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坑村民兵无意中立了大功,大家都很兴奋,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参与了的高谈阔论唾沫飞溅,没参与的都觉得自己时运不济,唉声叹气抱怨这抱怨那,甚至抱怨妇娘不让自己去参加民兵的。这样一个历史时刻,上山参加游击队错过了,下山后参加解放军错过了,连镇压反革命残余势力的民兵也错过了,一声叹息又一声叹息,似乎是一大堆黄金,摆在自己面前,自己还用手摸过这些糊了泥巴的黄金,只因为糊了浅浅的一层泥巴而错过了。
镇压反革命残余后,村里各项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大富人家都没有半点敢藏着掖着,连谢书记家的田亩地契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全部都一把火烧了。各姓氏的田地都分得妥妥帖帖,没人不服。
第二年春耕,问题出来了。吴家虽然把田地分了,家家都有了田地,问题是大部分青壮年都被抓走了,剩下一些老幼妇孺,怎么下地做犁耙耕田呀?眼看其他姓的屋场,家家青壮年做犁耙的做犁耙,挑肥的挑肥,铲田坎的铲田坎……一家老小只要能动的齐上阵,热热闹闹。原本一个村的水田,一般都集中到几个大户人家,例如谢族长家(也就是现在谢书记家)和吴家几户等,一般的农民耕田都是租的,现在自己有了水田,简直做梦一般,哪有不积极的道理?水田天天都在变样,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而吴家,只有几个老者妇女小孩在做农活,稀稀拉拉的几个,一天下来,没见做到嘛工夫,照这样下去,如何赶得上春种?节气一过,产量就低了,如何保障生活?林组长和谢书记天天都到田头里转,看到吴家的样子,都急了。于是林组长和谢书记就商量,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村干部又开会,林组长鼓励大家各抒己见。
林组长的意思是,民兵都去吴家帮忙。但大家都反对,第一,谁叫吴家这么多人不好好珍惜革命胜利果实,非要参加反革命?那是自寻死路那是活该;第二,民兵又不是脱产的,除了保卫胜利果实还要耕自家的田呀,如果还要抽身帮助吴家,那不累死?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都没有统一意见。
大家说得也是,但林组长和谢书记都急得团团转,看着村民有困难不管那不是共产党干部,虽然吴家似乎是咎由自取,但关老幼妇孺嘛事啊。最后,谢书记试探着说:林组长,要不向杨书记汇报,看看有嘛更好的办法?
本来林组长不愿请示上级,请示上级多了,上级就以为自己工作能力不强,上级对自己的印象就差了。现在看来,不得不向上级汇报了。
于是林组长同意了谢书记的建议,两人就有些低着头去见杨书记。
杨书记听完林组长和谢书记的汇报,沉思了半天,说:你们先回去,问题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我向党委汇报一下,拿出一个最佳的方案来。
过了几天,在村口放哨的民兵跑过来报告说:发现有一队人在村里出现,穿一样的衣服,不知嘛情况。
谢书记叫上谢营长:带上在的民兵,去看看。
一行人走向村口。
越来越近了,看清了走在前面的是两个戴大檐帽的公安,后面跟着一排人,都是光头穿灰蓝色卡布工衣,仔细看看,大部分是熟悉面孔。
大檐帽见一群人向他们走来,大部分还带着枪,前面打头的还穿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就明白是谁了。
大檐帽敬礼,谢书记谢营长回礼。
大檐帽伸手和谢书记握手说:你就是谢书记吧?上次我来过的。
谢书记望着大檐帽身后十几二十个统一着装的人,说: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大檐帽说:先回村部,待我细细告诉您。转头说:你们跟上!
到了村委,大檐帽让一群穿工衣的人分两列站立,转头对谢书记说:这些都是上次你们抓捕的反革命分子,都是刑期比较轻的。党本着治病救人宽大为怀的宗旨,考虑到生产实际的需要,决定对下面这些罪犯执行监外看管,这是名单,除了几个反革命骨干外,全部都在这里,谢书记,这就交给你了。你验收一下吧。
谢书记按着名单念了一遍,念到名字的都叫:到!
大檐帽说:谢书记,我们走了!谢书记等送了出来。
送走大檐帽几个同志,谢书记又回来训了一通。吴家这些青壮年都哭开了,说:谢书记,我们知错了,都是受吴有义吴有德两个大坏蛋的蛊惑,说嘛共产党不长久,国民党马上就要反攻大陆,反攻大陆成功,我们就是开国功臣,就有荣华富贵。我们真是眼瞎,鬼迷了心窍,就信了他们的鬼话。谢书记,就给我们一次改过的机会吧!
