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雾气很浓,几十步远就看不清人,也不知前方的虚实,很有前途未卜、去冒险的感觉。族长在板车上放了几包东西。瑞哥赶着的马车,告别大娘桃花等人,上路了。
马已经老了,比较瘦,瑞哥不敢使劲抽,走得比较慢,到了澄江乡三岔口,往西边出县城,往南边进乡公所。瑞哥望了一下大爷。
族长说:进澄江乡公所。瑞哥拉了拉缰绳,转头进了乡墟。
潭坑河与暖水河在这里相汇,成了澄江河,澄江河再曲曲折折流向百里,穿过不少山谷和墟镇,低头插入浈江。暖水河,顾名思义,真的是温暖的水的河,河水上游有几处温泉,这条河,即使在腊月天,也是不冷的。澄江墟就夹在潭坑河和暖水河之间。
上了石拱桥,下石拱桥,走几百米,进入乡墟,乡墟再右转,爬过没有石级的拱桥,左边那栋大院子耸立着好几棵香樟树的房子,就是乡公所了。
看门的还是原来那个人,不让瑞哥进门找族长大爷的那个。瑞哥认识他,看看他的脸,几年了,老了很多,脸上有了老人斑,头也秃了。他把马车拦下来,族长大爷欠身说:老朱,是我。老朱看见车板上的族长,忙说:啊,是谢乡贤呀,冒犯冒犯。族长指指瑞哥:认识一下,这是我家老二的仔。老朱笑嘻嘻的打量瑞仔,说道:谢乡贤,你家老二不是没有讨妇娘吗?怎么会有这么靓仔的后生?族长斜了老朱一眼。老朱省悟过来:哦——,不错不错,后生仔,一表人才呀!老朱让马车进了院子。
族长下了板车,在车板上捡了一包东西,说:瑞仔,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进了一间屋子。
好一阵,族长大爷两手空空地出来了。后面跟着出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仔,客客气气的。
族长爬上马车,向年轻仔告别,年轻仔挥挥手:谢乡贤走好!刘乡长回来我一定知会他。
族长大爷说:走吧,出县城。
看样子,大爷没有见到刘乡长。也不知人家是故意躲着还是真的不在乡公所里,反正这些官员,嘴里总是带着牙签一样那么一句:太忙了,很忙,走不开,没空啊。
瑞哥赶着马车出县城了。澄江乡到始兴县城这段路,虽然比潭坑村到澄江乡宽大,但却是很多陡坡,拉车的马又老了,到了上洋洞坳时,马根本拉不动,族长和瑞哥都下车来在后面推,累得满头大汗。
下坡了,还是不能坐上去,因为板车没有刹车,板车速度太快,推着马走,马支持不住,足在打滑,危险。两人又下来,拉住板车,跑着随老马下坡。
瑞哥年轻仔加上经常上山劳动,锻炼惯了,体力充沛,还没有嘛,可苦了族长,累得双腿发抖,大汗淋漓,汗水和雾水弄湿了头发和衣裳。
到了一段平缓的路,瑞哥说:大爷,前面还有不少陡坡,你上马车上吧,我一人在后面拉住就可以了。
族长苦笑说:不服老也不行呀,好了,我上了。
这样,老马在前面走,板车在中间,族长在板车上,瑞哥在板车后面拉着板车,身子往后倾斜,双腿发力,让板车不要这么快,虽然如此,速度却比在平路快了很多,接近小跑了,又有很多拐弯,路边的树木呼呼地往后。
半个时辰后,终于下了洋洞坳,到了马务村地界了。已经是平缓大路,太阳光驱散了雾气。瑞哥上车,重新拉着缰绳,老马累了,出汗了,呼哧呼哧的,瑞哥让老马自然地走,吃些路边的青草,恢复体力。
族长大爷说:我老了,马也老了,你看走这么段路就有些受不了,还是你们后生仔好,不知疲倦。
瑞哥说:大爷,你也不老。
族长大爷笑了笑,说:瑞仔你真会说话了。
瑞哥看看族长,除了有胡子,脸上并无皱纹,不禁纳闷,族长也不过四十多岁还不到五十岁啊,但瑞哥说:大爷,我看你才三十多岁的样子,还很年轻呀!
