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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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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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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西往事》连载

第二章 鲁遮格

耳边忽然突突突哗啦啦的声音以及旷野的冷风使巴达惊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午后,阳光从层云中透进来感觉没有什么温度,西斜的光线显露山东的阴影,巴达常年风餐露宿为以后落下严重的风湿和肠胃病根,此时他一个激灵站起来捏紧枪杆,不由自主急忙躲在一笼灌木林边,原来是两只野鸡扑腾打闹一阵又归于沉寂。巴达个头高挑英俊,轮廓分明,双目有神,是那个时代山区汉子人高马大的体型特征,是常年重体力活动的原因,一圈圈的黑布头帕,划烂又紧拴着,青衣麻布长衫两肘部打有补丁,脚蹬一双已经虚边漏洞的云云鞋,膝下麻布绑腿满是绒绒的布须,与巴良装索一模一样,是母亲一视同仁,巴良稍矮一些,都还结识。巴达的机敏是与外地汉、藏、回族较长时间相处的结果。

巴达朝着相对安全偏僻的茂林深处紧赶慢走,两天时间,已远离保安队视线,寻找有能果腹的东西:飘带葱水芹菜隔山撬,还有山泉水。父亲边仁山曾经不止一次讲过:在人世间你要是不愿过牛马一样的生活,你就总是免不了要冒险要逃亡的,安居乐业的日子太少。确实,这二十多年,巴达安定的日子不多,庆幸父母的荫庇。

巴达已特别饥饿,要命的是鞋子也将报废:揸口破洞,他得必须尽快朝着鲁遮格方向去,还得节约鞋子磨损,还得找可以吃的山果。

巴达十八九岁时在县城与父亲所在的屯兵受训队伍里,那些保安队和县衙门及街上豪绅贵人特别小看他们少数民族,因为不顺畅的汉语口音特别明显,尤其对下游羌人似有蔑称,反正他一时也说不出来那称呼,私下对他们称蛮子兵,衙门里有称番人或生番的,某次被巴达听见还与保安队的焦连成干了一架,是高司令和父亲平息此事,原来他还是保安队的副队长,专门过来赔礼道歉。那年回村寨,父亲带回一个红头发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叫托马斯·托伦斯的①,四十岁左右,有县上一个视学官许靖舫陪同,托伦斯从雅江寻找青衣羌不着,就沿蜀西北山道溯岷江激流跋涉而上,他说云头寨就是属于china(中国)历史上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羌人,他确信在岷江上游的高地人正是要找的青衣羌一支无疑,这让他兴奋不已,他对云头寨子上的生活语言习俗非常惊奇,边仁山还把下寨的朱铭典大释比引荐给牧师,大约住有一个星期,云头寨大部分不会说汉话,牧师的汉话说得也很咬口,与云头寨人座谈靠比划来交流,巴达父子轮换做着翻译。边仁山曾给托伦斯和视学官说:官府和街上好多人称我们为“蛮子”,走出去迁出去嫁出去的人都想脱掉“蛮子”身份。托伦士胸前划十字说:一切生在世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他批评视学官有大汉族主义思想。临别,托伦斯给五个大洋的饭钱,还要求许靖舫也交生活费,父亲当时家庭条件不错,都没有收他们的钱,还给托伦士大包的土特产:虫草、贝母和一张豹皮,托伦士就把他挎着的一杆盒子枪(毛瑟军用手枪)及20发子弹交与边仁山做为留念。父亲打团总时将木盒驳壳枪交与儿子巴达使用。之后还有成都华西协和大学一位教师叫托马斯·陶然士②的外国人也来到云头寨考察,住在朱大释比家。王习之先生说你们洋人侵略中国,清政府投降了,还赔款割地。陶然士说我不关心这些事,与我无关。我只关心我自然社会科学与人文地理,我是我们大英帝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注重华西边疆研究,你们羌族过去是个很强大的民族,因其被征服和同化而一直减少再减少。王先生说你们西方列强用洋枪洋炮打开国门,用鸦片输入毒害人民,给你们大量的白银,朝廷都摊派到全国的老百姓。陶然士说这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事情,我没有办法阻止,就像你没有办法阻止你的国家总是打内战打内战一样。我只能做我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巴达想,这洋人也有不同呢,县官也有不同,康敬这个就是好县官。两个洋人还给父亲留了纪念品,很尊重土人。这次李建柏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呢!