谢书记说:好了,那我就在信你们了,都回去吧,从此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做人,一家老小都等着你们呀!回去吧!记住,你们必须每个礼拜来村委报到一次!
怎么报到呀?吴家人中有人问。
李主任说:就是来村里,找我或谢书记或者谢营长,如果都不在,找罗主任也行,登记一下,证明你们没有逃跑,在老老实实地改造。好了,谢书记让你们回家了。还不走?
吴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都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放回家了?
谢书记说:怎么?还要我给你们包吃午饭呀?
谢营长大声说:你们愣着干嘛?不相信谢书记的话!走!走!滚回去!
吴家人这才转身出门,谢书记看见他们灰蓝色卡布工衣后背上红色的两个大字:劳改。
吴家老小正愁田没人耕,突然间当家人回来,真是喜出望外,悲喜交加,一家人抱成一团呜呜地哭,说再也不要做嘛该死的国民党反攻大陆救国军了,老老实实在家耕田,听共产党的话重新做人就好了。
谢书记家大爷二爷都放下了架子,卷起衣袖裤子下田劳作了。从此潭坑村没了闲人。
转眼到了秋收,除了上交国家粮,家家有了米下锅,家家眉开眼笑。路上交梁的人都满脸笑容,互相打招呼。
这天村委又开会,林组长说:现在好了,家家都有田耕,户户都有余粮,农民的积极性上来了,该到搞公共事业的时候了。有几件事我们村必须搞:第一件,从乡公所到咱村的道路太小了,不合适时代的发展,必须扩展;第二件,虽然家家的积极性提高了,但是还是不少问题,例如水利的问题,不少农户的耕田缺水,争水,差点出现械斗;第三,有些农户缺男人做犁耙,有些农户缺女人插秧,这些农户应该互补,成立互助组,互相补足短板;第四,咱村一直都没有电,非常不方便,咱们村的水力非常丰富,建水电站非常有利;第五,就是教育,咱们以前都是私塾化,学的大都是三字经,咱们村应该适应新形势,开展现代化教育建学校;第六,我暂时还没有想出来,就先考虑做这些吧。
谢书记说:林组长提出六个问题,其中第六个问题还没有想好,这五个问题都是关于民生的问题,咱们就是拼了命了要搞好。第一个问题,咱村到乡公所这条路,我和林组长李主任等实地考察了一下,并向上级请示过,上级非常支持咱们,从咱村口到村委的路由咱村负责,和其他村的公用路由乡公所负责。现在农闲了,家家都没有事做了,每家必须抽调一个强劳动力,参加修路。第二个问题,就是水利问题,这个由李主任负责,凡水圳受益的农户必须派出劳力参加修堤堰,挖掘水圳。第三个问题,农户互助的问题,这个由罗四妹罗主任负责,女人嘛,讲话能深入到人心,应该没问题。第四个问题,关于建水电站的问题,除了上级派技术人员来外,咱们要培养自己的技术人员,也就是电工,这样派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后生仔去学习,这由谢营长负责物色人选。第五个问题,就是教育,现在是新时代,咱们那时念私塾的时代过去了,但咱们有没有现成的老师,怎么办,就要派读过私塾又读得好的人送到县城师范学习文化知识,学成后回来教咱们的细伢。但咱们的细伢在哪里上学呢?必须有学校,学校里必须有课桌凳子,黑板。学技术和学文化做老师的人选,由各位推举上来,谢营长负责登记考察,再由村委讨论做最后决定。
几天后各人推举了七八个后生仔上来。李组长和谢书记看了名单,都说:怎么全是男的,没有一个妹仔?李主任谢营长都说:妹仔没读过书,一天学都没上过,没有合适的人选啊。
李组长和谢书记对视了一下,说:咱们党一向来都是男女平等,妇女翻身得解放,这名单中,一定要有女性。好好找,找到一些积极分子,脑子灵光的妹仔。
罗四妹说:我有几个人选,林组长和谢书记看看合适不合适?
林组长说:罗主任您说说。
罗四妹说:林组长谢书记,您看谢姓的李姓的都有,吴姓的因为犯事没有,那是他们自找的,但苏姓呀,我都都知道苏家有苏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人。
李主任插话说:你不可能推荐苏先生这么大年纪的人吧?
