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餐一大家人胡乱吃一锅孔(蒸)④洋芋,虽然见不到点油星和玉米面渣,但比寨中多数人家吃野菜糠麸强多了,这还是边仁义同住的岳父母在山那边一处林盘间垦荒种下悄悄收藏的,躲过了团丁的抢劫。铁锅孔的洋芋全部开笑且有锅巴,吃起很面而不是水咂咂的。一家人吃得喷香,尤其是巴达巴良,还有一锅酸菜汤。
饭毕,母亲云娣、边仁义夫妇、巴达巴良一泼人往下寨走,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已看不见各家田地里人影,人们大多进山或外出寻找可食用的东西去了。
王习之是边仁山弟兄的妹夫,巴达巴良的姑爷,小嬢(姑)叫边淑兰,小名边妹儿,那年已30岁的王习之应聘到云头寨当教书先生,与边妹儿相爱成家,王先生属于晚婚,世道混乱难以成家,做了上门女婿,因为边家在下寨有几亩地,就叫他们在那里重立门户。他们结婚十余年,带有一儿一女,儿子边永来14岁,靠王先生关系在维州镇街上许老士绅一杂货店当学 徒,勉强可以糊口,只女儿11岁的边永香在家。
王习之在家养伤,被防兵和团丁用枪托棍棒打成重伤,好在没有骨折伤及内脏,全身都有处污青肿块,头部包扎,没法走动。他本可以明哲保身守住斯文,不去给强权爪牙们去
说教保全自己,但他做不到。青石镇草药医生邓耀彤也在此住歇给先生医治,他上云头寨,
一方面是来采挖草药顺便看望好朋友王习之,另一方面在镇子上他不想听命达官贵人的使
唤。王习之属于外来户,父母亲年轻时从北川片口来到岷西谋生,如今边家就是他的亲人。邓耀彤也是外河人,都很普通,都有点文化手艺,惺惺相惜,关系就更好些。
姑爷王习之高兴的是大家在患难中亲人相聚,竟然率先下泪,引起大家伤感,都相拥着痛哭一场,尤其巴达小嬢(姑)看见巴达妈妈,抱着失声痛哭,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大开腔的边仁义夫妇也独自掩泣。王先生说乱世凶年叫她们哭吧,小女儿永香尚不知忧愁倒有些惊诧,连问巴达大哥巴良二哥她的大舅怎么没有回来,这反而又勾起大家伤痛,王先生家的火塘成了悲伤的海洋,想以往边仁山在家,一大家人欢聚多么快乐开心啊,幸福时光是那么的短暂,娘母们又伤心哽咽一场,只有邓医生给大家好言相劝方才逐渐平复。悲哀的空气塞满穷家每一个角落,姑爷家里啥子吃的也没有,但依然还能燃起生活的炊烟,只是火塘上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没有。永香衣裳褴褛,光着脚丫抱着柴火进出,巴达巴良心痛地看着,躺着的姑爷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什么,就叫妻子边淑兰上阁楼阴暗的里间,看老瓷坛里还有没有自家曾经制做的甜萝卜玉米蒸蒸酒,妻子高兴地在楼口说还有很多呢,巴达巴良二爸上去,大家七手八脚把坛子里玉米饭全舀了出来,有半盆,全在火塘铁三脚的大锅上煨起,多加了些清水充够数量各舀大碗吃下,大家慢慢吃着喝着,这家的味道,胜过人世间多少美味佳肴。
王先生祖籍北川,父母已离世,边家就是他全部的亲人,他小声叫永香到身边说:大释比今天回来了,你去大老爷家去借些灰(麦)面和酒,这点面子他会给我。永香拿着口袋高高兴兴跑去了。邓医生说我就告辞了,把自家带来的一块腊肉鼓捣留了下来。
果然永香借来七八斤的麦面玉米面,洋芋萝卜和一小吊腊肉,王先生当即记在一个小本上。永香的妈妈、二婶她们都到厨房里忙,巴达妈妈要过去做,被小姑子撵出来,叫她和大家一起休息去。午间,大家到院坝喝茶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王习之尚有外伤行走困难,巴良不费力就搀扶着出来,众人都来收受下灿烂的阳光,都讲着这一向经历。巴达母亲和姑爷都感受到必须要勇敢坚定生活下去,救出边仁山他们,野外没有吃的了就出外谋生,虽然此地古来少有外出逃荒之说,顶多挺过这半年。巴达妈妈:“我和你阿爸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和死神擦肩而过?茶马路上背茶包子、驮脚,结伴马帮,啥子危险没有遇过?靠的是胆量和才智。”王先生道:“清廷慈禧专权,洋人入侵,用鸦片毒害中国,赔钱割地,国势衰落,现在进入民国,军阀连年争夺地盘相互混战,盗贼猖獗,我们这些边地番民也跟着遭殃受害,好多地方穷人起义与官匪斗争。中国史上久乱必有大治,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乱世。我想给你们俩兄弟说: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关,一个人可以被别人打败,但我们一定不能被自己所击败!我在九枯各寨教书十几年,生逢乱世,民生疾苦,家国堪忧,不抗争更难活下去”。大家商议的结果:巴达兄弟去看望父亲,全力想办法营救乡亲们,其余各家明天去找能够糊嘴的东西,度过这个荒年。
晚餐算是大灾后的大聚会,大释比有徒弟要收拾没有来,王先生、邓耀彤喝得红霞飞,席间巴达母亲喝了大杯,唱道:
青铜镯子圆又圆
借给阿哥戴两年;
铜盆洗脸镯子响,
好比阿妹在眼前。
王先生接到:
妹是天上一轮月
哥是一棵伴月星;
乌云来了一起黑,
乌云散了一起明;
巴达妈妈:
三个麻雀闹一湾,
人家成双我成单;
哪朝哪时成双对,
热热闹闹耍几天。
母亲歌声未完泪先流,想起与丈夫分隔几天却有隔世之感,悲从中来,大家想起边仁山他们也不知如何,巴达妈妈感觉失态马上破涕为笑,叫大家喝酒吃菜,巴达道:妈,你放心,我这次去必探究竟,懂事的巴良失声痛哭。
巴达的小嬢说,我们唱《点泊昭》,全是羌语:
点泊而昭,也瓦,点泊而昭,欧耶点泊而昭,欧巴欧耶哎点泊而昭,哦也,嘎甲波摄哦呀鲁尼哦,耶欧呀鲁尼波耶哦耶啊,点泊而昭。
歌词大意:祝愿勤劳善良人家平安吉祥,无灾无难,有吃有穿,合家和睦顺心。
接着又唱了首《切马来雄》:
切马来雄威哦来,威哦来雄威哦来,切马来雄威哦来,威哦来雄威哦来,威呀威来威雄来哎,威哦来雄威哦来!
