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西河是岷江上游一级大支流,若格沟是它不起眼的细小溪流,云头寨便位于若格河以北一个巨大的坡面上,小河水出磨子沟急转直下沿云头寨底部山脚逶迤走过,到村寨山脚的河坝建有单独一磨房,青石沟各寨常有人经天盆山小道获沟路来此磨面。而云上各寨生活用水全是本寨附近涌出的两处泉眼,只是磨面得往西走几公里路,那里的若格河水刚好可以推动三座磨坊里的沉重石磨,所以若格沟又叫磨子沟,沟里数百处山沟多是羌语地名,如不尼霍菓、鲁则、接芝、萨巴格、创把、坡坡格、鲁遮格等等,汉语名子如二道桥、铁厂沟、三台岩窝等,全是林草和灌丛,野物繁多也药材丰富。从磨房进沟到底,沿途沟壑纵横,层峦叠嶂,几十公里徒步两三天到达沟底大草甸和若格达山,越过此山再翻越三四座雪山,便是茂州屯殖督办署所在地,挨近这一方的三番(含旧番新番三齐番共56寨)属于岷西县辖地,过去犯案出逃,走的正是此路。巴达完全可以跑到茂州地面,那里是专署所在地,有更多的羌藏回汉族聚居寨落,历史以来两边都有人来往落户安家。巴达父亲曾说,他祖父那辈曾有木刻从茂州三番那边传过来,我们这边进去100多青壮年到茂州“打盐店”,那是清光绪33年(1905)阴历15月,清政府为“偿付”对外赔偿和满足朝廷奢侈生活,在国内增加各种派款,在羌区处处设卡,大肆勒索,尤以盐税为重,官府绅商合股专卖食盐,层层盘剥,一切私商禁止买卖,要吃盐巴价高税重,借此大肆勒索百姓,还不能满足市场需要,买盐跟买金子差不多了,先由猛河头人发起,后由茂州西路赤不苏三冉等地聚集羌藏民前往茂州城,岷西县青石九枯这边去后增至两千多人,声势浩大,沿途团首甲长不敢阻拦。风声传至城内,官府大为惊骇,盐商陈铁斋在官府庇护下逃走,城内豪绅惧怕群众入城财物不保,与官府勾结出面调停,在群众斗争压力下,官府怕事态扩大,只得暂时答应群众要求,以群众撤散为目的,答应取消盐行专卖权,将盐行收归官方掌握,设立公秤,开放盐市,减轻盐厘金。这次涉及川西北几个县的民众反抗官府“打盐店”事件,历时20余天,以群众斗争初步胜利而结束。其中一个年轻头领叫龙朝先,小名龙五十一,招呼百多人在色若、赤补寨得到好茶好饭招待,还各揣回五六斤好盐回来,要知道我们这边多数人家户用的是粗糙的岩盐,穷困户甚至几个月吃不上盐巴。
然而巴达毫无翻越大草甸和若格山的意思,离开亲人恋人房族乡亲朋熟友,他们危在旦夕你怎么迈得开这逃命保命的步伐呀?所以几天来他一直在自己这几十个道山沟间徘徊周旋,亲人蒙难却远走他乡这与他消失死亡有什么差别?那样的逃避才一文不值呢,所以他想数天来的逃往折磨就想一下被逮住的心思都有,饥饿与露宿加上劳累心累过度的忧伤,毋宁说干脆请受一死,当时他和巴良出逃几乎全寨人都在帮助他,他们说,我们可以下山归顺,你俩千万不可,那时的巴达也没有异地重生求得东山再起的意思,有的只是对亲人的无限牵挂担忧。巴良没有过多思考,反正跟着巴良死活在一起。自从与巴良分开,巴达忧愁更多一重。