罗四妹瞪了一眼李主任,李主任别开眼光,罗四妹继续说:名单上一个苏家子弟都没有,虽然苏家人不说,但他们心里一定会说咱们办事不公。我是妇女主任,接触的妹仔比较多,谁谁精灵谁谁笨笨,我都清楚,苏家有几个妹仔,确实很有进步的意识,心底也聪明,我看就推荐苏家的妹仔吧?
林组长说:我赞成罗主任的建议。谢书记也说:罗主任有心,我也赞成。李主任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毕竟是自己老婆提出来的,连林组长和谢书记都赞成了,也开口说:很好,我赞成。谢营长笑着说:罗主任的心思比李主任细致,我赞成。
于是就加了苏家妹仔的名字在名单上,但初步筛选名单上,电工四人,教师四人,共八人,上面下来的名额却只有四个名额,电工两人,教师两人。林组长说:先考察一段时间,看看谁更合适。
林组长又严肃地说:接下来,候选人中,可能会出现贿赂咱们干部的情况,我现在这里说明,谁接受贿赂,谁就是破坏咱们党的社会主义建设,谁就要被清除出党的队伍。
大家都明确表示,坚决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干部。
一个月后,工作组和村委几个人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决定了电工和老师的人选,通知了下去。选上的牙都笑掉了,没选上的暗暗生闷气,但表面还是笑嘻嘻的,装作不放在心上。
敲锣打鼓地送走了几个上县城学习的后生仔和妹仔后,家家都开始抽调劳力修整乡村道路,修水利筑堤坝挖水渠,互助那边也很快就沟通好了,学校选址也已经开工,一切都按计划轰轰烈烈地开展。
这天谢书记忙完手头上的事后,走回家,进了家门,见一家人都围着看嘛。
桃花说:瑞哥,瑞哥,过来看。大爷也说:瑞仔,过来看过来看。铁锤说:瑞仔,过来看,瑞琪结婚了。
瑞琪结婚啦?谢瑞发笑了,不错不错,瑞琪还早过我结婚呢,结婚了不打声招呼!我来看看,哪个妹仔这么有福气嫁给咱家瑞琪。
大爷把手里的相片递给谢瑞发后,把信纸折起来塞进信封:这信也寄太久了,整整一个月,如不是罗四妹拿给我,我现在还看不到呢,也不知道这家伙在省城成家了,看这个妹仔挺标致啊,配得上咱家瑞琪。
谢瑞发接过相片,看了一眼,脸色刷地变了,手在发哆嗦,相片在手中飘落。
大爷心里知道一些,但二爷铁锤几个都不知道发生了嘛?看到瑞仔的脸色,以为他病了,都问:怎么啦怎么啦?桃花也知道嘛情况,但她不能说。
桃花过来,扶住瑞哥,说:哥,身子不舒服,就上楼休息吧?忙一天太累了。
瑞哥也不知怎么上楼进了房间的,不知道是自己上的还是被桃花推上去的,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目光呆滞。
桃花含泪说:瑞哥,你伤心你就哭吧。
瑞哥还是一言不发,眼神呆呆的不知望着哪里。
桃花在瑞哥身边坐了很久,给瑞哥盖上被子,下楼来,大爷大娘铁锤都有问询的目光望着她:瑞仔怎么啦?桃花含着泪,摇了摇头。
大爷说:应该没事,瑞哥经过的事还少吗?过一夜又嘛事都没了。
铁锤也说:我最了解瑞仔了,嘛事都击不倒他。他是咱村的书记呢。
大爷和铁锤说得没错。第二天一早,谢瑞发早早起床了,吃过早餐,又忙他的工作去了,指挥修水圳,修公路,还要和上头派下来的工程师踩点,勘探,找水源建电站,好像没发生嘛事一样。
过了几天,晚上,大家都睡觉去了。谢瑞发从村委回来,洗了澡,也要上楼睡觉,大爷拉住他,说:瑞仔,大爷有事和你谈谈。
谢瑞发说:大爷请说,瑞仔听着呢。
大爷望了一下四周,只有墙上两盏油灯在飘忽,没其他人在,就说:瑞仔,你坐这。瑞哥坐下。大爷说:瑞仔,虽说你是过继给老二做仔的,但实际上大爷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仔。
谢瑞发点点头,说:大爷对我更亲。
