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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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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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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悬塘》连载

第三十一章

忏悔

太阳还没有露出头来,老书记和大福就坐上了小福的吉普车,告别桃花等人,向省城行驶。屁股后腾起一阵灰烟。

早起的画眉在香樟树上梨树上跳跃啁啾着,村里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动,劈柴的,劈一大斧就大嗨一声;挑水的,铁水桶当当地碰撞声,在早晨,非常清晰。灰瓦屋顶上,方形的圆形的烟囱上炊烟已经袅袅升起,有人家的冒黑烟也有人家冒白烟的;大人在大声叫细伢起床了,连续叫了几次,也许细伢不愿起来,大人的呼喊声就严厉起来了。开始暖潲喂猪了,人略微少的家庭为一头猪,有些家庭喂养两头猪的,潲不够吃,两头猪在互相咬起来争斗抢吃了。

小福专心开车,因为这段山区公路路况不好,开得不快,好在是吉普路况适应能力极强。

吉普由潭坑村到了澄江乡,由澄江乡爬陡坡冒黑烟过洋洞坳,到了县城,小福开车找了间小卖部,下车买了些东西,继续开车。县城到韶关的路况越来越好,吉普车也越来越平稳了。离开韶关,小福看看手腕的瑞士梅花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大家肚子都饿了,小福开车也很疲乏了,就找了一个公路边平地大树下,停车,吃东西喝水。

大福拿出桃花给的旅行袋,掏出一包东西,拆开,是十几个煮鸡蛋,大福给老书记两个,又递给小福两个,小福也把自己买的东西分给老书记和大福吃。

吃过后,都在树下小憩。看大福小福,很快就睡着了,老书记闭着眼假寐,睡不着,脑海总是闪现梨花年轻时候的形象,一会又是瑞琪年轻时候的形象,又想,三十年没见,变成嘛样子了?老书记想起桃花,后生时多么美丽,虽然现在没有像一些农村妇女那样粗壮,但现在都老了,脸上都是皱纹了,梨花呢?老了吗?脸上有皱纹吗?瑞琪呢,瑞琪小我一岁,也像我一样吗,脸上满是皱纹吗?老书记想象不出梨花和瑞琪现在的模样,真是五味杂陈,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午休约一个半钟头后又开始赶路,上了105国道,道路越来越好了,小福也开快了许多。路边的建筑开始多了起来,也高了起来,人也多了起来,人们的口语也越来越奇怪,渐渐地,听不懂了。

吉普开进一间加油站,小福说:油已经不是很够了,加加油,叔,哥,要上厕所就去上了先。

谢老书记和大福正给尿憋得急,赶紧找厕所放水。小福把加满油的吉普开在一边,见叔和哥出来,就说:我也上上厕所,叔,哥,你们先上车,我一会出来。一会小福出来,上车起步。

渐渐建筑越来越密,越来越高,越来越气派,进入城区,小福说:这里说的是白话粤语,和咱家乡客家话有很大的区别,比较难懂。叔,哥,你们都会讲普通话吧?

都会。老书记和大福都是干部出身,普通话当然要懂的。

那就好,小福笑着说。

吉普开过了有军人站岗守卫的珠江桥,进了闹市区,沿着江边马路行驶,街道边都是很高的楼房,路灯已经亮了,不少高楼的霓虹灯开始闪烁。

小福说:这里是西关了,是广州最繁华的地段了。就是《七十二家房客》故事的发生段。

老书记和大福一人一边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大福看到江里好多大船,有的装满着砂石,有的装满集装箱,来来回回,有时还鸣汽笛;老书记看到好多店铺,花花绿绿的,好多时髦摩登的人在进进出出,俊男美女一对一对的,大喇叭裤都拖着地了。

小福故意开得慢,见到大楼就说:叔,哥,……这是南方大厦,到时要买东西就来这里,南方大厦百货非常有名,……这是海关大楼,……这是爱群大厦,……这些都是标志性建筑。

车进入一个院子,停了下来,小福说:叔,哥,到了。

下车来,坐太久了,谢老书记的腿脚有些发麻,他跺跺脚拍打拍打两腿。大福张望了一下说:小福,这里是招待所啊。

小福说:现在已经晚了,今晚暂时住在这里。

小福领两人进屋,对前台靓女叽叽呱呱说了一通,回头看看老书记和大福。靓女开始写单,小福数了三十张大团结给了靓女,靓女给了一把钥匙。

小福对谢老书记和大福说:上三楼,305房间。

老书记和大福共住一间。老书记和大福打量了一下房间,虽说是招待所,却是比较豪华,有茶几沙发,也有冲凉房厕所,还有两张大床。两人都没有住过这么高端的房间。

小福说:叔,哥,你们先在这里住,我叫了快餐给你们,一会儿就会送过来,你们先冲凉吧,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们。

