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篾匠师傅
谢家大门前半月形的池塘里的水葫芦,盛开出紫蓝色美丽的花瓣。绿色的蜻蜓,红色的蜻蜓,黄色的蜻蜓,灰黑色的蜻蜓……沿着池塘水岸边,扇动透明的翅膀,一圈一圈地飞,有单只孤傲地飞的,也有两只咬合在一起深情款款地飞的,还有些蜻蜓在池塘角落,用尾巴不停地点水,似乎在种植着什么。
有些细伢,执着一根摘除了叶子还有不少细枝的竹鞭,凝神静气地站在池塘边岸上,等待着蜻蜓飞过来。有些蜻蜓比较聪明,看见有人在前面等着,立即调转头往回飞。有些蜻蜓傻乎乎的一直往前,飞到了细伢竹枝下面,细伢就用劲抽下来,打中了蜻蜓。可怜的蜻蜓,有时尾巴被打断了,有时翅膀被打断了,有时头被打断了,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漂浮在水面。细伢们就有竹枝撩上来,累积多了,拿回家喂老母鸡。据说蜻蜓喂的母鸡天天都有蛋下。
让族亲们很心碎的事不止一次发生。一些五六岁调皮捣蛋的细伢,伸手弯腰到池塘里捡拾东西,或捡死蜻蜓或摘水葫芦花,一不小心,啪,掉下池塘,如果屋子里有大人在家,听到呼救,就会跑出来,把细伢扯上来,就怕半时当昼,大人都出去劳动了,可怜的细伢,挣扎一阵,就沉入池塘了……等来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嚎哭。
池塘边果园,梨树上轻轻摇曳的果子青青的,像手指头这么大,还没成熟,灰蝉伏在枝桠上合唱着,也不管他们的曲调有没有人喜欢听。田里的绿油油的稻苗开始准备抽穗了,鼓鼓的,像怀了七八个月的细伢,准备生了。
农民们不时地弯腰摸摸圆鼓鼓的稻秆,笑意在黑而油亮的脸上绽开了。
乡亲们族亲们在田埂遇上,笑容满面地互相打招呼,相约坐在田坎边,卷烟抽,或者抽烟斗,互相问询彼此水稻的长势,展望着一年的收成,很快,烟雾一阵一阵的在他们头顶腾起。
又要准备夏收时的农具了,破了的要修补,有些破到不能再用了,就必须换新的,不够用的要增加,如晒谷用的垫毡,挑谷用的箩筐,挑肥用的畚箕,舂米用的簸箕,夏天乘凉用的竹凳椅等等。
村里来了一个篾匠,高个长方脸,有胡须,四肢修长,目光炯炯,全身透着一种手艺人的精干气息。
篾匠走家串户的,说自己会做篾具,做得很好,价钱公道。
但没人愿意相信一个不熟悉的篾匠
篾匠就讨了族长家的一根闲置的毛竹,自顾自地开竹破篾。族亲们互相对视,笑着说:这根竹子都已经干口了,这样也破得好篾?是不是真的篾匠呀?
大家心照不宣,一个心思要看篾匠的笑话。
篾匠不出声,竹子在他手里灵活地转着圈修掉竹节,啪啪啪,变成了八块,啦啦啦又从八块变成了十六块,吱吱吱,十六块又变成了三十二块,把这三十二块的竹骨吱吱去掉,就成了三十二片薄薄的篾片,把三十二片薄薄的竹片再一分为二,就成了两片更薄的篾片,再把薄片竖向咝咝咝破成几片,就成了一大把方方的篾丝。
篾丝篾片在篾匠手指飞舞,但很快就织出了一些小小的菜篮,猪笼,箩筐,筲箕,都是那么结实漂亮。
族长老者们拿起来仔细端详,啧啧赞叹,都觉得很不错,自己一把年纪了,都看走眼了,于是就安排他在宗族大堂,自己家也给了篾匠一些活。
宗族大堂是族里祭祀、做红喜白事的地方,也是族里的议事厅,一般分为上厅中厅和下厅,上厅和中厅之间有个天井,中厅和下厅之间也有一个天井,大门入门有一扇板障把下厅和大门分隔开来,板障类似北方的照壁,中厅也有一扇板障把中厅和上厅隔开,上厅端头是神龛,摆着族里过世老人的牌位,下面是一张神台,神台上摆着三个香炉,炉里装满了河沙,中间这个比较大,用来插信香,两边的略小,用来插蜡烛,三个炉上还密密麻麻地残留着烧剩下信香脚蜡烛棍子。
上厅总是透着一股神秘肃穆的气氛,烟雾和线香的气息在弥漫。
篾匠被安排到中厅干活,中厅宽敞又不会骚扰了祖先。
篾匠抡起族人掮来的毛竹,修竹节,锯平口,开破竹,啪啪啪,圆圆的毛竹很快就变成了四块,吱吱吱,四块又变成了八块。一块块竹片在他手里吱吱滑过,一条条又细又匀的篾丝从篾匠手指间窜出来,篾匠然后蹲下或坐着,十指快速地飞舞,脸上的神情坚韧专注,一丝不苟,一个个簸箕筛子摩篮箩筐竹椅等,就像是篾匠驯熟了的动物一般相继出现个在大堂里,有了灵性一般。
族亲们见篾匠的手艺这么好,而且价钱公道甚至可以说便宜,纷纷上山砍毛竹掮来大堂,交给篾匠。你家做一样,我家做两样,他家做三样,篾匠的活忙不过来了。