族长大爷说:瑞仔,有进步。
瑞哥看看老马已经恢复差不多了,挥鞭赶老马加速。
马务村到县城都是平原,老马撒开四蹄,狂奔向前。
太阳黄黄地挂在山尖时,马车进入县城,衣服和头发都干透了,但是又一股汗馊味,很难闻。其实这个县城并不大,也就是几条街组成。墨江河边街,水云街,和上围街,要找警察局并不难。
瑞哥刚刚要赶马车进入警察局,看门的拦住,喝道:干嘛的?干嘛的?
族长忙下车,陪笑说:老总,您好,我来找田队长。
看门的说:找田队长干嘛?
族长说:我是罪犯的家属,来看看我儿子。
看门的说:你儿子犯嘛事呀?
族长说:闹学潮,好像。
看门的说:你儿子叫嘛名字?
族长说:谢瑞琪。
看门的想想,说:谢瑞琪?哦,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是共产党。
族长头上出汗了,说:不可能吧?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我的仔才十几岁呀!
看门翻着白眼,说:有嘛不可能?
族长说:老总,通融通融,让我见见田队长。
看门的说:这个嘛……这个嘛这个嘛……
族长偷偷地塞给看门的两个大洋。
看门的说:你在门口等着,我去找田队长一下。
族长和瑞哥就乖乖地在门口等,好一会,看门的出来了。
族长上前,说:老总。
看门的说:不巧,不巧,田队长不在。
族长急了:那怎么办?
看门的生气了:我哪里知道你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明天再来呀。
族长无奈,说:明天再来还请老总多多关照。
看门的说:好说好说。
族长和瑞琪离开警察局,有些茫然。
族长大爷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落山了,最后说:先住下吧,明天再来。
族长就找客栈住下,问了几间都太贵,到了墨江边,终于定了住这间客栈。提水洗澡,换衣服。这是一间建在墨江河上的客栈,楼桩都打入江水里了,大有吊脚楼的感觉,打开窗户,望眼是粼粼的江水,江水里泡着一片月亮。听得欸乃响声,又见夜晚捕鱼的小渔船缓缓穿过,一盏马灯在晃动……
客栈的被铺一点都不好,硌着腰身,本来瑞哥说自己睡地下,族长不让,瑞哥只得和族长大爷同睡一张床,族长大爷总是翻来覆去的转身,瑞哥知道族长大爷心里不安。
瑞哥侧着身子,不敢动,不敢仰躺着睡,多占地方。
外面听得有人来住店,询问价钱,讨价还价。瑞哥想:住店也可以讨价还价的呀?我们住店可没有,这不是亏了?
渐渐静下来,但又起风了,吹着窗户啪啪响,听得店家喊:快点关窗户,小二,快点关窗户,可能要下雨了。听得啪啪关窗户的声音。风吹了好一阵,雨点啪啪啪掉下来。瑞哥心渐渐静了下来,在雨声中迷迷糊糊睡着。
睁开眼时,族长大爷正在洋油灯下洗脸,洋油灯昏暗,看不清族长的脸色。
族长看见瑞哥醒了,说:瑞仔你起来洗把脸,吃点东西,一会还要去警察局。
瑞仔迅速起来也洗了脸,吃了点族长递过来家里带来的米粉饼,喝了水。
族长出来看看天,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没有几个,天还没亮啊,族长出去看了看马车,加了点草料,又进房,点了烟斗一声不吭地抽烟。
在第一缕太阳光照进房间时,族长说:赶紧走。
瑞哥赶着马车,直接到警察局门口。
阳光红红的照着警察局大门,大铁门冷沉沉的关着,里面黑乎乎的,也不知里面嘛情况。
警察局还没开门啊,瑞哥说,转头看看族长,族长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嘛,但又没说出声。瑞哥说:我看看警察局环境。瑞哥在马车上站起来,到处张望,默默地记下警察局所有房子的位置、之间的关系。
族长掏出怀表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太阳。
听得警察局里面有响动,族长和瑞哥都站起来往里面张望。
好一会,有一个老警察过来开门。
老警察拿着一串钥匙,翻找钥匙,找到一个,插进锁孔试试,打不开,抽出来,又找另一把试,一连试了五六次,才打开,老警察回头对屋里喊:羊仔,换了锁,你要把钥匙也标注一下啊,你看我试了五六次才打开锁,太麻烦了。
屋子里有个年轻人的声音传出来:亚叔,试多几次也不要很多时间呀!