小心翼翼地走着,感觉平安的日子太珍贵,巴达总有些提心吊胆,感觉没有一处是万无一失的,偶尔累了坐下来,把鞋子提在手上,满脚伤痕,心绪就震荡起来:忧郁与悲愤,生存还是毁灭,绝望与逃命交织着他的思维,要活下去就要克服一切艰难险阻;那天在铁宁寺不远,子弹在他头上飞,他其实可以撂倒保安队同归于尽,可以随时反击但他克制不能这么做,父亲曾经教育他要叫巧识时务,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未竟的事还有很多,他知道他更是父母亲的命心肝与希望,他怎么会莽撞冲动或束手就擒任他们随意宰割?那他可是死不甘心的。他学名边永灵,机智灵活,他应该对得起配得上这个名字。

巴达的这个名字,羌语意思还有宽阔的哨台有让人舒适的意思,巴达之后只有巴子艰难成活下来,两兄弟小时候去朱大释比家里次数最多,除晦驱邪念经草药啥方式都做过,大释比说干脆就叫他巴子好带些。巴达5岁后就利索好带了,开始成为云头寨充满希望不知忧愁的小伙,幼时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带着他和巴良,巴子三个兄弟,一起在地头滚爬摔打长大,六七岁帮母亲做农活,巴达对于砌匠木匠铁匠都不感兴趣,农闲独自上山采野菜,挖药材都是一把好手。一次把十几斤天麻和猪苓(寨中很少有人能挖到这种名贵药材)给内地商贩,

巴达拿着10万元钱币回家,教他认字的王先生一看是1万元的法币,显然被人欺骗,巴达跑几十里去追,那商贩早无踪无影,方才懂得认字学文化的迫切性重要性。父母都支持他,王先生的学堂就是他家提供的房屋,巴达和巴良有机会农闲(多在晚上清油灯下)认字读书,巴达以后还到县城兰顺青先生处就读,与县内一批官宦士绅子弟一起,可惜只三年多点,高翔司令被害,父亲边仁山革职解甲回乡,家道中落辍学。长成高大结实的他就喜欢背枪打猎,自己买一把明火枪(火药猎枪),打飞禽装铁砂,打野兽装独弹或散弹,几年时间练就好枪法,上山回来难得空手,他喜欢把战利品分送大家共享,遵循羌寨规矩:上山打猎见者有份。都说跟着巴达上山待得人有搞头,他进山离不开这几样:弯刀绳子枪和棍,有露水他在前边趟,没有路道他在前边开劈,你找不够柴火背不动他都帮你,得到野物肉他不吃独食,巴良跟着巴达也变得大方散手,枪法也了不得。巴达特别受不得气,平时遇见有人为非作歹称王称霸,他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天不怕地不怕气魄,引起青石镇新团总贾德万不满和忌恨,又不能驾驭收伏他,便不时挑逗敲诈侮辱他父子俩,而贾德万侄女贾青玉却又倾心爱慕巴达,青玉喊云头寨朱大释比为姥爷,贾德万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不成器,倒是很喜欢侄子贾灿和侄女贾青玉。贾灿,字允亮,他和青玉父亲去逝早,贾德万夫妇就视同己出。青玉的母亲朱大妹子(彩凤)常带着青玉常住在云中寨,贾灿长期在外面读书。朱大释比有心想促成巴达和青玉这桩婚姻。寨中十七八岁男女都已成婚,巴达一直未婚的原因是乃多事之秋,其实红爷(指羌寨牵线搭桥媒人)曾经没少进他家门槛,青玉美貌大方但他幺爸贾德万总是家长自居插手管制坚决不允,巴达和父母也都心存疑虑。贾团总自己的儿子贾允秋(小名秋秋)22岁,游手好闲,姑娘些都没敢嫁给他,有一寨子姑娘嫁过去有半年,忍受不住虐待跑走;贾德万把希望寄托于贾灿,他先是被县政府保送茂州一年制师范读书,后在成都敬业学院史科学习,如今在国民党中央军校成都政训班,见识宽广文化基础好,偶尔回来与巴达相互有好感,曾一起在县城读书,与其堂兄家允秋判若两人。贾灿幺爸即这个团总贾德万趾高气扬,仗势县衙和保安队相互勾结有后台作靠山,欺人太甚血债多,借收各种捐税尤其鸦片烟税而牟取暴利,不顾百姓死活,在这次抗捐斗争中被云头寨人怒而杀之,引来知事李建柏派防兵屯兵施巧计镇压。