细男仔煮稀饭饭煲中药,服侍娘吃完饭喝完药躺下,听得大堂热闹,就跑出来大堂看篾匠做篮篓。细男仔不说话,眼睛盯着篾匠的手指和动作看,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
起初篾匠也没在意,但时间久了,就开始注意这个细男仔。大堂里并不是只有这个细男仔,还有好几个呢,族弟小羊、铁锤哥等都在,族长的仔瑞琪比较少出来,他要学习呀。有时桃花小妹仔也会来大堂玩,但是这个细男仔在细伢们间特点太明显了,那种略带哀伤的眼睛,是那么清澈又富有灵性那么惹人怜爱。
嘿,细佬哥,喜欢做篾具呀?篾匠满脸笑容友善地冲细男仔说。
篾匠满以为这个细男仔会欣喜地回答:是呀,师傅,您教我。他甚至想象着怎么样教这个细男仔破篾织箩筐,细男仔也许非常快就上手了,是他收过最好的徒弟;可是他失望了,细男仔羞涩地扭转头,跑回了家。
篾匠直看到细男仔的背影瞬间不见了。他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心里想:这个男孩怎么回事啊?似乎满脸悲伤,眼泪常常含着泪水,但眼睛里的灵气似乎呼呼地往外冒。篾匠喜欢这种灵气,这是一种一般男孩没有的灵气,就像一块璞玉,没有经过雕琢的璞玉一样,一经过雕琢细细打磨,必将发射出光芒和质感。
从此,篾匠对细男仔上心了。
篾匠寻机问其他人:刚才的细佬哥是谁家的?
他呀?三婆婆满脸怜悯地说,前世造孽啊,爷佬死了,听说给劫匪害的,娘病了,在床上睡了好久了,看郎中捡药花了好多钱,连肥猪也卖了都不够钱呀,那头刚刚出身的肥猪啊,刚刚大得猛的肥猪啊,好好的家为嘛遭这个罪啊。前世造孽啊,前世造孽啊。三婆婆满脸皱纹做出悲戚之色,边说边擦眼眶,似乎红了眼睛,但眼泪还是没掉下来。
听了细男仔如此的境遇,一下子触发了一个父亲的神经,突然有一种照顾保护细男仔的冲动。俗话说:腰缠万贯不如薄技在身。篾匠一下子就有了收细男仔为徒的打算了。但问题是,这个细男仔愿意学吗?
第二天,梨树上的灰蝉又早早地聒噪了,水葫芦花又开了不少,水塘的鱼在咬扯水葫芦的叶片,往水里拖。蜻蜓沿着池塘边一圈一圈地飞,不知它们在干嘛。
细男仔又来看篾匠破篾织各种竹具。眼睛还是扑闪扑闪的,闪亮间透着一股纯净之气,透着一股坚强勇敢,夹着一股忧伤,让人怜惜无比。篾匠不直接和细男仔说话,生怕吓走了他,先只是对细男仔微笑,让细男仔对篾匠亲近些。
篾匠故意掉一些东西,细男仔捡起来,交给篾匠。篾匠趁机夸奖细男仔,细男仔脸红了,跑开。篾匠微笑着满怀柔情地望着细男仔飞一般的背影。
慢慢地,篾匠和细男仔越来越熟,篾匠故意叫细男仔帮手抬这个抬那个,帮忙抽篾丝呀帮忙压竹条呀,而细男仔却也愿意,不再跑开了。
嘿,帮我破篾丝好不好呀?篾匠说。
可是我不会破呀!细男仔红着脸说,似乎很难为情。
来,我教你怎么破。篾匠拿过篾刀,摆姿势教细男仔,怎么样怎么样用力,怎么样怎么样才不会岔篾。
篾匠知道,细男仔还是太小,重一些的篾匠活做不了,那就从破篾丝这种非常轻的活开始吧。篾匠并没有露出收细男仔为徒的意思,但实际上已经在收徒了,只是细男仔不知道而已,还以为自己在帮篾匠师傅干活哩。
这样,细男仔除了烧火煮饭煲药服侍娘,有空就是过来大堂帮篾匠干活,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细男仔对破篾简单的织造也是有模有样了,如织畚箕菜篮。
篾匠本来打算再进一步教细男仔深层的手艺,可是那天出事了,篾匠一去不复返,细男仔这辈子再也没见过篾匠了。
那天天气非常闷热,蝉在大堂门前的梨树上聒噪着,水葫芦的花好像有些恹恹的,空气好像凝固不动了,要下暴雨了吗?天井和水沟的臭味夹杂太阳的味道已经弱了不少。
暗了许多,篾匠伸头到天井往上望天空,天空上已经堆满了云,有乌云也有白云,一堆一堆的,好像很重,就要掉下来一样。篾匠对细男仔说:要下雨了。又加重语气说:可能是一场暴雨,还好,所有篾具工作快要完工了,只差一担畚箕了,来,咱俩一人一只,比比谁更快更好织完!男孩望望篾匠,神情中满是疑惑:篾匠师傅这是怎么啦?说句要下雨都好像很沉重的样子。但细男仔没做太多想象猜测,继续破篾或织畚箕。
百足,百足,细男仔惊叫说,百足都出来了。
篾匠顺着细男仔的手指看,阴暗中,一只很大的褐黄色的百足,顺着墙角快速地爬走,后面还有几只小百足。
突然电光一闪,天边好像撕裂了,紧接一个炸雷,似乎要劈开一座山,吓了细男仔一跳,手里的篾丝都掉地下了。
在细男仔惊魂未定之时,从大门冲进一群黑衣服的人,在板障两边窜了过来,约有十几人,有驳壳枪有长枪,全部指着篾匠,紧张地大喝:不许动!!!!