小福说完就走了。

放好行李,大福说:爸,你先冲凉吧,这么远,都出汗了。

老书记进了冲凉房。

有人敲门,大福打开,门口站着个三十左右瘦瘦的男人,提着一个胶袋,满脸笑容说:呢豪,呢的怀餐到了。讲的是粤语,大福有些听不懂,说:你说什么呀?那男人听口音,知道是一个乡下人,收起笑容,口气有些傲慢了,声音很大:同志,你的快餐到了!快点,我还要送其他地方的。说的是粤语口音的普通话,舌头好像抬不起。大福接过:谢谢了。那个男人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还嘀嘀咕咕说:我还以为是并个领导老细呢,原来是乡下捞头。

肚子确实很饿,一共是四个盒子,两个装饭两个装菜,大福打开,哦,菜挺好的,叉烧,鸡腿,肉片,酸甜肉,白菜。大福抓起一次性的木筷掰开,想了一下,又放下筷子,重新盖上饭盒。

老书记冲凉出来,换了一身衣服,深灰西装白衬衫,黑色皮鞋,这套西装行头是老书记最好的装束了,桃花一直收在大衣橱都舍不得穿,也只有在镇里开人代会时等重要场合才穿。大福眼睛发亮,说:爸,你把我比下去了。老书记说:明天穿这身去见你梨花妈妈和瑞琪叔,还得体吧?大福呵呵笑:得体得体。

大福指着盒饭说:爸,你先吃饭吧,都应该很饿了。

还真的很饿了,老书记不客气,端起盒饭拿起筷子扒饭。

大福说:我也冲凉先,爸,你慢慢吃。爸,你的衣服放哪里了?

老书记一边扒饭一边说:放桶里泡着呢。

大福冲完凉,把老书记的衣服也洗了,拧了拧,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到明天也干不了呀。大福扫视了一下,发现洗澡房角落还有一个脱水机。镇政府组织干部去外地参观学习时,大福用过,大福心里高兴,也把衣服脱了水,晾了起来,然后出来吃饭。

老书记已经吃完了,在烧水泡茶。

大福吃完饭,把老爸的饭盒拿一起丢到外面的垃圾箱,回来和老爸一起喝茶。

喝着茶,父子俩聊开了。

爸,见到了梨花妈妈,您怎么办?过去拥抱梨花妈妈,还是握手?大福笑盈盈的,有意开老爸的玩笑。大福小时候本来已经认定梨花妈妈和老爸是一对的,必定一家人,没想到世事变化这么快,莫测。

大福,你见到梨花妈妈,你还是像小时候扑过去抱住喊妈妈呀?老书记反问大福。大福反而被老书记问住了。是呀,小时候天天亲热如自己亲妈一样的女孩,时隔三十年,还能像小时候一样亲热吗?

大福说:老爸,你年轻时,更爱梨花妈妈还是更爱桃花妈妈?大福眼光闪闪地盯着老书记的眼睛。

老书记沉默了,低下头一会,抬起头来,说:当时,我也说不准。当时后生,更向往外面的生活,当时你梨花妈妈对我的吸引力更大更强,你梨花妈妈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无法让人琢磨透的魅力,好像一个谜一样,越想琢磨透陷入越深,越是无法自拔。你桃花妈妈呢?在当时是那么纯净质朴美丽,当时也是无数后生梦中的妹仔。你梨花妈妈没有出现时,我经常做梦都梦见她,但当时你桃花妈妈又是你瑞琪叔叔的童养媳,我又不太敢有非分之想呀。自从和你桃花妈妈结婚后,我觉得我这辈子最爱的是你桃花妈妈,你桃花妈妈更真实,生活,要的就是那份真实。

大福竖起大拇指说:老爸,了不起。

老书记说:大福,你有没有后悔没跟你瑞琪叔叔走,如果你跟了梨花妈妈,说不定是大学生了,能过上城里人的体面生活了。你看小福都开上汽车了,我们乡下的年轻人要开上摩托都不容易。

大福说:老爸,您和妈妈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比亲人还亲。我绝对没有后悔过,像你说的,我这三十年,活得很真实,虽然咱农村的生活比不上城里,但有您这样的老爸和妈妈,我已经很满足了很满足了。还有,小娟,我如果在城市里生活,就不会遇上小娟了,就不可能娶小娟为妻,也就不会有小海了。