野果装入肚子,巴达稍歇,从腰间裹肚包里取出烟末装上烟斗,用白石火镰擦燃火绒草点燃一杆兰花烟。巴达年纪轻轻本不抽烟,是父亲在他十来岁教会的他,那是因为好多年轻人和有钱人觉得抽鸦片成为时髦,农村上稍有伤风感冒不舒服就喜欢抽几口鸦片说能治病,好多人真还好了,江湖上办招待上规格尤其是稍有身份的都以鸦片绷门面压阵。为了抵制鸦片更深毒害,当保长的边仁山提倡寨中十来岁就开始抽这兰花烟,十五六岁的巴达就真有了兰花烟瘾,整个村寨荒山野地边田地角都种有兰花烟,为官府豪绅失望而生恨,少了他们鸦片抽头的油水。巴达咂着烟,远远望眺百十里外大河对岸的万年雪峰,蓝天下依稀可辨,人能飞翔多好,据说人死后灵魂是能飞的,只是飘飘忽忽没有力量,但没有苦痛,那样看人世间才干着急呢。几口烟喷出,居然有些舒服了,可思念挂想悲愤忧伤绝望时时袭来挥之不去,近来的突发变故就像一场惊悚凶残的梦魇。

山间光脚行走简直要命,接近鲁遮格时巴达双脚已是血肉模糊,只好穿上鞋用草筋树藤拴缉,能应付几程算事,寨中打草鞋的功夫都有,巴达想自己真该学学,到鲁遮格方向又不能走正道,得钻二荒林爬陡悬峭壁,好在巴达熟悉地理环境,有弯刀劈捷径,累了停下休息会儿。乡亲们曾经指点云头沟哪几处藏身最好,是熟悉的河沟叫他能安身立命,劳累艰辛饥饿伤痛是一回事,保命更重要,唉,说不准保安队就埋伏在哪丛荆棘灌木后,或那块林木岩石下,随时都有可能瞬间结果了他,他不能不提高警惕,谨慎前行。天色就要暗下来,此刻自己饥饿得两眼昏花就要倒下,偶听倦鸟归林,或看风飘云散,偶听山坡下来一声猪拱狼嚎心里释然,表示可能没有敌情。走一回儿,峡谷间已是黑影幢幢就像张牙舞爪的妖怪,丛林里还有猫头鹰“呜咴呜咴”的叫声,低沉凄厉,好在朦胧月光情有独钟地向这里倾泻下来,目的地已经不远,肚腹翻江倒海起来,巴达实在饿坏了,他必须舍命前进。

巴达来到鲁遮格的山脚,只需攀越20多米高的山岩,鞋帮拴着枝藤上爬,河沟对面几座磨房处传来隐隐的众人声音,谁能估计到他就在他们附近呢?他拿了枪杆,有夜幕掩护便起劲站稳逮稳而往上攀登,哎呀,说不定巴良也在那里等我呢,半个多小时,远处人声已经消歇,这是一处有灌木林掩护的的悬崖,手脚脸又划伤不少,巴达听说过但并没有来过这里,这个叫鲁遮格的地方,三面悬崖,上面是高耸突出的山岩挡住风雨,唯有下面一条岩台独路,关键是东侧还有清澈的滴水氹,足够饮用,是一些动物临时栖息地,也是历史上青石镇好几个举事英雄都曾在这里躲过官军搜捕,地势十分险要,这里离几座磨房不太远,磨房与寨子是10多里平途,云头河就此别过直陡而下到云头寨山脚,整个山沟数百条沟壑山岩,此处只几丛灌木林,外人不能估计到。