大爷继续说:你也知道,桃花本来是瑞琪的童养媳,但你也知道,瑞琪从小就是反斗犁,受的又是新式教育,非常反感这童养媳的事,嘛事都和我对着干,他从来就没把桃花当一回事。
谢瑞发说:这个我知道。
你还没过继给老二时,桃花就对你好,整天瑞哥长瑞哥短的,没少往你那儿跑,当时你大娘看不过眼,天天骂桃花狐狸精,甚至还打过桃花。你过继来老二做仔,桃花更对你上心,咱家谁都知道的。现在瑞琪在省城结婚了,桃花的事我们也不得不挂心上,你一直都在参加革命,上山打游击,随大军打大仗,负伤住院,做了干部又整天忙忙碌碌的,对自己的事没那么上心。现在好了,咱村已经上正轨了,该考虑你自己的大事了。
谢瑞发说:大爷,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桃花这么好的妹仔,我一个瘸子,配不上桃花。况且桃花像我亲妹子一样。
大爷有些生气了:嘛瘸子不瘸子的,那是为革命负伤,谁敢说三道四,大爷第一个扇他嘴巴。
瑞哥说:大爷,我很累了,我上楼睡觉了。谢瑞发撇下大爷上楼睡觉了。留下大爷在叹气。
这天,在村委,有只白头翁飞到窗前,站在窗台上,眼睛滴溜溜地往里面张望。谢瑞发忙完刚刚回来,顺手翻政委送的那本《唐诗三百首》,听到鸟叫,过来窗前,白头翁扑棱棱地飞走了。
叔,叔!楼下有人在喊。谢瑞发低头看,见是大福,大福仰着头在喊:叔,大爹叫你回家,咱家来人啦。
哦,大福,我下来。谢瑞发一边回答一边下楼。大福极少到村委会叫他的,肯定有嘛重要的事了。
谢瑞发跟着大福走回家,说:大福,嘛事呀,要到村委来叫叔。
叔,咱家来了一部汽车。大福没见过汽车,还是很兴奋,他继续说:下来的叔叔带了很多礼物,有糖,还有饼。大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糖果,递给谢瑞发:叔,我留着给你。
谢瑞发眼睛突然湿润了,大福真的像自己的儿子,好像有血缘关系一样,虽然自己年长大福才十四五岁。
谢瑞发一路走一路思忖,谁来了咱家呢?还能开小车来,难道是政委,只有政委的职位才可能有小车的配置。瑞琪吗?不可能,他一向都讨厌家里,似乎家里就和他格格不入一样,他就不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谢家屋场大门前,停着一部绿色帆布吉普,不少细伢叽叽喳喳地围着在看,好像看见了嘛怪物一般。摸摸这又摸摸那,摸摸车头灯又摸摸车尾灯,感觉很奇怪,这是嘛怪物呀,又能跑又能发亮。
细伢们见谢瑞发来了,都叫:谢书记,你家来客人了。
厅堂坐着一个年轻人,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穿呢子布中山装,背对着家门,正和大爷大娘在说嘛。大娘脸上像开花了一般。桃花远远拉着小福坐在一边。小福正在津津有味地嚼着糖。二爷也坐在旁边听,脸上满是笑容。
大爷看见谢瑞发拉着大福踏进家门,就站起来,招呼:瑞仔,瑞仔,过来,你弟弟回来了。
年轻人站起来转身,谢瑞发惊喜地叫:瑞琪,瑞琪,你回来了!张开两手加紧几步上去要拥抱。
瑞琪淡淡地说:我回来了。他完全没有拥抱瑞哥的意思。
瑞哥放下双手,说:瑞琪,你怎么想到要回家了,大爷大娘天天都念叨你呀。
瑞琪说:我回来是有事的。
瑞哥说:不管嘛事,咱们哥俩好久没说话了,就住几天再走吧。
我工作太忙了,没这么多时间呀。我办完事马上就走。瑞哥,你的脚好了啊。
还是一瘸一拐的,瑞哥说,子弹打穿了小腿,医不好了。
还能走这么快,还行!瑞琪说。
瑞仔的脚虽然受伤了,走起路来一般人还不如他呢!大爷看气氛不对,忙打圆场,午饭炒多几个菜,咱家好久没喝酒了。
瑞琪看着瑞哥身边的大福,笑着说:大福,你过来二叔这里,二叔和你说说话。
大福望望谢瑞发,瑞哥点点头,就走了过去。
瑞琪把大福拉到一边,坐下,刚好和大福面对面:大福,奶糖好不好吃?
