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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队官船驶入了青州军水师码头，码头上一位葛衣汉子正在这里等候。
孟楷不等船靠码头，抛锚系桩，一个箭步船上岸来。
“大哥，久等了。”孟楷虽然有些风尘仆仆，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孟兄弟，辛苦，”那位葛衣汉子捋了捋颌下长髯，微微一笑，“如何？”
“托大哥洪福，都办妥了。”孟楷有些洋洋得意，“这次，让那个濮阳的王某人吃了个暗亏，也让他明白生意不是那样做的……”
“是吗？”那个葛衣大汉莞尔，“孟兄弟穿上这身行头，也一般地威武雄浑，不如就去天平军当差得了，省得日日刀口舔血，颠沛流离，哈哈哈。”
“黄大哥说哪里话来？我孟南翔是那样的人吗？”孟楷连连作揖，“大哥说笑话，我要是这样，那二蛋那个浑人都看不起在下了。”
“这么说来，兄弟你挺仗义！”黄老大开着孟楷的玩笑，转身面向船上的一众人。
“来来来，兄弟们辛苦了。”黄老大一面招呼众人，一面低声对孟楷道，“唉，你说咱们这一天天地，到底是为了啥呢?”
见大哥有些不快，孟楷也有些无所适从。
这位大哥在曹州地面上，也算上是一个人物。祖上好几代都在贩卖私盐行当里有响当当的名号。几代人的经营累积，到了这个黄大哥的父辈已经是相当的豪横了。名下的庄院，田产遍布天平军；尤其是生意上居然和天平军一拍即合，达成默契，越做越大，手底下的帮众也越来越多。
只是在时人的认知里，黄家也就是一个暴发户，除了有钱，什么也不是。恒古而来的门第之见依旧是深入人心的。私盐贩子和贩夫走卒是一类人，依照三教九流的划分，都是下九流的，大抵和盗还沾边。
黄老大的父亲常常在宴饮歌舞时，乐极生悲，常常是因为感怀门第不好。于是发狠要让儿子改换门庭。不惜花重金聘请先生和教头打小就开始教授儿子诗词歌赋，拳术刀剑。
这小时的黄老大，倒也是相当不赖，头一次写诗就让人惊叹。
据说那年黄老大才五岁，其父与祖父以菊花为题联句。祖父苦思冥想，无以续接，一边的小小黄老大随口应道：“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其父大惊失色，想要教训他一顿。祖父忙道：“孙子能诗，但不知轻重，可令其再赋一篇。”他应声咏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祖父和父亲相视一笑，蓦地感觉到自家离鱼跃龙门，改换门庭的日子不远了。
既然门第堪忧，那州郡和长安的“六学”是没办法进去的，不能成为生徒，那就考虑成为乡贡。凭着厚实的家底，和县尉拉上关系还不是那么困难。
年幼的黄老大黄巢在成为乡贡后，自信满满，没过多久就赶往长安一次，去应进士科。虽然本朝武德年间就下诏讲可以“怀碟自应”，不在以九品官人法取仕，但终归是积重难返。从汉代以来的誉望风气，会时时左右科举的录取。主考官员不会单凭科考成绩定等级，应考者的知名程度也是重要的参考因素。
应考前，大家都会云集京师，把自己的得意作品想办法送到达官贵人手里，博取名望。企图考场上临场有失，从这里找回来，被录取，这就是所谓的“公卷制”。
可当时的黄老大——乡贡黄并不是多晓得这里面的道道，愣头青似的在长安城里晃荡。心底自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诗、赋、策、论那都是手到擒拿，结果考完去礼部东墙看放榜，不中。
第二次，还是不中，这次乡贡黄还是没学会迎合世俗。
第三次，乡贡黄顶不住父母家人的规劝，早早来到长安，拿钱开路，四下里穿梭，哀告求拜。就算他的那首《咏菊》勉强算是能拿得出手，但时人都是崇尚牡丹的，“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这《咏菊》算怎么回事儿呢？简直格格不入嘛！不第！
第四次，黄乡贡好不容易拜托道上的朋友打点，托关系找上了一位京官，却被说是了无诗才，出身卑贱，寂寂无名。不中！
第五次，乡贡黄已经四十多岁了，年逾不惑，抱着成败在此一举的决心，再一次踏入长安城。长安通衢十二陌，出入九州横八极，但这里没有他乡贡黄的立锥之地。
暮鼓晨钟，霜飞惊鸿。再一次不第后乡贡黄望着慈恩寺巍峨的大殿上那一丝夕阳余晖，想到此刻曲江池正在举行庆祝宴会，不禁心潮澎湃，口占一绝，挥笔而就《不第后题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简直有些杀气腾腾，乡贡黄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长安，黄某会回来的。
乡贡黄心中念到。
从长安回到曹州，乡贡黄仿佛变了一个人，开始打理祖传的私盐行当。
之前，乡贡黄是一门心思的要通籍，谋个一官半职，甚至做过自己穿上紫衣的梦，好去光宗耀祖。
这样的表现，倒让他爹开心了许多，终于是愿意接手家族的生意了。怕的就是这个儿子，老大不小的了，儿女都有了，还高不成，低不就，让人操心。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老黄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这下心里踏实了。
田鐬充任天平军节度使时，老黄头业已和天平军达成互利互惠干系。铁打的天平军，流水的节度使。田鐬走了，孔温裕来了，虽然法令严明，干练任事，那有怎么样呢？想要吃肥肉吃惯了的天平军各级官吏领袖清风，节衣缩食，那恐怕有些难。这年月，还是把银钱握在手里，心里才踏实。
老黄家的生意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牵扯到天平军的军资给养，这课盐税还是很有保障的，尤其是课私盐贩子的税。
上有所图，下必甚焉。
一些手上有权力，头脑灵活的官吏，就敢把天平军的旌旗服饰，甚至官船都借给昔日的乡贡黄，今日的黄老大使用。当然，黄老大也定然会派人奉上不菲的酬谢。
礼尚往来嘛，人之常情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