篾匠毫不理会,头也不抬,继续织畚箕,篾丝在篾匠十指间飞舞跳动,非常好看,像舞蹈,像杂技,好像所有的枪指的不是他,或者说所有的枪都不存在一般。
端驳壳枪的警察被篾匠的态度激怒了,收起驳壳枪,抢过身边警察的长枪,倒转枪柄,脸扭曲着,狠狠地用枪托砸在篾匠脸上。
啪,篾匠摔倒在地,脸撞贴在地上,织一半的畚箕给甩在一旁,篾丝还在抖动着。细男仔惊恐地跑过来,要扶起篾匠,看见篾匠半边脸颊都肿了,嘴角流出了好多血,滴到了地上。警察狠狠地推开细男仔,不让靠近。
篾匠双手支地站了起来,满眼的蔑视,没有擦嘴角的血,血还是在流,有的掉在地下,有的掉到了篾匠衣领上前胸上,斑斑点点的。
几个警察冲过来,往后扭住了篾匠的双手,用麻绳紧紧地绑住,捆那么紧,好像捆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动物。
驳壳枪警察再举起长枪,枪托砸在篾匠背上,喝道:走!!警察们推搡着篾匠就往大门外走去。
族人大部分都聚拢过来,面无表情地议论着,猜测着。
细男仔六神无主地下意识地跟在后面,经过围楼大门口时,细男仔突然带着哭腔地大喊:师——傅!!
一群人被突然的大喊给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篾匠挣扎着转过身,满脸含笑地答应着:你终于喊我师傅了,哈啊哈。不要怕,不要悲伤,你看。篾匠向身旁的围楼努努嘴继续说,你看见这座围楼没有,这是客家人向命运抗争的象征,客家人不远千里迁徙而来,史诗般的迁徙,史诗般的抗争,终于有了自己的精神图腾,那就是坚固无比永不坍塌的围楼。
细男仔听不懂篾匠在说嘛,嗫嗫嚅嚅地说:图腾?图腾?史诗?史诗?篾匠重复说:对,图腾,图腾,史诗,史诗!
驳壳枪警察狞笑着说:快要没命了,还在这里掉嘛书袋!他又冲细男仔说:嘿,我说小家伙,你不要信篾匠的话,篾匠是一个坏人,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坏人,土匪,懂吗?
细男仔盯着这个警察的脸,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见到他黑黑的嘴唇一张一合,和嘴里面黄黑的一点也不整齐的牙齿,还有嘴边一块比铜钱略小有一撮黑毛很恶心的胎痣。
篾匠又说:我最后织的那担畚箕还未完工,你帮我织完,交到三婆婆手里,三婆婆家挑粪挑番薯芋头干农活用得上,我的工具就留给你了,你要替我保管好。
细男仔坚定地点点头,但嘴里说:师傅,我要您回来织,我要你来保管工具。
一撮毛得意地哈哈大笑:还回得来呀?!枪毙一百次都不嫌多!走走!!
细男仔望着篾匠被警察押走的背影,突然又想哭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哭出来,他转回身,也不理会一大群来看热闹的议论纷纷的族人乡亲,他要回去,帮篾匠师傅织完最后一担畚箕,交到主人的手里。
这时,一大颗雨粒砸在头上,乡亲们摸摸头发,抬头看看天,没动;又连续几颗啪啪砸下来,乡亲们摸摸头发,湿了一片,抬头看天,大叫:下大雨了!下大雨了!纷纷抱头跑回家躲避。一颗一颗雨粒扑扑地掉下来,溅起了细细的尘土,空气中有马上一股尘土的气味。地上现出了一个一个清晰的雨点印子,雨粒越来越密,噼噼啪啪地掉落,很快就把所有尘土上的雨粒痕迹抹平了。泥土一下子吸收不了这么多雨水,一颗一颗雨粒摔碎了,合并在一起,越来越多,逐渐成了一道水流,这道水流又和另几道水流合并,形成更大的水流,夹裹着垃圾,哗哗地流向低洼地段。垃圾流了一段,被略微隆起的泥土阻挡,颤动着停滞了下来,但很快,更多更强的水流冲过来,又乖乖地顺着水流流向更低洼的地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