大福点点头,瑞琪说:想不想天天都吃?大福又点点头。瑞哥说:瑞琪,你这是嘛意思?瑞琪不理他,继续说:大福想不想妈妈?大福眼睛发亮,说:想,我天天都在想妈妈!
瑞琪说:那你就跟我去广州啊,天天可以吃奶糖,还可以天天和妈妈在一起!
瑞哥脸色变了:瑞琪,你这是嘛意思?你想接走大福,门都没有!
瑞琪不屑地说:我不只要接走大福,还要接走小福!
嘛呀?瑞哥怒了,瑞哥从来没对自己人发火发怒,这下发怒,脸都扭曲了,非常可怕,桃花看到都心怦怦跳。
小福大福是我的仔,谁也莫想抢去!
瑞琪站起来,冷笑说:小福大福是你的仔,就不是梨花的仔了,小福大福叫梨花嘛?妈妈!叫你做嘛?叔!妈妈亲还是叔亲?
你!瑞哥一下语塞了,还真是啊,妈妈比叔亲,虽然潭坑村很多细伢叫自己的父亲也叫叔,但从字面上来讲,妈妈比叔亲。
那你叫大福小福妈妈来接呀?干嘛你来接?
你以为我想来这个穷山沟呀?要不是梨花天天都念叨,我才不来呀!桃花桃花,你收拾一下小福大福的衣服,现在就走?
桃花没动。瑞琪说:娘,你去收拾!大娘上楼收拾小福大福的衣服,一会下来了递给瑞琪,瑞琪没接,说:还要嘛乡下的衣服,土里土气的,到城里再买。
瑞琪对小福说:小福,你过来,咱们说好了的,你过来,跟二叔走,找妈妈,天天有肉吃还有奶糖吃。
小福怯生生地过来,瑞琪左手抓住小福的手右手抓住大福的手,拉着就往外走。瑞哥挡住。
瑞琪说:你干嘛?让开。
瑞哥没让开。
瑞琪转头对桃花说:看看你的瑞哥,就是不愿看到小福大福好,小福大福去妈妈那里,又不是卖了。
桃花过来瑞哥身边,轻轻地说:哥,瑞琪哥说得也有些道理。
瑞哥还是没动,咬着牙,脸紧紧地绷着。
谢书记,瑞琪又说,你的学校建好没有?没有吧?大福小福要读书吧?老师在哪里?没有吧?即使有老师,也是半缸水,也不如广州老师的十分之一吧?
瑞琪继续说:你如果认为自己是做父亲一样爱小福大福,是不是让他们过好的生活,接受最好的教育?瑞琪硬梆梆的又最问了一声:是不是?
瑞哥颤抖了一下,眼泪在打转,身子往旁边移动了一下。瑞琪拉着小福大福挤了过去。
大爷大娘送了出来。
瑞琪把小福抱上后座,让他坐稳,又抱大福,大福好像不愿意,挣扎着不肯上,瑞琪强行把他抱上去,塞进后座,关门,在前面开门上车启动吉普,就要奔向大城市。
大家望着吉普车烟囱冒烟,风驰电掣的离去,突然后座门钻出一个人来,啪一声落到地上,所有人都惊呼。瑞哥一瘸一拐地跑在最前,过去把从车上掉下来的人扶起来。
是大福,是大福从吉普的后座门上爬了出来,往下跳,但当时汽车已经开动了,一时失去重心,啪地掉了下来,摔得挺重的,牙都掉了两颗,嘴都肿了。
大福没有哭,这细伢挺犟的。
瑞琪也发现掉人了,赶紧停车,下来看:哦,忘记了关起车窗。
大福紧紧地抱住瑞哥:叔,叔,我不去广州,我要和叔在一起。瑞琪关起车窗,说:大福,走,跟二叔走。
瑞哥抱起大福:你都看到了呀,大福不愿意跟你走!死了这条心吧!