亚叔苦笑,没再说话,吱吱咕咕地把大铁门拉开左边,又过来拉右边,两边都拉开了后,站在旁边看着大门。
族长凑过去,讪笑着说:老总,你好,我来找田队长。
亚叔警惕地看着族长,说:你是谁呀?
族长说:我昨天来过的,昨天那个老总答应我今天来找田队长,昨天田队长不在。
亚叔说:啊,找田队长呀,今天不知他来不来上班呀。有嘛事?
族长说了来看瑞琪的事。
亚叔说:这个也要等等,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呢。
这时,另一个警察也走了出来,边走边说:亚叔,嘛人这么早就来了?
边说边站在了亚叔的对面。
亚叔说:来找田队长的。
羊仔打量了一下族长,说:你家有人犯事了?
族长忙陪笑说:不成器的犬子,跟嘛人闹嘛学潮。
羊仔说:等田队长上班了吧,你在旁边等。
族长说:田队长嘛时候上班?
羊仔翻着白眼说:这个,我怎么知道,你等在这吧。
族长只得退回到大门旁,坐在车板上。
瑞哥看到族长低声下气的样子,忍不住地想:族长在家乡,是至高权威,连老者们都尊重他,说的话落地有声,没人敢反对,在这里却像下人一样,哎——
太阳已经老高了,上班的警察们陆陆续续地进了警察局,有走路来到,也有骑单车来的,大部分穿便装,也有穿警服的,后来又见进了一部警车,再后来又进了一部像“乌龟壳”的小车。
族长又过去问亚叔,亚叔说:我进去问问。
亚叔对羊仔说:你看着,我进去问问。说完进去了。
好一会出来,说:你跟我来。
族长跟了进去,瑞哥连忙跟上,羊仔拦住,说:一人进去就可以了。
瑞哥坚决要进去,羊仔不让,两个吵起来来了。
亚叔回头问:怎么回事?
羊仔说:这个后生仔也要进去。
族长说:他是我家人。
亚叔说:让他进来吧。
羊仔没再拦瑞哥,瑞哥就跟在了族长背后,眼睛迅速地观察警察局的布局。
亚叔到了一个房间,敲敲门,里面有人说:进来吧。声音有些熟悉。
亚叔推门,说:田队长,澄江的谢乡贤来了。然后退了出来。
瑞哥跟族长进入房间,房间不大,也就摆着一张办公桌,还有几张椅子。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警察,得意洋洋的样子。嘴角左边上有撮毛,和铜钱差不多大,瑞哥看到那撮毛,胃里就翻滚,想吐。
族长紧上前几步,作揖鞠躬,问好田队长。
田队长说:啊,谢乡贤来了,快请坐。
族长大爷推让了一下才坐下,瑞哥站在一侧。
田队长说:谢乡贤呀,我知道您来干嘛的?只是你儿子的事实在太难办了。谢乡贤,本人也实在没办法呀。
族长脸色变了一下,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说:我实在是教导无方,出了一个叛逆子。
一撮毛说:也不全怪你,可能是共产党蛊惑,不止你儿子,还有不少后生被迷惑,不能自拔。
那是,那是,田队长,能不能给我见下不肖之子。
难办啊,警察局也不是我家的。
族长站起来,靠近一撮毛的桌子,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偷偷递给一撮毛,一撮毛掂了掂,说:难办啊。
族长咬牙,又递上一包。
田队长说:谢乡贤呀,不是我黑您一些钱财,而是我要打点很多人,我也是冒着很大很大的危险冒着丢掉职务的危险。田队长比划了一下,好像危险有这么这么大,抱都抱不了这么大。
田队长不说话了,坐着,好像在看嘛文件,族长也坐着,等田队长带路。
好一阵,田队长似乎明白过来,说:谢乡贤,你先回去,下午你再过来,我去打点一下先通融通融一下先。
族长大爷陪笑说:拜托拜托田队长。