云头寨到磨子沟是一段三四公里的平路,沟里每天每时都有人进出,络绎不绝:放牧打猎砍柴、挖药弄草、讨野菜、磨面等等,中间有个地方叫热岖子,是一个宽二十米左右的乱石窖,乱石从很高的云上寨边岩堆列而下,一直铺展到山下若格河脚,好像把云头寨西边所有的石块都集中到这里来存放,这是数万年前冰河时期地质运动产物,石块下面有水流动,正是云上寨使用过的那股山泉。东侧一道坚固的山梁撑住云上寨,并划开村寨与磨子沟的两个世界,是云头寨近而远之很背静的极阴之地,一直以来都认为此地易遇龌龊很不干净,夜晚过路鬼吹灯,以前在此发生多起非正常死亡事件:雷劈、飞石、自杀、他杀、突发疾病等,晚间过路需结伴而行也是汗毛直竖,背脊发凉。说有一年一老头偏不信邪,夜半磨面回家路经此地,马灯突然歇灭,人和骡子狂奔出路,天大亮了还在原地石窖和二荒林打转,衣裳鞋子被划得稀烂,回家大病一场,请朱铭典大释比给他作法驱邪除秽,说这是遇了道路鬼萨乌崩得,庆幸没有被害死。
许子贵焦连成的保安队押送着巴达来到了热岖子,正是半夜时分。
焦连成带着队伍押着巴达走下鲁遮格岩路,费了不少周折,只有给巴达松绑,一夜之后惊醒,巴达才发现他的手脚胸脯腰背划伤划破很厉害,逃亡结束才感觉到这一身钻心的伤痛,他只有逮紧灌木丛脚踩岩台慢慢下去,上下六枝枪口交替紧密伺候着他,艰难到达山脚时许子贵领兵接应,巴达肿大的伤口被焦连成敷了草药,不得不用担架抬着,他已经很累了,如今有这种待遇真不错,巴子伤心得抱着哥哭,全不知事态的危险,他们又溯若格河而上,从头道桥过河,方才到正路顺河而下到达磨房,来到三座磨临时营地已太阳落坡,许子贵高兴叫大家生火造饭,邱老三负伤守在磨房,见巴达就要开枪,巴子小小身体护住,被拉开就狠狠去咬邱老三的手,被邱一脚狠狠踹开,焦连成和许子贵赶忙止住下了他的枪,焦马上叫自己信任得力保安看护巴达兄弟。大家吃了饭,焦连成说我们今晚就此过夜明早出发,许子贵说过夜不安全,回转去交了差再好生休息补瞌睡,他自己其实一直在山下窝棚里休息。焦连成由巴子指引着向一道道沟梁坡坎草洞岩窝搜寻,最终也花大力气在鲁遮格捉到了巴达,焦其实也很不赞成表兄贾德万父子作法,他不想拉巴达巴良年轻人命债,他晃见了巴良身影,但他和贴身哥们有意巧妙放了他,身边几个贾家和邱正柄亲信没有察觉,他在鲁遮格故意盘问挨到午后才不紧不慢押着巴达下山。许子贵高兴是李建柏的钱币许诺,巴子眼巴巴盯着他的眼光置之不顾。回程路上,巴子不时忍不住到许子贵跟前,怒目大吼:你说要给我15块银元!许子贵狡黠笑道:我现在身上咋个揣钱嘛,我得报告李知事审批,还要给你请功。绑着的巴达惊奇地看着这一幕,这个他牵肠挂肚爱怜心痛的弟弟呀,不知帮的什么忙!开走夜路,大家都不情愿,月亮升起来,也都不愿再抬他,巴达只好被押着走在中间,弟弟在前面小心翼翼引着,巴达感觉这平顺路道太好走了,饭食不错,炕得有灰面(四川方言,特指细粮小麦面粉)馍馍,洋芋片片。逃亡是一件相当劳累痛苦的事情,关于死,他已见得不少,也想得最多,他记得姑爷王先生讲的话:人这一生,时也,命也,运也;不过也未尝不是一场拼争,不能听任命运的摆布!