瑞琪跺跺脚,转身上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留下一屁股黑烟。
瑞哥抱住大福往家里走,突然瑞琪又把吉普退回来了,开车门跳下来,瑞哥冷笑:怎么,还不死心!瑞琪塞给瑞哥一封信:梨花写给你的,刚才才记起。说完跳上车,呼呼地开走了,腾起一阵灰尘。
瑞哥把大福抱回家,找出家里的药膏,擦在大福肿了的嘴角,说:痛吧?大福说:不痛,跟叔在一起就不痛了。桃花也过来,关切地摸摸大福的嘴巴。
瑞哥说:大福,我的仔,从今天起,你要改口叫我做爸爸了。
大福说:爸爸是嘛来的?瑞哥说:爸爸就是叔的意思?大福叫了一声:爸爸!瑞哥答应了一声,摸摸大福的头,笑了,泪水在眼眶打转。
瑞哥把大福交个给桃花,起身拉开抽屉,找东西,找了半天没找着,就问,桃花,我那封信呢?昨天好像在抽屉呀。
桃花说:不是在你那本书里夹着吗?
哦,瑞哥想起来了,今天带到村委会了。于是他就走到村委会,在房间书桌抽屉找到那本书,翻开,果然,那封政委写给他的信还在。他拿起来,和刚才瑞琪给的那封说是梨花写的信叠在一起,离开村委,向大葬山走去。
瑞哥在娘坟前挖了一个坑,把两封信放下去,填上土,压实,跪下对着娘的坟头拜了拜,然后坐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娘,瑞仔很久没来看你了。娘,瑞仔长大了,已经做爸爸了,哦,娘,爸爸就是爷佬一样的意思,大福虽然不是我亲生,但是我捡来的,桃花说,大福和我长得挺像了,简直是亲生的一样像。娘,你是不是希望我有自己的家?哦,瑞仔明白娘的意思了,瑞仔明白了。
瑞哥边说话,脸上现出了迷一样甜美的微笑:好,娘,瑞仔听您的话,我回去就办。好,瑞仔回了,瑞仔回去了。
谢瑞发回到家,对大爷说:大爷,我想通了,我要跟桃花结婚。大爷站起来说:真的,太好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桃花,桃花,你下来!
桃花在楼上出门来,说:大爷,嘛事?一边说一边下楼。
大爷笑盈盈地说:你问问瑞仔。桃花把脸转向瑞哥。
瑞哥抓住桃花的手,凝视着桃花的脸,他看到桃花脸越来越红了,越来越娇羞,瑞哥目光灼灼地说:桃花,我要和你结婚!
幸福像一朵云,从脚下腾起,托起了桃花,整个人都轻飘飘,似乎要飞起来,感觉又回到在多年前那次在桃花林里,她左手捏着一把桃花,仰着桃花一样娇艳的脸,脚尖略略踮着,伸右手在折另外一株,瑞哥喊着桃花名字寻了过来,满山的桃花在阳光下盛开,花香在空气中弥漫,黄蝴蝶白蝴蝶灰蝴蝶在翩翩起舞……
谢书记和桃花结婚后几天,谢晓阳来找谢书记。
小羊说:哥,你已经结婚了,瑞琪也结婚了,咱们兄弟三个一起上山打游击一起革命一起参军,就剩下我没有结婚了。
瑞哥笑着说:小羊想妹仔了啊。桃花,看看你们姐妹有没有合适的,介绍给小羊。
桃花说:我去问问妇联主任罗四妹,一定要介绍一个好些的妹仔给小羊。
小羊说:谢谢桃花。小羊又压低声音,说:瑞哥,记不记得雄州的幺妹。
瑞哥愣了一下,说:可是人家是嫁过人的。你可是原装后生。人家幺妹也未必愿意嫁给你。
小羊急了,说:瑞哥,我说过,她是被迫的,她出身很苦啊。
小羊露出幸福的表情,两眼放光,扭扭捏捏地说:瑞哥,幺妹肯定愿意的,我们之间已经……已经……那个了。我答应回来娶她。
瑞哥站起来,大声喝道:好你个小羊,你一个干部,居然犯错误了。
小羊忙按住瑞哥,慌慌张张左右看看,只有桃花在干针线活,听到响动,转头看了看,又低头干活了。小羊说:瑞哥,我只告诉你啊,咱们是嘛交情,咱们是生死兄弟啊。
瑞哥笑了:哈哈哈,吓吓你。咱们嘛交情,这个错误,我跟你一起犯了。
瑞哥又说:那你过得了你爷娘那关吗?
小羊说: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只要你给我们开证明,我爷娘就不敢有意见。
瑞哥说:这个好办,马上给你开。
小羊说:我明天就请假上雄州。幺妹应该等急我了,这么久没有我的消息了。小羊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幺妹,我来了,我不是负心汉啊。小娟也应该有个爸爸了。
小羊脸上又洋溢着幸福的表情,脑海又出现了幺妹美妙的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