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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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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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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西往事》连载

第一十一章 云头寨悲情

三天后,边仁义的独丁丁儿子边永刚,小名多布,带着二两烟土出去卖了一些,自己又合伙学抽了一点搞完,便在维州镇打工,饱一顿饿一顿,还在表弟边永来打工的铺子上讨了顿饭吃,这一天从维州镇给人背东西到青石镇,衣裳破烂,瘦骨嶙峋,正是午后光景,阴云密布,秋风萧瑟,正巧遇见堂叔边志生三爸他们抬着已去世的他家大爷边仁山,哭得伤心欲绝死去活来,朱东泉要他先回本寨通报情况,并说不得已在青石镇停留一晚上的原因。多布带回的这一特大不幸消息便迅速传开来:我家大爷边仁山被衙门枪杀了,保下其他人的性命,说东泉表叔他们已把遗体抬回来经青石镇街头,被不断来人拥堵在街头而只好暂时停放在下来,接受镇上及周边许多士绅百姓的吊唁,当天这些人还凑钱买了棺材,自发设了灵堂进行拜祭。后来又陆续有人回到村寨,带回边仁山死讯的具体情况,说还多亏了凤栖(嘉阳)镇杨佩霖杨大爷和克森满屯敖守备从中调解帮助云头寨人求情斡旋。青石镇吊唁这晚上,前任县长康敬,乡贤张雪霏等闻讯赶来哀伤痛哭,人们自发守灵,给朱东泉边志生他们送水送饭,一晚上还收了不少礼钱和实物,来吊唁的有维州镇前任团总张雪霏、前街郎中邓耀彤、朱家出嫁的两女:彩凤母女和朱巧凤等。镇上贾姓邱姓等仇家没有来搅扰破坏。

这是个阴沉沉刮着西北风的入冬大冷天,高山寨空中飘着些干燥的细微雪花,云头寨的人半数去河对门黑布(地名)寻找挖取野山萝卜,本来应是山地七八月青黄不接时成熟的山萝卜,如今已干瘪,但人们管不了那么多,总比野菜好,比观音土(细石面)好,它既可当菜又能当粮,是兼具洋芋红苕状如萝卜的一年生草本块根植物,但稍未煮熟或不当食用会中毒死人,可是人要生活下去,多数家户已没有颗粒粮食,留洋芋种子也吃光了。来的官兵已把各家可吃的东西搜刮殆尽,不去找吃的又怎么活命?漫山遍野是全寨饥饿的人们,有的到自家地里找隔生洋芋,未能成熟结籽的玉米芯子,可以将它磨成粉状当代食品,还有秋末次生的一些野菜山野果等,不过这些可吃的都已搜刮得已很干净了,但人们还是上山下地寻找着。山萝卜在野菜中属于高档的食物,是跟红薯和洋芋差不多的较大块根食物,叶苗纤小弯曲而悠长,混杂于浓密的灌木荒草荆棘之中,很容易丢失,得细心梳理到入土的位置;入土的根茎也细长深邃,混杂于盘根错节细密的杂草灌木根须中东抻西拐,挖一大坑不小心弄断根茎就再找不着了。黑布这个荒山坡是云头寨唯一能够生长山萝卜的地方。正因为山萝卜难找,所以天天去找总是有所发现,起先本事大的可以挖大半背篼,后来小半或几块,王先生来挖过两次,找到了两个且还是被锄头砍破,后一次一块也没有挖到,好不容易发现苗子,挖下去就不见藤蔓弄丢了。寨子上的人宁可穷死饿死也没有外出逃荒讨口的习惯,他们历史以来就一直坚守着这块山地,如今几乎每天都有饿死病死的人。如今只有全部自家人或至亲去烧埋,送不起礼更请不起饭,能喝上口酸菜汤半块洋芋就是大招待。