大福说到动情处,居然眼里闪动泪花,他想起了一次到村委会玩时,遇上小娟的情景,当时小娟也跟老羊爸爸来村委会玩,大福一眼见到小娟,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见到林黛玉一样,好像在哪里见过,很快就玩在一次,像很久就认识了,后来上学放学都一起走,学习做作业,大福都是经常跑到小娟家,实际上,大福的数学不好,语文确实顶呱呱的,小娟数学非常厉害,语文却一般,大福的借口是互相学习。小娟和老羊也非常喜欢大福,也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巧的是,谢老书记和桃花也非常喜欢小娟。小娟考上师范,也有不少同学追,甚至是一些城市里,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同学,但小娟心里只有大福,宁愿不要城里的美好生活而回来和大福结婚了。

老书记回想起当年大福从瑞琪的吉普里钻出来,摔到地下的情景,也微笑着红了眼圈。

老书记说:咱爷仔俩现在嘛都别想,跟着自己的心走吧。到时见了你梨花妈妈,你心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做,不要为难自己。

大福说:也是,老爸就是老爸,二十多年的老书记,我的偶像,当年老爹政委的得意弟子,看事就是比我透彻。

老书记笑意跃上长脸,说:不会是呕吐的对象就好。嘛时候开始拍老爸的马屁了?不过挺舒服的,老爸很久没有这么舒服了。

两人都呵呵呵笑起来。这父子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比那些亲生的更亲,甚至一点隔阂都没有,恩人父子兄弟战友同志上下级接班人,几乎都全了。

这是一间双人房,老书记和大福并排一人一床,只是两人都睡不着,感觉城市里太吵了,实际上是自己内心太吵了。朦朦胧胧睡着了,好像才睡一两个钟,又给早上的汽车喇叭吵醒了。父子俩在床上互相看了一会,都起床嗽洗,刮胡子。

大福下去买早餐,本来打算和老书记一去下去吃,但一想,两人都下去的话,假如小福来了,没人不好。就留老书记在房间,自己一人去买早餐了。

待买早餐回到招待所,果然,小福已经到了,还买了早餐,大福说:早知道就不去买早餐了,浪费了。

老书记说:大福,吃多点,吃不完的留着吧,中午还可以吃。

吃过早餐,小福说:叔,哥,我的车在楼下。老书记说:大福,走吧,把行李收拾一下。小福忙说:叔,不用收拾了,我定的是两晚的房钱。

老书记和大福坐上小福的车。车开了一会,进了一间好多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忙忙碌碌的院子,停好,小福说:叔,哥医院到了。

小福引着老书记和大福进了医院大门,上了三楼心脑血管科。在走廊上,不少医生护士认识小福,都笑着说:谢老板又来找张主任了。小福笑着点头。

小福到了一间写着“主任办公室”的房间,轻轻地敲了一下,听得里面有女声说:请进。声音如玉佩一样好听,虽然隔了三十年了,但那种一粒一粒嵌入心窝的感觉一点都没有变,老书记知道是谁了,五十岁的年纪了,居然心还是怦怦跳。老书记拍拍胸膛,看看大福,又看看小福,他们脸上都很平静,想来大福已经忘了这个声音了。

小福说推开门,说:叔,哥,进来。

老书记和大福都进去了。

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窗台上,一盆紫色风铃花正在开放,窗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边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士,短发,给电过有点卷,蓬松,显得头发很多很大,她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没有抬头,阳光照在脸上,映衬出的五官侧面非常精致立体,只不过丰腴了不少,皮肤富有光泽,好像二三十岁的妹仔差不多。

老书记知道是谁了,这张脸,在三十年前,无数次在梦中出现,已经像凿子凿在了脑子里,恐怕到死了不会忘记。

小福说:妈,我哥和叔到了。

中年女士抬起头,转过脸,眼睛闪闪亮地望着并排站着的老书记和大福,楞了一下,咻地站起来,有些结巴地说:瑞哥,瑞哥,大福,大福。声音有些异样了。

老书记说:梨花。大福说:妈。大福这声“妈”,叫得似乎有些勉强、生疏。

女士推开椅子,望着大福就大步过来,张开双臂要拥抱他。大福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但女士还是抱住了大福,泪光闪闪地说:我的仔,妈想得你好苦啊。

