大,母亲希望她有好的婚姻归宿,孟长明凭着自身能力与守备的特殊关系当上保甲长和袍哥,在那几次派系的争斗中得到敖的保护,所以孟保长很尊从夫人意志。这一两年,孟娥母亲时常带信敖守备,说可怜女儿必须找一个厚道朴实可靠精明能干的人家,有好的归宿,要守备看在以前情分上,可怜你亲生女儿。今天席间敖守备突然想到这与兆海岂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便给兆海说起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兆海想自己哪里敢攀附做守备的乘龙快婿啊?诚惶诚恐答应听从守备老爷安排。聪明的守备听了高兴之极,特别赞赏杨兆海不念旧恶以德报怨值得信赖,夸奖他跑遍江湖重视信义,朋友不少,能耐不小,还有藏汉语言的通司本领,这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
敖守备也没有亏待章连长他们,叫他们在守备衙门花天酒地玩耍了好几天,还到美若县城的新街子游玩一天才心满意足离开,还操练他的屯兵,临走赏每个士兵一个大洋,对章连长称兄道弟,成为江湖上好帮手。
杨兆海在长虹山的善举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地位,由守备有罪之人变成守备有恩之士,甚而成为守备的乘龙快婿,修砌了好房屋,娶回倾慕已久的姑娘,让老管家十分的汗颜,欢喜的还有兆海的丈母娘覃淑琴和孟长明,他们一同度过了这一生最幸福的几年时光。
兆海这一次驮运,主要是为守备老爷用烟土换回枪支弹药,过境萧关还接受了姚宝桢的大宗货运,因而特地邀请了华尔多吉和边仁山儿子,小名叫巴达的边永灵。万幸欧华多长心眼,将守备的贵重东西免于抢劫,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兆海一路讲述自己经历,不知不觉来到西虹河方向的大坐棚,大家林中捡来干柴架起熊熊大火驱除寒冷,店主是外来汉人夫妇忙着煮饭,有了生意高兴得忙前忙后,因为兆海熟悉,不时将自己食品拿出来:干鱼片、豆瓣、清油、白糖、海椒等,都是山里稀缺的东西。大家吃完饭天就全黑下来,都困了去睡觉。
坐棚用片石砌成,用泥筑顶的小客栈,四面土墙,靠山安放着两张大床,用圆木搭建,铺上干桠枝,两张大床堪称是世界上最长、最宽、最厚的被盖,床两头有口袋缝制的长枕头,这床被子可同时盖三十多个人,睡觉时,人只能从床边钻进被盖,由于面积大,盖用了几十年,补了又补,所以特重,盖在身上感到窒息人根本无法翻身,也因为又大又重无法洗濯,所以又最脏最臭。巴达在山上流浪苦惯,不存在,受不了的是永来兄弟,钻进被窝喘不过气,只好侧身睡着把脑袋露出来闻不得那气味,山上寒气特种,根申佳有伤口不住呻吟。永来实在不习惯厚重的大铺盖,便自己抱些细干草去另一处墙角睡,半夜惊叫起来:日怪哟,喊我让开,让开。兆海有些醉意哪个给你说让开哟,好生睡,一会他又满头大汗坐起来,硬是喊我让开说我压倒他了。巴达心痛他,走过去一起查看地面,啥也没有,老板听到叫声从隔壁过来说,经常听到说,莫管它,睡你的。永来披着布衫移到火塘边睡,早上起来,大家好奇,娃儿睡的地方挖下去,竟然埋有几具人骨。主人家说,我们害怕啥子,这年头活一天就赚一天,这一路树上都绑有尸体,已经风干了,地下的白骨随处都有,也不晓得是啥时候死的。本来没有人敢在这里开店,但是这么长的山路,没有一个住店又咋得行,习惯了就成自然了,我老婆说晚上还听鬼魂些吵架呢,开店是为了活命哦,我两口子是孤儿出身,没有田地房子,一路逃荒挖药来此安身,哈哈哈。
大家听了瘆得慌。
兆海欧华在大铺里睡得香甜,长期野外艰苦生活,这里比岩窝热和得多,根申佳伤口愈合不少。
巴达、边永来特别思念他们的云头寨,可这一趟是报恩之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