多布前脚到他家,在维州镇的边永来闻讯紧随其后回到云头寨,打听到阿妈在黒布这条山沟就找上山来。

永来的爸爸王先生在自家地里找隔生或遗漏的洋芋,他妈妈边淑兰与安布妹妹安枝在黑布沟一个坡台挖山萝卜,安枝长得高大而不秀气,然而那个苦难的时代苦难的地方正需要这样的人,因为重体力而长成大骨架,家里除了哥嫂侄儿其他亲人都在那场瘟疫中先后离开,如今她等着边仁山大表叔给她做主和巴达成婚呢,大表叔一直是他爱戴也受他关心的人呢,两人听见永来的哭诉,感觉啥叫天崩地裂,天塌地陷,哪还有什么心思挖隔山撬与山萝卜,失却情绪长声痛哭起来,一山的人都得到噩耗,哀痛弥漫整个山谷。安枝悲伤难抑,边淑兰哭成泪人,过度的苦痛使人的精神变裂成为一曲悲壮的苦歌:

天塌了,地陷了,命丢了,

若格河水没了去凼,

大保山神没了抓拿。

山民百姓断了生,

天塌了,地陷了,

……

上半年,淑兰和安枝一同到寨子东边拉达寨亲戚家赶酒席,这是张姓勤劳人家,独丁丁儿子新婚日子双双病倒,特别是儿子松林危在旦夕,远近亲族好友花夜满客正需婚庆挂红典礼,张大汉坐在火塘,面对众亲再也控制不住悲痛情绪,也不知怎么表达,情不自禁哭唱出来,成为了自编自唱的苦情歌,翻译出来大致意思是:

呀嗷,我家松林,大喜日子为啥一病不起?多好夜晚,亲朋贵客里外三圈,我满腔的悲痛怨恨快要爆炸,我不得不向大家以唱来倾诉,以歌来哀嚎。呀嗷,我家松林,我们花尽心血,备齐酒席:哥邻(汶水)上去吆牦牛,达戈(灌县)去背的大米,往返布居(薛城)办酒水蔬菜,家里宰肥猪,你就得病了,我还能说啥?呀嗷,我家松林,都说我姓张的力气大,心劲子好,为了儿女后承为了家业,我刚把啥子杂税烟捐叫哥完,我扛的木头可以修一个寨子,我背的石头可以垒成大山,我种的庄稼比别人收成好,可是到头来我的努力全部一场空。呀嗷,我家松林,为啥苦难不幸偏偏降临我们身上,降临到嫩笋子嫩芽子,所有难我来背负我来承担,老天不佑,叫我咋办?呀嗷,我家松林,辈子偏了没人扶烂疮上抹生姜,麻索子往细处断,我人强命不强,有心栽花花不发,呀嗷,我家松林,我咋个办哦?……

用本土羌语唱苦歌,叫“让愕”,是人在极度悲伤时的表达方式,痛失亲人极度难过而又能够倾诉出来即用“让愕”。

这时王掀也尾随跟着来黑布找他唯一的至亲大孃王云娣,遇见的是小嬢边淑兰,她正与儿子边永来抱头哭泣,加上安枝四人都为失去边仁山这个大能人大靠山而悲痛不已,王掀的父亲王保根因为太贫穷而靠边仁山帮忙落户云中寨,老实巴交的父母因贾德万而相继亡故,边仁山没少救济打点帮忙,一直认下妻家这个远亲,王掀聪敏好学,虽然苛捐杂税导致家贫却也在王先生那里认不少汉字,回家依然徒四壁,无以为家。