热岖子是到云头寨的必经之地。
热岖子是羌语地名,此处是乱石密布的大沟槽,石窖两边当时是幽暗深密的灌木丛林,许子贵一行11人,月光浑浊,山路虽已平缓但曲折坑洼,打着火把需小心前行,正当全部进入乱石摊——一段经久踩成的石头毛路,突然前方杉树林四五声紧凑的清脆枪响,一个蒙面大汉举双枪站在山坡树上方一棵大树旁,这边一个人立马惊叫几声抱腹倒在地上,显然是有意点射,惊叫的正是打头阵的邱老三,侧边举火把的反而没事,邱老三那晚解手受点腿伤,昨晚在磨房休息一夜,今起看见收押巴达来了劲,同伴都庆贺他大难不死,今天他打头阵是想压住步子,免得后头追起恼火。他毕竟已近40的人,身体透支,他们在县城和青石镇干的那些坏事人们很清楚,估吃强赊,不是赌博抽大烟就在烟花巷,他哥他姐他弟不该死的死了,他成了邱家独丁儿子,没少和贾秋秋干缺德事,老婆被他气得病死。谁知道这里居然会有埋伏?许队长和巴子走最后,焦连成在中间紧跟绑押的巴达,许队长迅疾躲到一侧,全队迅速趴下后撤,左右上方均响起枪声,子弹从大家顶部呼啸而过,巴达下意识护卫着巴子,紧盯着四周,巴子被突来的变化整蒙了,不知就里吓得有些哭声,山鸟惊飞,乱石上那个烧他家房子的人倒在那里。
全队掏枪警戒,许队长枪指巴达指挥,全队逐渐退入灌木林掩蔽。
此时双枪汉子喊话:许子贵,还是留你一条命,叫他们统统把枪放下,顺路马上离开,留下巴达两兄弟,不然你们全部报销,赶快。巴达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却也说不出来,因为几个露面人都蒙着黑布条。大家看过去都瞄着枪对着保安队。许队长感觉他们人还不少,都像是练家子的,应该是以前交个手的屯兵些,防兵连长章金庭都畏惧几分。边仁山原来在藏(绒)羌屯兵那里有不少兄弟伙,本地土著遇到外敌逼着抱团。许子贵可能也是被这突然袭击搞蒙紧张起来了,况且云头寨地形不熟,好汉不吃眼前亏,惊诧得连说:好好好,要得要得,不要开枪,好汉们。说着他自己首先放下长短家伙,丢下巴达巴子举双手疾步往前途奔跑,他晓得这些人性格,你得服软才行,焦连成知趣地放下巴达的长短枪,队员们跟着都放下武器跟着跑,唯有邱家一个队员假借看护邱老三而举枪射击,被林中埋伏者数枪扫射过来,惨叫一声倒下,邱老三反而惨叫再挨一枪而彻底报销了。队伍里妈耶天的叫唤着,都恐惧地扑爬跟斗没命奔逃而去,也管不起丢下的两具尸体。焦连成也认为这是一支准备充分、训练有素的营救队伍。逃走后,许子贵还在回想,蛮子些贾直讲义气,幸好自己审时度势没有组织反击,否则结果不堪设想,就见不到自己的妻儿爹娘了,越想越后怕。
当时巴子傻乎乎要跟着许子贵跑,被哥哥一声吼才留在原地,因为他惦念着那十多块银元和许子贵的许诺。
这场战斗干脆利索,出乎意料。
巴达站在原地,二十来个蒙面汉冲出来捡枪,双枪汉子几刀断开巴达绑绳说:你是边仁山的儿子巴达吧?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你消灾。巴达没法认清这些恩人,说话人是上边藏地汉话口音,很有男人刚毅英武的神采,这一生从此没再忘记过。巴达在乱石摊向众位蒙面者直跪下去致谢,双手抱拳:救命之恩,终生难忘。说完泪如雨下三叩头。众人都来搀扶劝慰,双枪汉子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克森满屯西苏沟的杨兆海,这位是郎苏沟泽巴寨华尔多吉,我们受岷西嘉阳镇杨沛霖杨大爷的托付来救你,这位是维州镇莫瓦寨的狄龙大哥,其他都是当年和你父亲一起打过仗的屯兵兄弟,我就不一一介绍了,我们愿意为你巴达兄弟生死冒险。巴达一一拥抱过去,华尔多吉道:我们三路人马都是来救你的,李建柏要斩草除根,你有去无回,杨沛霖杨大爷要我和兆海快马加鞭赶来,滴水龙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里了,兄弟,这么多人愿意舍命帮你是你的福分。巴达感激得热泪盈眶,华尔多吉的汉话口音很带岷西藏区特点,听起来很舒服。杨兆海说:我们不能带你走,你腿脚有伤,家母重要,我们急速赶路,你好自为之。许子贵的保安分队可能要马上开到茂州,那里几十寨民众也因摊派烟捐造反,打死了苟团总,谢督办到处征调兵士去进剿,首领是龙朝先龙五十一。巴达问章金庭的防军还在不在县城呢?兆海说他的防兵昨天撤走了,他们28军和刘文辉的24军在映秀绵虒也干起来了。