歌词大意:不怕困难,战胜一切,勇往直前。
羌族的歌谣很多,还拌以锅庄舞蹈,唱两首歌其意在振奋人心,化悲痛为力量。
巴良本来在高碉守望,云头寨共有12座高碉,下寨有4座,以前还有家碉,史书上碉楼称为“邛笼”,云头寨羌语叫“俄鹧”,就是用片石修砌的高楼之意。下寨中间这座位在朱大释比和王习之等几家之间,巴良到下午也没发现有异常情况,姑爷王习之叫他下来吃晚饭,大家都麻痹放松了警惕。天黑不久,王习之家已被悄悄潜上山寨的县保安分队及青石镇团丁围得水泄不通,寨中人白天野外找吃的回来也劳累了,天一黑即已歇息,许子贵的保安分队从维州镇磨蹭一天来了一个回马枪,由贾灿充任军师。贾灿字允亮,当地人叫他贾灿或贾允亮,时年21岁,与巴达年龄相仿,青石镇人,幼承其父贾德卿教诲,读《《四书》《五经》等,少年时由岷西县保送茂州屯殖督办署一年制师范读书,后到成都敬业学院史科,旋又考入国民党中央军校成都政训班学习,听闻自己堂兄和幺爸(叔父)遇害便快马加鞭从成都赶回,与云头寨转回来的许子贵,焦连成相会于维州镇,许子贵听其鼓舌摇唇,他也不想给军阀们交战当炮灰,一直在岷西县境一带磨蹭玩乐,贾灿知道巴达被营救而咬牙切齿,与邱家亲属一起密谋奇袭云头寨边仁山老巢,报其叔父之仇,出其不意而一网打尽除却心腹之患,也可将其家人做人质,巧取巴达和巴良两个云头寨高手。是夜兵分三路秘密潜入若格沟,探得巴达兄弟在其姑父家而欲一举捉拿歼灭,蹑足潜踪上到云下寨,多点警戒立哨,控制制高处和各隘口要道,成插翅难逃铁桶之势,所有枪口刀锋都对准王习之家成瓮中之势。
战备充分,许子贵与贾灿方才万无一失摸到边家大门,手抻进大门左侧墙洞,木钥匙(羌语朵喂)已被主人抽走,便从附近隔壁家找来相同钥匙投进去摇动,哪里打得开?原来巴达小嬢家的木制钥匙有三个凸起木钉,焦连成大汗淋淋也没有打开,这声音早传入一家人耳里,刚警觉时边仁义汗毛直起,边淑兰母女心虚得不行,内心咚咚跳动,只王先生和巴达母亲临危不惧,充满信心。巴良急速上梯到房顶观察,房子周围已有很多枪口,大家都不免有些紧张,巴达看着母亲和姑爷,此时的母亲出奇冷静,姑爷王先生道:“还是那句话,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关。男人无志,钝铁无钢,愿为众人死,不为一人亡,不担三分险,难练一身胆。月缺不改光,刀断不改钢”。我家里还有几杆枪的,我们都拿起,母亲握杆长枪,给巴达巴良说:“反正也没有什么活路,大不了与他们两败俱伤,兰艾同焚”!
保安队和团丁进大门太费事,砸门是羌族人大忌讳,就从路坎上高高柴码子抽空柴薪潜入,另一对从东侧高墙上放绳而入,柴码子被抽开缺口,十几个兵士鱼贯而入,直到全面封锁所居楼房,进入庭院上拐角石梯进二门,用刀拨开两门页中的双门闩,团丁们振作精神,其实心里都几分虚火,青石镇团丁都是贾家邱家亲属拼凑,算是贾灿的亲兵,都听他的,因为他成都中央军校受训过。
边仁义胆战心惊持火枪上房与大嫂母子会合,站在茹基格里间,有些惊恐准备一同应急,趁夜色的掩护观察房外敌情。
此时外面出奇的静寂。
③五伦八德、五个堂口:袍哥组织以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八德(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信条。民国时期羌区和藏羌回汉聚居区均有袍哥组织。
④孔:相当于蒸,灶锅上装入洗净的洋芋和适量水,用扎锅帕扎紧锅盖团转缝隙,用中等柴火烧至铁锅水干洋芋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