人们都停止挖山萝卜,长长的穷人队伍哀嚎着下沟底又上坡走回寨子,一片惨然呜咽。王掀和多布回答着人们的各种询问,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天空低垂吊,万物凭抖瑟。具体消息就在悲痛的人们中传递:巴达打听到县府要马上处决而紧急暗地活动,央求县内几个上层人物说情送礼非但没有打动李建柏,反而看管边仁山更加严实,情急之下买通看守将父亲救出来藏到嘉阳袍哥杨大爷屋里,被保安队发现追踪,致使其他几个没解救出来,李建柏指派嘉卡屯敖松云守备莫尼屯桑弘金屯兵队围剿杨宅的边仁山父子仨,引起众多嘉阳码头不满。多亏杨沛霖大爷(区长)、敖松云和桑怀钦俩守备力劝李建柏县长慎重处理,因为云头寨也因团总仗势欺人前后也死去4人,政府还收受了云头寨罪银一千两。李建柏坚决不释放关押的云头寨四个人,边仁山不愿这么偷生情愿一死,出面与李建柏谈判,其条件是换出其他四人:朱冬泉、安布、边志生,王掀;因为一切都是他边仁山自己出谋划策指挥安排,要求李建柏许子贵解散围困队伍,不再为难杨沛霖和桑弘金,答应不再追缉他的两个儿子巴达巴良到案,他力数为啥杀贾德万邱正柄原因,由于桑、杨这边也人多势众,双方最终达成协议,同意边仁山抵换,李建柏权尊势重,边仁山主动请缚就范。晚间,巴达巴良闻讯哪里舍得父亲此番所为?强行围攻衙门试图抓李建柏作为人质,却被很多保安队围困寡不敌众,边仁山站出来向李建柏许子贵声明说好的约定,要两个儿子快滚,滚得越远越好,僵持之中,焦连成紧贴边仁山有心维护他,不想边仁山忽然掏出焦的手枪而饮弹自尽,在场李建柏许子贵为父子深情感动而自行退却。边仁山躺在两个孩子的怀中,看到及时赶来的屯兵战友、看到四个老乡而安详合上双眼。任巴达兄弟四个乡亲怎么呼唤也没再醒来。

王掀大体知道这些,他讲归来沿途都不断有人来吊唁。

次日,几乎全体村人来河坝接边仁山的灵柩,其间有老弱病残扶老携幼,哀声哭声痛彻山寨,无不悲痛欲绝,一起护送到下寨朱家祠堂,所有云头寨能来的人男女老少跪成一片,许多人当场哭昏过去,天色低垂,山河无色,场面不忍目睹。

朱冬泉、边志生、安布、王掀带头披麻戴孝守护着抬边仁山灵柩,还有许多乡镇村寨来送行的挤满祠堂,下寨朱东泉老父卧病饥饿在床,听了比死自己儿子还难过,前几天没了孙儿就急火攻心,几次气得没了声息,东泉说大姑爷死得值,是他一个人的死换回全部人的活,老爷子说他边仁山大人物呀。中寨边边山,边志生的妻子在地头收空玉米杆找芯子麸,听到具体消息,悲伤得抱着女儿痛哭在地,不注意滚到田坎下被人扶起。全村人涌入下寨,,表现出对失去边仁山的巨大哀伤,悲痛哀叹声里巷相闻。村里每户人家户都可以列出无数边仁山关照帮助全寨人的好事,包括惩罚不务正业吊儿郎当抽大烟赌钱游手好闲者,三村四寨感觉再难找出像边仁山这样的能人好人了,这么替大家说话办事,这么宽怀大量的人,你打起灯笼找不到了呀,要是能换回边大哥,我们毋宁去死呀,人们的悲痛是深层次的。

巴达母亲初听得感觉天旋地转,几番倒在地上,一身酸软,后来听清楚他的死换回所有人安全方才有所缓解,所有母亲们都来垂泪相劝,小姑淑兰专门来接她到下寨,还是安布的妹妹安枝搀扶着到下寨,到了祠堂几乎背过气去,已有朱冬泉召集寨中主要人员,有朱铭典、王习之、边志生、安布、余大林商量组成边仁山葬礼组成人员,许多亲族长辈列席,一致认为边仁山的死是全村集体大事,必须合力举办。遗体只有在下寨朱家祠堂安排,也是全寨唯一的大祠堂,是清代同治年间朱家曾出过三甲进士朱玉攀当私塾先生时所建,因为这是全体云头村人的大事。朱冬泉领着边志生、安布、王掀一字向边仁山爱人云娣齐齐跪下来都泪如雨下,云娣大嫂慌忙喊都快快起来,我怎么承受得起?四人哪里愿意起来情愿一起陪死的心都有呀,大嫂说如果我们都能够挽回大哥的死,我们都愿意,可是他不就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来吗?边志生和安布痛哭着狠命朝地下碰着头出血,王掀这娃抱着他大孃的脚几乎晕厥,这几天这四个人也承受着巨大的悲痛,此时一并喷发出来,场面几乎失去控制,直到云娣爆发脾气都才爬起来,王先生,边淑兰、朱老爷相劝许久,方才逐渐平静下来,云娣道:边大哥做得对,做得好,你们都还年轻,要是只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他也不安心?既然能够换回你们这么多条命,他死得值呀。此时的云娣大嫂虽也承受着剧烈的哀痛,但也为丈夫伟大的品格行为感到骄傲自豪,在全村人面前树立多好的榜样。

