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哥醒来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照在床沿,耳边传来一阵一阵喊杀声。房间只有瑞哥一人,瑞哥略有责备自己,怎么睡这么晚了啊?
出来大门坪上,听见有人在唱歌。这不同于桃花原生态的歌声,这个歌声像修饰过的玉佩一样,圆润、清亮、高低错落有致。瑞哥往歌声那边看,左边的草坪上,一个妹仔背影,在往木杈竹竿上晾晒衣服,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苗条高挑,穿的衣服和村里的妹仔大不一样,是那种学生裙装。晨风吹拂过来,裙子下摆在飘动,露出了浑圆神秘的穿着白色袜子修长的腿。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浑身散发出一种青春气息的光辉,但又不同于桃花那种纯朴的气息,好像还有一种书卷味,一种贵族味,反正也说不上来。瑞哥被深深地吸引了,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妹仔听到有人过来,转过身来,见是瑞哥,和自己年龄相若的后生仔,昨晚背自己的人,嫣然一笑,洁白的像玉米一样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只是这么普通的一笑,但在瑞哥看来,却像是阳光普照,心胸无比舒畅,昨天的累已经荡然无存。
这妹仔就是梨花,政委的女儿。梨花说:你是瑞哥吧?谢谢昨天你背我啊。还是那种修饰过的玉在碰撞的声音,一粒一粒敲入心中,好像神经都舒展了。
我我我……。瑞哥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嗫嚅半天,才咧嘴一笑,最后说,我去和队员们一起操练。一溜烟跑开了。
游击队正在比赛跑步。
小马和小虫也在参加比赛。小虫和小马这组,因为昨晚到雄州和始兴交界处接政委他们回来,消耗很大,刚好两人是主力,根本跑不过其他组队员,一脸的沮丧,见瑞哥在看他们比赛,灵机一动,叫说:瑞仔,你和我们是一组的,是不是?瑞哥不知道有套路,就说:是呀,咱们是一组的呀。小马拉他过来:你也来比比,试试你的脚力。
瑞哥说:我不行,跑不快。
小马和小虫不理会他,过来要推瑞哥过去。
瑞哥使劲推辞。
瑞哥,你就试试呗。好像玉佩碰撞一样的声音,瑞哥和所有队员都回头看,不知嘛时候,梨花已经站在了旁边观看,和这些粗枝大叶的游击队员站在一起,梨花身材又高,比好多男队员都高出一截,在太阳照耀下,浑身散发着光辉,像凤凰站在鸡群一样。
这声音居然像命令,想抗拒都难,瑞哥乖乖地站在起跑线上,和另外三个队员做好跑步的姿势。
预备,跑!黑牛发出了起跑的命令。
瑞哥像山羊一样,迅速跑出去,跑了一阵,回头看,其他三人落他很远,瑞哥站住,待三个战士靠近他,瑞哥又拔腿跑,又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又跑了一段,瑞哥站住等其他三个队员,回头看,那三个队员居然没有跟上来,掉头往回跑,瑞哥纳闷了,他们怎么往回跑呀?
观看的队员们哈哈大笑,笑得瑞哥莫名其妙。小马和小虫着急地大声喊:瑞仔瑞仔,往回跑呀!快点往回跑!
瑞哥也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拔腿就往回跑,很快就越过了三个队员,跑回了起点。
小虫和小马过来一左一右举起瑞哥的手,高兴地喊:赢了赢了,我们组赢了。又对瑞哥说:忘了告诉你,跑到那颗树下,就要折返回来的,不过赢了,就没所谓了。
瑞哥的目光扫过所有队员,他在寻找梨花的目光,可惜偏偏不见了她。瑞哥心里有些失落,高兴不起来。
政委也在观战,他在观察战士们各人的特点特长,好制定整顿的方案,安排人事。
政委开始着手整顿游击队。这些游击队员,虽然大部分是原来的红军战士,但大部分都是半途加入的,都是农民的儿子,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一箩筐,连黑牛副队长也是一样,字都写不出几个来,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在长征途中因为伤病而留下来的。
政委说:瑞仔,你来帮帮我。语气又像是领导又像是父亲,更像一个朋友。
瑞仔乖乖地跟着政委。
政委在他行李掏出几支毛笔,又掏出一方乌溜溜的砚台和几根墨,递给瑞哥,说:你帮我磨墨,瑞哥接过,看砚台的样子,好像是老物件,散发出一股细细的墨香,很好闻,瑞哥忍不住得吸吸鼻子。
这砚台,是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政委见瑞哥在端详砚台,笑着说。
磨墨这事,瑞哥在读私塾的做过,难不倒他,很快,就磨好了一些。
政委拿了一把尺子,搬了一张长板凳,放在大门前,试试稳不稳,站了上去,在大门口的墙上画来画去,一边画一边和瑞哥聊天。
瑞仔,读过书呀?