大福不习惯这样,眼神躲闪着,脸也扭一边。小福这时出去了,顺便关上了门。

大福说:梨花妈妈,不要这样,大福好着呢。

梨花妈妈?女士说:哦,大福还有桃花妈妈。女士眼神黯淡了一下,放开大福,过来拉着老书记的手,说:瑞哥,咱们好久不见,三十年了啊。

老书记说:梨花,三十年了。老书记的眼睛也湿润了。

梨花说:坐吧。老书记和大福都坐下。

梨花说:一转眼就三十年了,小福和大福长得真像啊。

老书记说:亲兄弟。

瑞哥,你这三十年辛苦了啊,脸上都这么多皱纹了。

梨花,你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好像三十岁的妹仔。

这时有人敲门,梨花说:请进。

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护士:主任,会诊了。

梨花说:好。待护士出去了,对老书记和大福说:你们在这里稍等,我一会回来。

老书记和大福说:好,你去忙吧。

和大福傻乎乎地坐着,老书记看到窗台上的紫色风铃花,阳光中,非常漂亮。他忍不住地站起来,走过去认真地看,抬起手,想摸摸,但还是没有触碰到又放下了手。他想起来当年在刘家洞,自己也挖过紫色风铃花给梨花,梨花找了一个破盆养了起来。看来梨花一直都没有忘记啊。谢老书记心里五味杂陈,但他控制住自己,走回来,坐在大福旁边。

好一阵梨花和小福回来了。

小福说:叔,我爸还在念叨您呢?

老书记说:走吧,去看看瑞琪先,大福一起去。

小福和梨花在前面引路,大福和老书记跟在后面。到了一个病房,小福轻轻地敲敲门,然后推门进去,梨花和老书记大福都进去了。

这是一间单间,只有一张病床,床上闭着眼恹恹地躺着一人。输氧管在挂在旁边,没有挂点滴药水。

老书记认出来是谁了,那张英俊的脸五官改变不多,虽然肌肉松弛了许多,脸色蜡黄。

小福轻轻说:爸,叔来了。病床上的人好像没听到,还是闭着眼,小福轻轻碰碰这人的手,说:爸,叔来了。

病人睁开眼扭过头看,挣扎着要坐起来。老书记忙按住,说:瑞琪,哥来看你了。

瑞琪嘴角抖动,似乎很激动,梨花说:不要激动啊,对你的病不好。

老书记拉过大福,说:叫叔。瑞琪,这是大福。

瑞琪对大福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大福呀,两兄弟很像啊。

大福叫瑞琪叔,瑞琪轻轻地答应着。

瑞琪说:小福大福,你们把我扶起来,靠在墙上。

两兄弟一左一右地扶起瑞琪,在背上加了两个枕头,轻轻地让瑞琪靠在墙上。

瑞琪说:梨花,大福小福,你们先出去,我要和你叔聊聊。

小福和大福互相望了一眼,转身出去了。梨花说:瑞琪,你注意一下,不要太激动了。瑞琪说:好好,梨花,你先出去,顺便带上门。

梨花望了一眼瑞哥,轻轻地走了出去,顺手关了门。

瑞琪握着老书记的手,说:哥,梨花是不是还是那么美丽?

口一开,眼泪就出来了。

端详了一下瑞琪,脸有些发福,身材圆壮了许多,只是很憔悴,没有血色,老书记说:瑞琪呀,说这个干嘛呀?咱两兄弟差不多三十年没见了,要好好叙叙旧,都老了啊,瑞琪,头发都白了啊。

瑞琪说:都老了啊,哥你脸上都有皱纹了,头发却没白。哥,桃花还好吗?

老书记说:还好还好。

瑞琪说:父母二叔去世我都没有回去,我对不住老人家啊,哥,全靠你照顾打点,瑞琪要给你磕头了。说着挣扎着就要给老书记磕头。老书记忙按住瑞琪,说:使不得,老人家养我长大,这份恩情哪里报得了,况且铁锤哥也没有闲手啊。瑞琪说:哥,回去代我谢谢铁锤哥。老书记说:铁锤从小就在你家长大,也没有嘛谢的啦。

瑞琪突然流泪了,声音变了样,说:哥,我对不住你呀?

老书记吓了一跳:怎么啦?说哪的话?

瑞琪咳嗽了一阵,喘顺气后,继续说:哥,我真的对不住你!本来你和梨花好好的,你应该在广州工作了,都是我害了你,是我拆散了你们,我是罪人,我坏蛋。

老书记正色说:瑞琪,哪里的话?不要胡言乱语!