大家心情有所平静后,东泉备述大哥为保全大家而从容赴死经过。云娣大嫂急问巴达巴良为啥没有一同回来?朱说离开县城后,巴达巴良一直护送到莫尼沟口,被当地守备桑怀钦和嘉阳镇的杨大爷请去,就没再跟上我们。

当下,朱大释比将自家仅存的粮油菜蔬猪膘拿出来,因为全村300来户近1千人口,清代康乾嘉时期达到2千多,近十年锐减,这个月就死掉十几个,所有一应物资准备他主动负责并安排筹集,但边家朱家等哪里愿意,在这艰难困苦时刻,他们坚决要把边仁山热热闹闹送上山,寨里通常每日两餐,一早出去干活,上午大概十一二点早餐,之后干活到太阳落坡,条件好的带有打尖,晚餐大概在天黑前后。当天的早饭是玉米面参合麦麸子及凑来的一捆捆的“固葛”,“固葛”为羌语,指晒干的元根樱樱,平时吃了圆根(蔓菁),茎叶拴成一捆捆挂在房檐外露木处晒干,冬季缺菜时食用。还有洋芋片,一起搅成大锅粥供给所有执事帮忙者吃,这是近段时间寨中最好的饭食。执事名单已张贴:有总管、灵堂布置、厨管、帮厨、支客、收礼、酒管、造饭、管桌、借物,担水、备柴与劈柴、勤杂、炮手、吹吹等,跳羊皮鼓舞及敲锣打鼓响器手等均为兼职,也必须有“专业”水平才能胜任。总管是朱铭典、边仁义,灵堂布置记礼文案负责是王习之,支客是朱东泉、边志生。本次葬礼不设礼堂,可仍有远近客人送来些实物或钱币,包括青石镇所收。多数赶不起礼,包括有执事者,就都不好意思来吃饭,巴达母亲说吃好吃孬,哪怕来喝口面汤也算事,正是饥荒时节。她要大家都舀碗来吃,不够再想办法。执事名单已张贴,全体人员即行动起来,井然有序,各司其职。有亲戚关系而没有安排的就会来找支客理论,另外既然全寨集体办事,有的没有执事,他心里就不舒服,这些问题只有主人家或组成人员去处理解决。比如总管安排了“借物”,该执事者就要负责所借之物使用后“完璧归朱”方才圆满完成;“管桌”者负责自筹饭桌碗筷及酒席的全程服务。造饭就要负责把饭蒸好而且按时能端上桌。厨管师你主人家拿出什么东西他就做出什么,哪样菜做不好都关系到厨管的声誉,那是不能有半点含糊的,厨管师一般都是寨中公认有这方面专长者担任。对于执事者主家事后专门有谢。

紧接着布置灵堂,云下寨祠堂上点起蜡烛油灯,上方安放边仁山灵柩牌位,黑漆棺木,却是青石镇士绅百姓集资购买。灵堂上方黄纸黑字:悲歌动地、痛彻黄泉、德泽乡梓、百世流芳、风范长存等,字体遒劲苍凉乃王先生所书。边大嫂的挽幛:生立奇功,死留典范,九泉瞑目君无憾;外扶众生,内养亲族,一身重担我来挑。朱大释比的巨幅挽联:乡里称贤,留有典型遗后世;近邻怀故,收来秋色寄哀情。王习之夫妻挽:烟雨凄泣,满眼秋风凝血泪;音容宛在,一川溪流伴哀声。青石镇文士张雪霏挽:边地秋风悲战马,岷西落日泣哀鸿。前县知事康敬挽:生为下民谋永福,四方妇孺皆知名。还有保关莫瓦寨狄龙所挽:黄土一抔埋忠骨,心香三瓣吊雄魂。……等等,分别悬挂于灵柩两侧。