读过差不多一年,瑞仔一边磨墨一边说,一边看着政委在干嘛。
政委在墙上用铅笔画了不少细线,细线和细线连成一个一个方格子。
瑞仔,读过唐诗和宋词没?
读过,读得很少。瑞哥在回忆苏先生教过他哪些唐诗宋词,只记得苏先生教过李白的《静夜思》等白居易的《草》等几首。宋词呢,也读过几首,苏先生特别喜欢教苏东坡的诗词,每次说起苏东坡都是神采飞扬的,口水都喷得面前的学童满脸。
唐诗宋词是咱老祖宗的文化瑰宝,必须传承下来。
瑞哥想说这么重要呀,但是他没有出声。他望着政委的背,又望着政委的手在动来动去,很多细线就出来了。
瑞仔,有没有心思学,如果有的话,到时我教你。
哦,好的。政委,那很麻烦您啊。瑞哥想,政委一个大人物,怎么会有空教自己呢?
瑞仔,你想学,随时来找我都可以的。你把墨砚台端上来,把毛笔给我。
瑞哥把笔砚端高了,政委拿起毛笔,吸饱墨汁,一笔一划的在墙上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瑞哥看政委的字,端正中含有筋骨,非常漂亮,比苏先生的字似乎略胜一筹。
瑞哥说:政委,您的字好漂亮啊。
政委说:我的字勉强还行,只能算漂亮字,但还达不到艺术境界。
嘛艺术境界?瑞哥不懂。
瑞仔,你听说过颜体柳体吗?
这个听苏先生说过。
哦,苏先生,苏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苏东坡?
有有有,瑞哥一连几声说,苏先生说得最多的就是苏东坡了。瑞哥脑海浮现出苏先生说到苏东坡那种得意的充满激情的讲授,最得意的是常常说自己是苏东坡的第几代子孙。
苏东坡写的《寒食帖》,被后人尊称天下第三行书,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
怎么样才达到艺术境界呀?瑞哥傻乎乎地说。
在书法里融入自己的思想气度感情,就可以达到一种境界,当然境界有高有低,像苏东坡,他的境界一般后人无法触及的。苏东坡的字,黄庭坚戏称“石压蛤蟆”,黄庭坚的字苏东坡戏称“柳梢吊蛇”。苏东坡和黄庭坚都是书法大师。
政委,我不懂啊,听来很有趣。
回头看看瑞哥,确实,和瑞仔谈这些,有些高了,政委笑着说:呵呵呵,也是,你还小,慢慢你就会懂了。
政委写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回头对瑞哥说:认不认得这几个字?