瑞琪说:我没有乱说,我没有胡言乱语。

瑞琪透了透气,继续说:哥,你受了那么多苦,都是我都是我,要不是我私心,你就不会受伤,就不会复员,梨花就不会离开你,现在在城里的人就是你了。

老书记说:瑞琪,求你别说了,我没有怪你,这都是定数。

我要说,我要说,这是积压在我胸口三十多年了,越来越重,我的心脏都快要承受不住了,我就要死了,哥,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把那件事说出来。

老书记说:过去了过去了,都过去三十年了,嘛都是云烟了。

不,没有过去,哥,你还记得我们部队在四村的那场战斗吗?当时只有我和你加上小羊。

记得,怎么啦?我的脚就在那次负伤呀。

哥,当时我们三人呈三角形,那是政委训练我们的战术,互相保护着前进侦查,当时发现了敌情,你要小羊火速离开向政委报告情况,这样你的左边出现了空档,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是呀,那是国民党军队可恶之处,是敌人的子弹打中了我。

不是,……不是。瑞琪眼泪出来了,气息急促:……都怪我,都怪我,当时私心太重。瑞琪上气不接下气继续说:当时,我已经发现了敌人的枪向你瞄准,可是我当时没有发出警示,没有向敌人先开枪啊。……我真是混蛋我就是坏人,我也怕我开枪,第一个暴露了目标,我怕敌人向我开火,我怕死啊。……当时我脑海里想,如何你死了,梨花就会和我好上了啊。

老书记明白了怎么回事,泪水也流出来了,但他说:可是你还是击毙了那个敌人啊。

不是啊,不是啊,如何我早一秒甚至半秒开枪,可是我犹豫了,如果我早一秒半秒开枪,敌人就被击毙了,你就不会负伤,你就不会复员,梨花就不会离开你。……这是我的罪过呀。瑞哥,你的脚现在怎么样了?瑞哥,你把你当脚抬起来给我看看。

老书记说:过去了,过去了,看不看又有嘛所谓呢。

瑞哥,你就给我看看吧,不看一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啊。瑞琪几乎用央求的口气说。

老书记看着瑞琪的眼睛,心想:瑞琪一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现在难得有这样的眼神,我是给他看还是不给他看呢?最终,老书记还是弯腰卷起来裤腿,脱了皮鞋,把左脚抬上了病床。

瑞琪抚摸着瑞哥左脚上的伤疤,喃喃地说着嘛,最后他抬头,说:要是当年你这条腿没受伤,你的命运有时怎么样的光景呢?

老书记想起,因为这条双腿,每到冬天和南风潮湿天,那种折磨,真的和死差不多,不禁泪涟涟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只要你和梨花过得幸福,就好。

可是,我和梨花过得一点都不幸福,瑞琪抓紧瑞哥的手,说,结婚后,梨花就去苏联深造了,几年后才回来。梨花一直都记挂着你呀,哥。梨花常常做梦都在叫你的名字呀。梨花心里其实只有你。

是我,是我,害了梨花。老书记反而在责怪自己了,是我害得你们过得不幸福。

瑞琪傻愣愣地看着老书记:哥,你怎么反而责怪自己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老书记忙给自己擦眼泪,说:进来吧。

梨花进来,说:瑞哥,你们说得太久了,该让瑞琪休息休息了。

老书记说:好,转身要出去。

哥,瑞琪喊了一声。老书记转过身来,瑞琪说:哥,我的心脏好像通了啊,舒服很多了。

老书记说:瑞琪,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病。

出来病房,老书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是得还是失。

梨花说:瑞哥,你到我家坐坐吧。

老书记说:不了,不方便。

梨花说:咱俩聊聊天吧,毕竟三十年没见。

小福,大福,我和你叔到院子里聊聊,你们兄弟俩等等我们。

大福小福都答应着。

梨花引着老书记下楼,走向医院后院。

老书记看着梨花的身影,丰腴了不少,好像比后生时高了不少,看看脚下,原来穿了宽底高跟鞋,那种走起路来风姿绰约比后生时更甚。内心好像被突然唤醒了一种情绪,那些尘封在内心的情绪,从腹部暖暖地升腾起来,一直到脑海,那种在刘家祖屋,在澄江乡公所,梨花给他留下的那种情绪,老书记居然脸红了,心怦怦地跳,但他很快就按捺下这股情绪,他很快就想到了桃花,想到了桃花的善良勤快贤惠,脑海里,有巴掌在狠狠地扇老书记的耳光,连续的扇,老书记的脸更加红了,只是不是刚才的那种原始情绪的红,而是一种羞耻自责的红。

老书记暗暗叹口气:人间世事都有定数,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

梨花把老书记带到医院的一处凉亭里。围着凉亭的花池种满着玫瑰,一朵一朵玫瑰正在开放。梨花用一块手帕垫着,坐下,指着身边的位置,对老书记说:瑞哥,这里坐。

老书记不好意思坐这么近,就隔了两个位置坐了下来。

梨花直直地盯着老书记脸看,看得老书记都不好意思了。梨花说:瑞哥,你的脚还好,比我料想的好多了。梨花看看老书记的腿,又说:瑞哥,卷起裤腿给我看看,瑞哥,准确来说,你伤的是小腿,不是脚。