巴达母亲在小姑家忙着与妹弟王习之梳理晚间扯孝名单时,这项工作必须细致,不能有漏掉,不然亲戚会伤心的,正在忙忽,边仁义老婆匆匆跑来有话相说,俩妯娌走向角落,小姑边淑兰两口子就有点不高兴,都是自己人还这么见外呢?原来二嫂说家里神龛上放有一包钱币,有五六块银元。两人一合计,这是巴子放的呢。大嫂也不隐瞒,将此事说了出来,大家又感叹一会儿,母亲道:这娃不定是哪里偷抢的也说不清楚,我给他先垫支些。

午后巴达巴良赶回父亲的灵前,其悲痛的哀悼难以陈述,几娘母及边家一大家人又一次牵动全寨人的哀伤。王先生为巴达巴良写的挽幛:音容莫睹伤心难禁千行泪,亲恩未报哀痛不觉九回肠。只见三秋多苦雨,谁知九月别严亲;心因父逝心滴血,月窥吾辈月无光。小兄弟边永泰没有回来。

巴达巴良回来雇请五六个帮工,他还带来敖松云、杨沛霖、桑怀钦、杨兆海、华尔丹吉的厚礼,并从杨大爷、桑守备处借来几十大洋专办父亲丧事,给母亲和朱老爷、朱冬泉他们说,要有开支尽管说就是,感谢乡亲们,按本地规矩,两孝子一一跪谢一应帮忙和来吊孝的众乡亲。朱老爷、朱东泉马上扶起来。巴达此番的顺利全靠先父铺垫的人脉关系,还得到屯殖督办署张雪崖秘书长的关照,所以贾灿方才有这么大的弯转。

场面大,人口多,经济已很宽裕,母亲得到很大安慰,总管朱老爷、边仁义、朱东泉、边志生就不断安排人下街采买丧葬一切用度,主要是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母亲给两儿子说,要叫乡亲们帮忙累了就好生沾一下边家父子的光,吃点饱饭。巴达巴良说,妈呀你放心就是。差不多的年轻人都去挖坟坑,大多数人可能锄头都摸不上,母亲就跟总管说就不指定挑选了,他们想去就去吧,都不能饿着肚子给边家人做事,边家就是拉点账也不算啥。

整个下午,不断有远客来吊唁送礼,邓耀彤竟然来布一块大洋,这是大礼,在云头寨也几家,其他户数布一刀草纸,很亲的为几升粮食,半背篼洋芋元根等,大多数连一刀草纸也布不起,其实旁边队了大堆的草纸,吊唁者尽管吊唁使用,巴达母亲及边家兄弟姊妹一一安慰,请他们都过来吃晚饭,吩咐执事喊客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卧病年老在床的就给他们端过去。边仁山在生时顶天立地,死了也是降福乡邻。

晚饭前,来一对人马特别惹眼:朱大释比出嫁的两女子:朱彩珍朱彩凤及他们的娃儿,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一身戎装的贾灿(允亮)和端庄美丽的贾青玉兄妹,牵着马匹还有几个卫兵性质的团丁。要到村口时他们都戴上自备的孝帕,巴达巴良亲到村口迎接,可谓“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进寨即来到祠堂边仁山灵前跪着奉香烧纸,青玉娘母哭得很是伤心,自然是边家亲戚晚辈相劝着,随即巴达母亲云娣灵前来与青玉妈妈彩珍相会,不甚伤感哭泣一场,都面临丈夫去世的哀痛,当初边仁山夫妇亲自到青石镇赶丧礼吊唁,那时贾灿六七岁,青玉五岁。之后贾灿留下两个警卫团丁守护灵堂,贾灿将二姨妈一家子留在家公屋里,自己跟着母亲和妹妹,由巴达母子相陪到巴达姑爷家来,还有朱老爷、边仁义、王习之夫妇,在此他们摆谈了许久,他们商定的是有关巴达青玉的事,这也是贾灿妈妈此来的重要目的,许多年来,本土婚姻最终定盘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开明的父母长兄总要充分参考儿女的意愿。云娣对巴良亦有安排。