认得的,但不知嘛意思。
到时召集所有战士认真学习,让所有战士进出之时都看到,时刻记在心上。政委说,这是咱军的立军之本,每位战士必须熟悉理解做到。
就这样,瑞哥跟着政委,写完一面墙,又写另一面墙,把刘家祖屋的外墙全部写的满满的,又在围楼外墙写了很多,一块空余都不放过,瑞哥把墨条都磨完几根了。全是宣传标语,鼓舞战士们的标语,每次写完一面墙,政委都读给瑞哥听一遍,听得瑞哥血都往头上冲,感觉自己也是冲锋陷阵英勇无比的战士了。
政委又叫黑牛做了两块黑板,每天都规定队员要学习文化知识。除了出操练武,就是学习文化。文化理论课由政委上,数学课由梨花上。
游击队员大部分是后生仔,大部分没上过学,即使上过的,也是一年半载,没学过多少东西。例如瑞哥,虽然上过学,读过学堂,但那次事发生后,就没再拿过书本,早些学的东西早已经忘了一大半。
政委可是了不得,还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据说还是作家诗人,真正的文武双全,写的毛笔字个个又圆又正,甚至比苏先生的都好看,讲课也是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富有趣味性,非常生动,大家都非常愿意听课,学得进脑,不像苏先生教学,死记硬背的,很快就昏昏欲睡。
到梨花上课,别看梨花年纪小,人家中学都读完了,要不是家里发生变故,现在可能在大学里念书了。梨花的声音又清脆身材又好,浑身散发着一种光芒,连最不愿学习的队员,即使听了半天也没听进脑的人,也装模作样地在认真学习,不敢打瞌睡。
政委这一来整顿,游击队像脱胎换骨一样,人人讲礼貌,讲卫生,个个爱学习,有方向了,有目标了,有纪律了,做事也是有条理了,每天出操练武也有规划了,一个稀稀拉拉的游击队,好像成了正规的部队。
学得最起劲效果最好的,当然是瑞哥。
本来瑞哥在学堂学习是就非常用功,脑子非常好用,现在有“明师”教学,当年的学习劲头又来了。特别是唐诗宋词,没学进脑时感觉不到其中的奥妙,当进入到唐诗宋词的美妙意境中去了,那种整个人的灵魂都升华的感觉那种愉悦不是言语可以表达出来的。瑞哥成了唐诗宋词迷了。
政委发觉整个游击队,就瑞哥记住的诗文最多,学习最刻苦,觉得这后生非常聪明很有灵气,而且瑞哥跑步的速度无人可比,个子比普遍的游击队员都高,外貌英俊,不由得对瑞仔非常喜爱。于是就和黑牛商量,看能不能收瑞哥为游击队的通讯员兼警卫员。
黑牛说:我看这个可以。于是就叫来瑞哥,说明政委的意思。黑牛以为瑞哥会满口答应,毕竟做通讯员警卫员,天天都跟在游击队最大“官”的身边,很多游击队员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瑞哥说:可是我还不是正是的游击队员啊。
黑牛说:事实上我们都把你当成了正式的游击队员。
瑞哥说:我还没征求得族长大爷的意见呀,万一族长不同意呢?族长对我毕竟有养育之恩。
旁边的梨花笑着说:瑞哥,你有些婆婆妈妈啊。
瑞哥脸红了,说:我还是要问问族长大爷。
政委笑着说:那也是的,不急,我等你的消息。
瑞哥想起,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桃花和大爷也许在担心自己,于是他向政委和黑牛哥虫哥小马哥等道别。
瑞哥一边走回家,一边在寻思:如果我真的做了游击队的通讯员,就成了真正的游击队员了,就天天可以和梨花待在一起了,就可以跟着政委学到很多文化知识,将来,将来,将来会不会有更好的日子呀?但如果国民党查起来,会不会连累了族长大爷一家,连累了桃花呀?
我看还是不要正式加入游击队好,到时国民党查起来,又无正式凭据,桃花和家里人都不会连累,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样都没所谓呀。瑞哥站住,张望了一下四周,树木葱翠,在风中轻轻地摇摆,枝桠上有几只小鸟在蹦跳,小鸟可不会泄密吧?
瑞哥走着,脑海里又浮现出梨花带着光辉的身影和政委那种像父亲那样给人希望的面容和眼神,心里总是感觉不舍,甚至连脚步都慢了,但很快脑海里又出现桃花的声音,桃花那种天然没有任何修饰的歌声。
到了屋场大门,刚要抬腿跨进门槛,迎面出来几个黑狗仔,个个嘴里叼着卷烟,嘻嘻哈哈的。其中一个,嘴角左边有一撮毛,一副跋扈令人恶心的嘴脸,见到此人,瑞哥就两眼冒火,恨不得过去揍他一顿,瑞哥抓紧拳头。