临别,滴水龙说:官府的话再不要相信,云头寨可能暂时安全但也说不清楚。你爸爸是好人!巴达一一和兄弟伙们依依惜别。巴达想,有这么些好人好朋友,他就没有不认真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大家快速相别,杨兆海和华尔丹吉的蒙面队必须快速离开,因为他们是为敖松云守备押送一批军火和日用品回程,不能漏出任何破绽叫一些人觉察,蒙面队赶紧捡了武器,一个屯兵还叫巴子挑选一把长枪和几发子弹,队伍便各自背了枪朝乱石槽下方迅速退去,他们需绕过云下寨,过若格河翻越天盆山到青石沟往青石镇,沿岷西河谷而上。这叫神不知鬼不觉。
滴水龙几个兄弟人要从云上寨过东山到维州镇,他们还要复命贾青玉已救下巴达,巴子一心想跟着滴水龙,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出卖哥哥罪责的下场,巴达阻止他跟着,叫滴水龙快快撤退。
巴达带着弟弟顺路回家,弟弟无语,巴达安慰说,哥不怪你,你想救母亲重建家园,可是你怎么能相信这些恶人?巴子说:许子贵的钱我还能要吗?巴达:你瓜兮兮,你晓得你是边家的败类吗?你是历史以来第一个敢出卖亲人的人?整个云头寨羌族人藏族人都会瞧不起你的,你如果在屯兵里你就是死罪,爹妈饶不过你的。巴子一路无语,趁夜色一个闪躲到路坎下溜走了,任巴达怎么呼喊寻找哭诉:“你以为我们的爹妈还能撑好多年吗?他们的老命牢实经事得很吗?阿妈的头发白了,阿爸的背脊驼了,回来吧兄弟,我们会原谅你呀?你这个瓜娃子”。小巴子依然没有回应,巴达带着伤痛边骂边下坎寻找,声音喊失了也不见巴子踪影,直到天亮。
巴达万分疲惫回云头寨家,果然所有官兵已撤走,整个寨落已洗劫一空,村郭萧条,巴达的家独居寨子东边,炭黑的梁柱东倒西歪,楼层已经塌陷,不禁悲从中来,伤心痛哭,也是一种感应,巴良也从东边林盘赶上来,两人相遇感慨万千,巴良含泪说几天东躲西藏经历:是多布传信回来,贾青玉安排他参加滴水龙他们一起营救巴达,当时他在热岖子外围担任警戒,他已安全送出杨兆海华尔多吉他们出沟又才马上折回来。两兄弟回到二爸家,母亲及全家相见又大哭一场,有悲有喜。
二爸边仁义家属于边家老房子,地势好,宽阔间数多,所以成为王先生的私塾场所。边仁山在仁义兄弟结婚第二年另修新屋,老房留与仁义住,也是因为仁义夫妇比较厚道,常年在家做苦力的缘故。曾经边家老爷子跑生意挣些钱而翻修重造此屋,可惜中年过世,奶奶因救巴良染病亡故。此次巴达家家屋烧毁,母亲就商量在边家老屋私塾场所做为了临时居所,两嫂子(妯娌)找来破旧衣服给巴达换上,叫他好生静养。母亲感觉这两日应该相对安全,便安排各寨代理人做好警戒,不可疏忽大意,她继承公婆家族奉香祷告规矩,边家世代敬奉神灵宗祖,护佑边家及村寨世代平安吉祥。自己便上了老屋顶部照楼薰柏枝叩头白石神,老屋茹基格墙台一直就立有这块老白石,白石已不白,红与黑中带些长久岁月烟尘。巴达母亲名王云娣(der),本土口音(川话)把娣字是必须念成儿化音的,云娣是年轻时本地人称呼,如今寨中大多以喊她大婶或大嫂,十七岁从青石沟拉尔寨嫁过来,多年跟随丈夫历练,造就她刚毅果断慈善性格,深受寨中百姓爱戴,边仁山不在就都把她认作首脑。
当夜,边仁义家挤满落难乡亲来安慰巴达,巴达说我随便可以走的,都是皮毛伤,大家汇聚更多有关消息,事件的过程。母亲不见老幺很是气愤,这一生追随边仁山虽有几分坚毅与豪侠,然一连串的打击,烛光里更添银发,老幺回来也饶恕不了他,如今选择逃避是罪加一等。小小年纪图财害命,与贾秋秋有啥差别?咱们羌寨边家自来高举仁字大旗,讲五伦八德③,父亲边仁山顶天立地,做过屯兵首领,嗨过袍哥,如今蒙难有人舍命搭救,全靠你父亲江湖为人正道豪侠,福泽妻儿家族,他边永泰已不能再在云头寨生活了,只有自找出路。恰恰巴子确已远走他乡已不知去向,母亲痛彻心扉,嚎啕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