当晚称作“大夜”,首先是请神和“看酒”仪式,大释比的“请神”做完就是“看酒”,三坛密封的酒摆在众亲面前,支客师首先要将第一个酒杆杆交给寨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然后为四大门亲,依次边家老少母舅,老母舅是朱家朱铭典,是边仁山奶奶的娘屋,少母舅是朱家,即边仁山母亲娘屋,是朱冬泉孃孃(堂姑)。云娣的王家除了王掀在青石沟拉尔寨几乎已没有什么亲人,属于巴达的少母舅,巴达的爷爷和父亲辈嫁出去的女人称为边家的老、少姑孃。之后是边家家门,边仁义为族房代表,有威望的王习之,他们才是红白婚丧等大事的实际主人,每个代表背后都是众多亲族成员,所以一般拿着酒杆的代表都有要讲的话,拿杆杆喝酒是形式,其实是亲情的联结,不免追念边仁山与所在亲族的关心关爱与悲痛,然后每个人要来喝几口。此次看酒范围广些,那就是除此之外四个寨子其他乡亲代表也来拿酒杆杆,远亲不如近邻,都对边仁山有各种亲近关系。

接着是“大夜”的重要内容:扯孝,也叫开孝,都大体按“看酒”仪式中的顺序,因为此次是“普孝”,凡小于边仁山年龄的同辈,和所有晚辈都在发孝之列,一层层由近及远,长幼有序,亲疏分明,普及全体。孝子巴达巴良的孝衣孝裤孝帕孝鞋全套由老母舅代表朱大老爷亲授方能穿戴,还有孝子多布、边永来、边永香及边家另外永字辈。其余为孝衣孝帕,余皆孝帕,由支客师朱东泉主持,说发孝如有不足或漏掉,请众亲谅解及时指出来,王先生拿着本子高声宣念,旁边小儿子举着灯盏,是白天边家主人认真梳理记下的,手下人依次发放,念完某族房名字就由一代表来点数总取,不能有差错。几百人发放毕,查无遗漏,全体戴孝者伏跪于灵前哀悼,边仁山有恩于整个山寨,边仁山妹妹边淑兰首先伏地哭祭,诉说哥哥一生事迹,引起大家悲恸嚎啕,悲声一片表达大家的哀痛。宵夜后子时便是死者的入殓仪式,边仁山遗体一直在开缝的棺材里,已不需要移动,只是寨中相关人物重新检查身体与穿着,更主要的大家对遗容的最后的瞻仰,此属“小闭殓”,棺材要留条缝,第二天下葬入土盖棺合缝叫“大闭殓”。边仁山的孝子需跪在灵前,亲人及寨中乡亲依次跪成一片,哀哭声震彻寰宇,撕心裂肺。

戴了老母舅方面孝的贾灿贾青玉亦挨近边家孩子跪下哀泣。

当此之时,支客朱东泉站在边仁山灵柩前,当众宣布云娣大嫂的重要决定,她叫朱大姥爷和彩凤大姐、贾灿兄妹请站到大家面前来,请二哥夫妇和妹妹和妹弟王习之上来,叫巴达和青玉站在边仁山灵柩前,母亲道:巴达,青玉你俩各自的父亲生前就有这个愿望,朱老爷也一直很支持,我和青玉妈妈都很喜欢,青玉哥哥表示赞同,你们两个也很相亲相爱,今天经我们双方老人协商,你俩老大不小了,趁你的父亲还未入土,你们就在他的灵前成亲,拜了天地好吗?巴达青玉双双站在父亲灵牌前表示同意。母亲再叫安枝的哥嫂安布夫妇上来,叫巴良和安枝亦在灵前肃立,母亲道:你们两的婚事就由我做主,也征得你哥哥嫂嫂的同意,你们愿意在巴良的养父的灵前和你们双方父母的在天之灵拜堂成亲吗?两人亦双双站在灵前表示同意。母亲跪下泣声道:边仁山,你这下就可以放心走了吧?我把你心痛的两个孩子给你做了交代,两个孩子都会学你的好,都会给你争气的。两对新人不住抹泪,巴达巴良不由自主抱着母亲:妈妈,你要多保重,我们一定不会教你生气。

接着,朱东泉道:齐天地之良缘,乘父母之意愿,借父亲未归山之灵前,你们愿意结为百年之好吗?两对新人答:愿意。

朱东泉:好!今上有天,下有地,面前就是有你父亲边仁山的灵堂,有双方亲人和众乡亲,你们愿意拜堂吗?