梨花边说,边过来要卷老书记的裤腿,要看伤痕,一点都不觉得生疏,就好像在三十年前一样。

老书记躲闪了一下,说:不好吧,梨花,算了,都这么多年了。

你确实老了,脸上都这么多皱纹了。桃花姐呢,她怎么样了?梨花坐回,看着瑞哥的脸,有些心酸地说。

老书记叹口气,说:哥和你姐都老了,你不同,你一点都不显老。你桃花姐看起来起码比你老十岁还多。小福和你站在一起,都觉得你们是姐弟俩啊。

一丝笑容跃上了桃花的脸,但很快就不见了。

瑞哥,咱们三十年没见,想起来像做梦一样。梨花眼神严肃也一下,瑞哥,刚才你和瑞琪在聊了什么呀?我感觉你们之间有个很大的故事。

老书记说:也没嘛,只是聊聊别后之情,毕竟三十年没见了。老书记遮掩过去了。

梨花说:瑞哥,这三十年,你都在干什么呀?你没有怨恨我爸吧?

政委像我爸爸,怎么可能呢?瑞哥说:也没什么,带领乡亲们分田地,发展生产,建学校,建水电站,开公路,其实也没做什么,就这些,过得很忙很充实。梨花,你呢?

我啊,跟大部队打下广州后,我继续到中山大学深造了,后来又到苏联留学,成了什么专家,后来就现在你看到的这样子。瑞哥,其实我是恨过我爸的,也恨过我自己。

政委没有找一个后妈给你呀?瑞哥问道,在他的眼里,像政委这样身份和地位的人物,找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做妻子那是很容易的。

梨花看了瑞哥一眼,说:我也和我爸说过,我爸太孤单,我又出去留学,要有个人照顾。但我爸心里记得我妈呢,心里容不下其他人了。瑞哥,我和你说过,我妈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有才华最贤惠的人呢。

沉默了一阵。瑞哥低头看着凉亭边上,有几只黑蚂蚁在寻找食物。有一株红玫瑰,调皮地由座椅的背后探了进来,似乎在张望什么,想知道什么。瑞哥好意地过去,要把玫瑰花弯出去。

瑞哥,小心,玫瑰有刺的。梨花说。

话没说完,瑞哥的手指已经被玫瑰刺扎了一下,痛得缩了手,看看手指,一粒血冒了出来。梨花过来,握住瑞哥的手,在袋子里掏出一小袋棉签,抽出一支,要压在瑞哥的手指上。

瑞哥说:不用了,这么小点点伤。梨花,没事的没事的,很小的伤口,瑞哥从小就受了无数伤,没事的。

瑞哥,按上!口气像命令。

瑞哥看了一眼梨花的眼睛,乖乖地把棉签按住了伤口。瑞哥有时对桃花的话可以不听,但对梨花的话,从来就没有抗拒过。

梨花的眼光越过瑞哥的宽肩膀,落到一扇玻璃门上,门上贴着“安静”字样。

梨花说:瑞哥,大福成家了?你和桃花几个小孩?你有几个孙子了?

瑞哥说:除了大福,桃花还生了两个妹仔,已经出嫁了,外孙有几个了。大福妇娘是小羊的女儿小娟。孙子叫小海。

梨花惊讶说:哦,大福妇娘是和你一起上山革命的小羊的女儿?你和小羊不是同姓兄弟吗?大福和小羊的女儿不是兄妹吗?这不是乱伦了啊?

谢老书记淡淡地笑:呵呵,他们之间啊,可说是兄妹也可以说不是。故事长着呢。

梨花似乎恍然大悟说:哦,哦。

梨花,你呢,除了小福,还有几个?小福结婚了吗?

除了小福,我没有小孩了。梨花故意岔开话题:你看小福,三十好几的人了,做生意的人,心就野,也不知哪个是他女朋友,一年就带了还几个给我看。孩子大了,咱也不好管这么多。

啊!瑞哥惊讶地说:你和瑞琪,怎么回事?谁的问题?

梨花脸上掠过一丝凄楚,说:瑞哥,咱不说这些了,说说其他吧。

政委呢?怎么不见政委?

梨花突然流泪了,她吐口气,说:我爸爸不在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老书记站了起来,又坐下。

还不是因为病房躺着的这个人,就是他害了我爸爸。

瑞琪?为嘛会这样?

梨花说:瑞哥,那时全国人都是那样,自身难保。都过去十多年了,都过去了,不说了,过去的让他过去吧。

哦,老书记说了一个字。沉默了一下,又说:那时是那样,没办法的。老书记想起了,那段日子,在自己巧妙的周旋下掩护下,自己和乡亲并没有太大的事发生,勉勉强强渡过了那十年。

瑞哥,我有时在假设,假设你在那次战斗,没有受伤,你和我我爸一起进城了,我和你一起读大学,那又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呢?