巴达拖着刀枪攀上最后一从灌木,头脑有了冒金星感觉,但他分明看见一只黑乎乎的东西还在疯狂地啃咬着什么东西,是一只饿狼,他提了砍刀奔过去,东劈西砍,饿狼逃往崖下,借着月色他发现已经撕破的皮口袋,这是母亲估计到的,他惊喜异常割开,是一张花围腰帕包着孔熟的洋芋和菜馍,他狼吞虎咽大口吃起来,漫山遍野是食物的香气,他用羊皮褂盖好自己,猎枪放在旁边。

巴达美美饱餐一顿,精神倍增,未曾想剩些明天食用,月光像是怕他暴露一般已隐入头上的后山,他确信他现在休息的地点已很安全,因为下方要上这里特别危险,有什么爬上来都会有觉察,按惯例,搜山队此时应歇息,三座磨只是当官的许子贵焦连成他们指挥所。虽然县知事下决心要斩草除根,留下一个保安分队和一些团丁搜捕抗捐的首恶分子,但都知道巴达身手矫健,这保安队不是不清楚。

数天来,难得这样放松休息,草丛舒软,也或者是这顿旷世美餐,巴达这一觉睡得实在很沉很美,不需要有人给他站岗放哨,四周的悬崖峭壁就是最好的守护,大概是睡到第二日天大亮,在人声嘈杂的环境里醒来才感觉很不对劲,四五个人围着他,谁会预料到,他竟然已被保安分队长焦连成逮个正着,他正要反抗已是五花大绑,而且他的弟弟巴子恐惧而胆怯地站在焦的身后。焦是岷西青石镇街上人,他们在县城集训时已很熟悉,真是不打不相识。焦连成奸笑道:巴达兄弟,你的小弟表现不错,我这也是身不由己执行长官命令,对不住了哦。

如果巴达不来这里或许反而没事,鲁遮格,原来是巴子带领保安队来的,正是估计到他哥多半会来这里找吃的过夜,就秘密引到这里,保安队和巴子一大早来此攀越时巴达睡得像死猪,焦连成不敢轻易冒险,知道他枪法稳准,迅速收缴他的刀枪,直到窸窸窣窣十几支枪口对准他捆住他,焦才喊醒他,可怜巴达各种声音毫未察觉。

15岁巴子的唯一条件是你们不许开枪暗害,焦连成爽快答应。巴达的手脚已不能动,弟弟抱着哥哥破烂衣裳体魄,特别是血肉淋漓的腿脚而痛哭,哭得毫无忌惮,并把妈妈寄放的半新旧布鞋艰难穿上。巴子相信保安队长会给赏银,阿妈不会遭受责骂拷打,阿爸会释放回家,烧毁的房屋能够赔偿,哥哥巴达只是审讯会安然无恙。

茫茫山林,沉沉黑夜,云头沟鲁遮格地名,至今尚在。

这天午后,保安队绑着巴达下山到了若格沟(也叫磨子沟云头沟)平路上,与坐镇指挥的许子贵队长汇合一处。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这是多年后的一首歌词。

巴达此去,犯的是杀人重罪,生死难料。

托马斯·托伦斯①:即托马斯·托伦士:英国传教士,生卒不详,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到今汶、理、茂等羌族聚居地区传教、考查,著有《青衣羌—中国西部的土著居民》一书。

托马斯·陶然士②:(1871-1959),四川大学前身华西协和大学教师,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华西边疆学会会员,民国时期常在汶理茂地区游历考察,著有《羌族宗教》一书,2016年川大举办“陶然士专题展览”。曾有佳山羌民龙升田(字潜渊)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几百幅有关成都及羌藏地区各类照片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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