两对新人答:愿意。

朱东泉道:一拜天地,感谢上天赐良缘地造两双;二拜祖先,祖先英灵永在,人无祖宗根脉何来。三拜高堂,感谢父母爱的养育深恩,祝愿母亲安康寿;夫妻对拜,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夫妻再拜你们的父亲边仁山大哥,叫他英灵灵作证。夫妻拜嘉宾,感谢大家送父归山。

此时,贾灿站出来:当着我大表叔的灵前,当着我的母亲和大表婶,你巴达边永灵要是带不好我的妹贾青玉,我会对你不客气。

安布也站出来说出相同的话与巴良边永福。

巴达母亲说:两亲家放心,巴达巴良带不好还有我呢,你们放心吧,我家锅里有片肉,我们就绝不叫俩媳妇喝汤,我今天当着众亲敢这样说。巴达的母亲在极度的悲伤中因此获得少有的安慰与知足。

凌晨出殡的场面云头寨前所未有,孝子在前:巴达举灵牌子,巴良拿引魂幡,多布背着烧纸的铁锅,边永来边永香紧随其后。全寨能走动者均来相送,坟地是释比与边家人商量所择之地。8人抬,为云头寨历史以来之最,朱大释比、熊大脚板、唐当家师在前面为死者开路,诵经作法,让响当当的人物边仁山忠魂遍布,或转生为人,或升入天堂。6个远近28寨最好唢呐吹手,最优秀的锣鼓响器手、与最好的羊皮鼓舞,唢呐奏出羌地最为凄惨忧伤的曲调、锣鼓敲出羊皮鼓踏出最为悲壮沉痛的舞步。抬丧队伍前呼后拥,均为寨中青壮年担承,沿途高唱羌人《送葬歌》:

蒿意啰,蒿啰社咳,

嗷牢蒿西韶,蒿啰社咳;

蒿意啰,蒿啰社咳,

嗷牢蒿西韶,蒿啰社咳!

歌词大意:人总要死去,可是死去的方式不一样,唉,有的人不该就这么走了的,太不该呀,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啊!

由于人多,墓地头许多人拿锄头的机会也没有,一应下葬仪式由大释比朱铭典和熊启端两侧主持进行,诵经行法事,然后大“闭殓”,凿壁放置“万年灯”,墓穴里平顺安放棺椁,整理死者衣冠,孝儿巴达参与盖棺。第二件在棺盖上放一朝上空碗,众吼三声:死神入不入,众人三声回答“入”,于是熊大脚板举锄头将碗打碎,然后命正孝捧土撒向棺木,众人开始挥锄棺筑坟。巴达母亲早有安排,最是困难时节,墓场一切从简不讲排场,家人及乡亲活命要紧,巴达,朱大释比,王习之等最终听从边仁山爱人的决定,修砌一普通的坟墓。以后真有好条件再说。

砌好坟墓回程唱送葬归来歌:

哎一一幽幽来幽来,

瓦什切么,噢好社育保社艾,

给布梁子舍社嗨,

喔一一瓦瓦子社唉,

瓦哟社育保社艾。

人们每次送葬回来都要高唱此歌,什么意思已不得而知。

主人听见此歌,孝子就得在门口跪迎,执事人端清亮水让筑坟人洗手焚柏香熏沐,然后便是整个丧事完成后的“正席”,即主人要准备最好的酒菜招待。虽是悲痛,然而云头寨人更加团结一心,边仁山的丧宴虽不丰盛,但足够大家饱餐一顿,真还打了一顿牙祭吃到了肥大块,正是因为巴达贾青玉的充分准备。

巴达和巴良发誓:要叫他们的母亲做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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