老书记说:梨花,我不知道啊。

是,但没有那么多假设,梨花说。

两人说到这,又沉默了。旁边有病人和家属和护士经过,也有人和梨花打招呼,亲切的叫“张主任”,也有叫“梨花姐”的,梨花都微笑着回应。还有穿病号服的人进来凉亭坐下,摊开报纸看。

老书记说:回去吧。梨花说:好。

刚好大福小福也过来找他们。

梨花说:小福,你今天就带你叔和你哥去逛逛吧。

小福说:好的。叔,哥上车吧?

老书记和大福都上了车,小福发动汽车,就要启动。

梨花向老书记招招手:瑞哥,多来信。——哦,瑞哥,我写过信给你的呀?你收到了吗?

老书记嗫嗫嚅嚅地说:收到了,收到了。

梨花说:收到你怎么不给我回信呀?

老书记说:忙忙,后来就忘了。

小福说:妈,我们走了。

耳边响起了“好一朵美丽的玫瑰花,芬芳美丽满枝桠”。老书记说:谁在唱这首歌?小福说:好像是我妈。老书记回头往医院里望,这时汽车已经转弯了,看不见医院了,但老书记感觉梨花的影子好像还站在那里。

出了医院,,已经到了饭点,小福带老书记和大福到酒家吃了一餐后,又到南方大厦逛,给叔买了不少东西,也给大福儿子买了不少玩具,老书记和大福一再推辞不要买了,小福还是买了不少,大福老书记都提着一大袋,

很快,又到了晚饭点,小福有带老书记和大福吃晚饭,也是高级酒家。

过了一晚,一早,小福开车来接老书记和大福,退房退款,到了酒家吃早点,小福说:叔,哥,吃完早点我送你们到火车站,你们乘火车回家。

小福开车把老书记和大福送到火车站,下车时,老书记把家里带来到香菇木耳笋干塞给小福,小福坚决不要,但老书记放在座位就不理啦,小福只好收了。小福又自己掏钱买了两张火车票,还买了一张站台票,把老书记和大福送上车。

火车开动,老书记、大福、小福互相挥手作别。

爷仔俩肩并肩坐着,挤来挤去的人都回座位坐稳了,车厢安静了下来。老书记突然说:大福,做我的仔,委屈你了啊。

大福说:爸,嘛意思?

老书记说:如果你跟瑞琪去了广州,跟了你梨花妈妈,你也可能有车开,吃饭在酒家。

大福笑着说:这个呀,哈哈哈,老爸,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这辈子注定是在活你的阴影下,你做农民我也做农民,你做干部我也做干部,你带着乡亲们搞建设,我也一样,你做书记,我也做书记,是不是,老书记同志!

两人会意地哈哈大笑,引来满车厢人的目光。老书记忙示意大福小声点。

爷仔俩就这样一路说着话,直到到了韶关站,下车,转乘班车,到了始兴县,环境越来越熟悉,乡音越来越浓。

始兴再转乘班车,一路颠簸,到了澄江镇,下车。父子俩舒展了一下腰,看看日头,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澄江镇墟到潭坑还有几公里路,已经没有了班车,只能走路了。

大福说:老爸,把你的行李给我。

老书记说:你觉得你爷佬已经老了?

大福笑着说:没老。

老书记说:你都知道我没老。

大福呵呵笑:老爸,可能我现在都还走不过你。

俩爷仔就呵呵呵笑,老书记说:走近路,不要走大路。当年我背你梨花妈妈就走小路。老书记看一眼大福,继续说:你小子不要这样看我。走吧,我带你走。

两人就走了一段田间小路,过了一板木桥,还走过一座石拱桥,在小陂村处走上了公路。这段路虽然不好走,但近了很多。路旁的小河清澈见底,哗哗响,像两人的心情一样明亮。

又走了一段,见前面也有一个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再走。本来人就不高,被大包袱压着,弯着腰驼着背,显得更矮,似乎很吃力。

老书记和大福脚步都比较快,很开就追上了。老书记心里过意不去,说:大福,把你的行李给我,你帮帮这个大爹。

大福把行李递给老书记,过去提着那人的包袱,说:大爹,你也很累了,我帮帮你吧。

那人转过瘌痢头来,说:谢谢你。

你——,大福愣住了,脸涨得通红,声音颤抖,说:……你你你……是你!

啪,包袱掉在地上。

老书记发现大福的异样,忙走过来,说:大福,大福,怎么啦怎么啦?