一撮毛见一个小后生站在门槛边,拦住了去路,狠狠地说:你,滚开,不要挡住爷的路!一撮毛没认出瑞哥来,抓篾匠时瑞哥才七八岁的样子,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瑞哥早已经早长高长结实了。
瑞哥紧紧握着拳头,站住没让,一撮毛大怒,一把推开瑞哥,瑞哥一个趔趄,倒退在一边,后背撞到了大门墙上。虽然瑞哥的个子已经比一撮毛高一点,但是毕竟身材还没长足,略显单薄。看着瑞哥狼狈的样子,几个黑狗仔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瑞哥怒视着几个黑狗仔离去,站直身子,跨腿要进大门,脑海突然闪现:一撮毛来干嘛?这家伙一般不会来乡下,来了准没好事,上次来抓走了师傅,这次来又有嘛勾当,又是谁家倒霉了,撞上这个衰神。
家门没关,瑞哥跨进家门槛,感觉有些异样。怎么听到有人在哭呀?哦,是大娘的哭声。一种不祥的氛围登时罩住了瑞哥。桃花听见有人进屋,走了出来,两眼红红的,显然哭过,桃花见到瑞哥,说:瑞哥,家里出事了。
瑞哥心怦怦跳了几下,但很快即镇定下来,看着桃花的眼睛,桃花的眼睛水汪汪纯净无比,问:出了嘛事?桃花一边随瑞哥进屋一边说:瑞琪出事了!瑞琪出事了!刚才警察来过咱家。
厅堂灰暗,大娘正在围椅上哭,一边哭一边用帕子擦眼。二大爷坐在饭桌的板凳上,瞪着眼,顺着他瞪眼的地方看去,是神龛,神龛三支信香还在燃烧,有点点红红的头,和淡淡的烟在飘。
二大爷见瑞哥回来,狠狠地说:你回来干嘛!看你们后生仔闹闹,闹,闹嘛革命闹嘛学潮,在县城好好地书不读。现在好了,瑞琪被抓了,说不定还会枪毙!我家就要绝后了!!说完狠狠地跺脚,砰砰响,似乎想要跺死跺碎谁。室内光线又不亮堂,脸上的疤痕更加扭曲阴森可怖。
不知道瑞琪也参加了革命啊,瑞琪一向和瑞哥很少说话。
瑞哥说:二大爷,我们怎么办?您要我做嘛我就做嘛?
二大爷无计可施:我大哥又不在家。瑞哥知道,这人除了吃喝嫖赌抽,嘛都不会,遇事就慌。
瑞哥说:我去找大爷吗?
二大爷沉默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叫瑞哥去找他大哥,还是等大哥回来。
正在犹豫间,听见有人推门进屋,桃花忙出去看。
瑞哥听到桃花惊叫:大爷回来了!
族长大爷没说话,阴沉着脸,来到佛龛前,拔掉原来的香根,又抽出三支香,划火柴点燃,口里念念有词,但听不清他在念嘛。瑞哥猜可能是请佛祖保佑之类的话了。
族长大爷看上去有些疲惫,坐回围椅,说:瑞仔,你去喂一下马。
瑞仔出去喂马,刚好遇见小羊挑着担潲水出来喂猪。小羊见瑞哥,说:瑞哥。瑞哥说:小羊。小羊说:瑞哥,我想跟你上山。瑞哥说:那不行,你叔你娘要哭死的。小羊又说:听说警察来你家了,嘛事啊?我叔我娘都在说这事。瑞哥说:没事的,没事的。小羊说:没事就好,瑞哥,我去喂猪了。瑞哥说:我去喂马。
瑞哥喂完马,回来,站在族长大爷身边。族长说:我在雄州县城就知道了瑞琪的事了。所以留下铁锤,急急忙忙赶回来。瑞仔,你不要上山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让瑞琪保住命,少受苦。听说政府对政治犯都是,哎——。
大娘刚刚停了哭声,望着一家之主,听到族长大爷的都没有信心的说话,又哭起来了。
瑞哥说:大爷,我请游击队来救。
桃花说:瑞哥说的是个办法。
族长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马上又熄灭了,说:瑞仔,游击队会救我们家瑞琪吗?我们家不都是游击队要革命的对象吗?况且,如果游击队参与进来了,瑞琪就回不来了,必然死心跟共产党走了。共产党打得下天下还好,打不下天下,就永远过流匪的日子。
瑞哥无话了。
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办出主意,但都被族长大爷否决了。
最终族长大爷说:明天一早,我和瑞仔先去探探监,打点打点,不要让瑞琪受那么多苦,走一步算一步。二大爷叹口气,又要花多少钱呀。族长大爷斜眼看看他,没说话,起身准备去了。
大爷说:瑞仔,你也收拾一下,带几件衣服,明天一早和我一起出去。瑞琪娘,你今晚也给我准备一些衣服和吃的,这次出县城,可能要几天才回得来。
本来去哪都是铁锤和大爷一起的,但是铁锤在雄州看店打点生意,没有空回了,就暂时由瑞哥跟族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