瘌痢头老人战战兢兢地说:谢书记。

老书记愣住了,打量这人:瘌痢头,已经没有了几根头发,满脸皱纹,身材并不高,还驼背弯腰,穿着蓝色卡布工装,背后印着巨大的两个字:“劳改”。老书记知道是谁了,想来瘌痢头吴有义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怎么却像一个将要入土的老头了?老书记压制着自己的愤怒,转头看着大福。大福满脸通红,眼珠子发出凶光,突然嚎叫一声,发疯一样挥拳就打。一拳砸在瘌痢头肩上,瘌痢头闷叫一声,摔倒在路边荆棘矮树丛,挣扎了一阵,使不上力,越使力刺就越扎人。大福冲过去,捉着瘌痢头的一只手,大福正年富力强,瘌痢头干巴巴的没几斤两,轻易就被拎起来到了路上,又挥拳砸下,瘌痢头的嘴角流血了,大福使出全身力气,再次挥拳砸下,拳头到半途,受到了阻力,砸不下去了。大福回头说:爸,你怎么啦?您怎么不让我打死这个恶贼?老书记抱住大福,说:大福,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瘌痢头已经受到了应有的制裁。大福,你是干部,要懂法,你打死了他,虽然你报仇了,但是你又犯法了,你坐牢了,我和你妈怎么办,你老婆孩子怎么办?瘌痢头这几十年坐班房,已经够了。

眼前的瘌痢头,干瘦、枯扁、毫无生气,战战兢兢,刚刚被荆棘刺了被大福打了几拳,脸上手上到处是点点血迹,似乎再出一点,整个身子的血就流完了。

大福哭了起来,说:爷、娘,大福不能为您报仇啊,你们能原谅我吗?

老书记说:大福,大福。轻轻地拍着大福的背。

瘌痢头跪在大福面前,流着泪说:吴有德已经死在了监狱,没死在父老乡亲面前,那是他罪有应得。你杀了我吧,我活够了。我不记得你是谁,但你一定记得我是谁。我做的恶事太多了,每一件都是杀头的罪,你杀了我,我死了也不会有怨气。我只求死后能埋在家乡的山上,每天都能看到家乡的日出。

老书记正色说:瘌痢头吴有义,大福是干部,是党员,不是流氓地痞土匪,咱大福不会做违法犯罪的蠢事,你快点起来!老书记的声音有一种威严,一种令人服从的威严。瘌痢头吴有义抬头看看老书记的眼睛,又转头看看在旁边哭泣的大福,慢慢地站了起来,捡起包袱,吃力地背起来,弯着腰驼着背,脚步蹒跚慢慢地走,渐渐消失在路上。

大福捂脸哭了一阵,终于忍住了,抬起头,说:老爸,儿子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老书记说:相反,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大福惊讶地说:为什么?

老书记说: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如果是我,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你好样的。

大福擦擦眼泪,说:老爸,回家吧,家里人还等着咱爷俩呢。

爷仔俩提起行李重新赶路,一路上见到了几个乡亲,却没有再见到瘌痢头吴有义。

老书记和大福一点都不累,大福想着儿子小海,见这么多礼品小海一定高兴坏了;老书记想起桃花,桃花,除了脸上不少皱纹外,那脸型那身材,胸膛,腰肢,臀部,一点都不输给梨花,以前每次老书记出差或者去开会离开几天回来,桃花都会给老书记倒洗澡水,准备好换洗的衣服,晚上都会主动和老书记亲热,像刚刚结婚时一样缠绵缱绻,每天老书记一早在鸟鸣声中起来,必定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带领乡亲们,建学校,建水电站,铺公路,修水利,就好像没有累过。没做书记后,极少出差或离家超过两天的。老书记想起来了,已经有大半月没和桃花那个了,现在已经离开两天了,桃花她在家里干嘛呢?她知道今天我和大福会回来吗?

西边红霞满天的时候,整个山村都笼罩在一种温暖的金色里。老书记和大福回到了谢屋,看得到家门了。家门边框上的对联,有下联的上角已经掉了下来,在风中摆动,一会儿又展开,一会儿又掉下来,盖住了第一个字。老书记说:大福,弄点浆糊粘粘吧。大福说:好,回去就弄。这时,桃花捧着簸箕出来,后面小娟也捧着簸箕接踵出来,小海跟在屁股后面。桃花抬眼看到了老书记,站住了,定住了,两眼放出光芒;小娟盯着大福,脸上全是意味深长的笑。老书记脸红了,很红,甚至有些发烧的感觉,比昨天看着梨花婀娜多姿的背影时还红……(全文完)

2019年7月31日初稿

2019年10月16日第一次修改

2020年3月8日第二次修改

2021年3月28日第三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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