族长大爷和瑞哥出了警察局,不知去哪里好,瑞哥赶着马车,漫无目的地走,也不鞭老马,由它自己想往哪里走就走向哪里。
老马不喜欢进县城,而是往郊区走去。郊区青草茂盛啊。
中午的太阳非常猛烈,晒得瑞哥族长和老马都出汗了,族长说:找棵大榕树躲太阳吧。
瑞哥张望了一下,说:前面祠堂边有棵大榕树。
瑞哥把马车赶到祠堂边的大榕树下。这颗榕树真大,遮盖了一大片阴凉。树下有两张石桌,其中一张石桌已经坐了几个人。对面祠堂已经有些年间了,瓦都有些破,墙上还生长着一些青草,间或有一株两株小树。
族长和瑞哥下了马车,系住缰绳,坐上了另一张桌子座位。
另外一桌人回头看了一下,族长忙点头问好,打招呼。
那桌人人开始在小声地谈论,不久又来了一个摇着葵扇的光头胖子,提着一个紫砂壶。
旁边那桌人忙给胖子让座,都陪笑说:七爷七爷。看来七爷的身份地位不低。
七爷不客气地坐下。
七爷,又有嘛新闻呀?几个人笑呵呵地说。
哈,你们不知道呀,我的小舅子还在警察局局长身边做事,秘书,懂吗?哦,你们不懂,就是帮局长写文稿安排局长的行程。
族长和瑞哥也竖起耳朵听。
胖子待其他人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看他时,嘴对准茶壶喝口水,继续说下去:当下政府正在严剿共匪,打击共匪的嚣张气焰,前几天,就破获了一个特大共匪团伙,抓获了四五个共匪骨干,昨晚抓捕时已经击毙两个头目,还有几个,待审清楚再枪毙,听说还是学生哥呀,你说可惜不可惜,是十六七的学生,还是细伢哪。
族长听到这,身子突然颤抖,他迅速过去抓住胖子的胳膊,颤声问: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冷不防有个人抓住胳膊,胖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邻桌的人,才冷静下来,生气地说:你抓我干嘛?放开!
族长意识到自己失态,放开胖子的胳膊,说:请问,你这消息是从哪里来?可靠吗?
胖子不屑地说:你问这个干嘛?关你嘛事?
族长说:您的消息可靠吗?
胖子哈哈哈笑了:笑话,笑话!另外一些人也哈哈哈大笑。
胖子看看天色,说:各位,该是吃茶(午饭)的时候了,下午再聊啊。说完拔腿就走,走了几步才记得拿茶壶。另外的人也看了一圈,有没有掉东西,确定没有后,也都走了,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族长,还有在旁边呆呆的瑞哥,和几张桌子。
饭没吃,族长说:瑞仔,快,回警察局。
瑞仔赶着马车快速回到警察局门口。
老警察亚叔拦住。族长说:我要找田队长。声音急切有些颤音。
亚叔说:午休还没上班呢。
族长声音发颤说:嘛时候上班呀?我的事真的很急很急。
亚叔说:再急也要等上级上班呀。等等吧。
族长无奈,坐在板车上,强迫自己静下来。
不知等了多久,反正族长问了好多次亚叔。亚叔都说,等等,等等。
最后亚叔说:进去吧,田队长上班了。
族长带着瑞哥走到上午进去过的房间前,敲门,里面田队长说:进来吧。
族长推门进去。
田队长看见是谢乡贤,忙说:坐吧坐吧。
族长大爷不坐,几乎是哀求的声音说:田队长,救救我的仔!救救我的仔!
田队长说:谢乡贤呀,你的儿子犯的是重罪,没办法的。即使局长来,也没办法,都已经上报省里了。
谢乡贤扑通跪下:田队长,救救我儿子吧。
田队长说:不要这样,这样吧,谢乡贤,看在咱是老朋友的份上,我带你去看一眼你儿子,见最后一面。
田队长说:跟我来。
瑞哥扶起族长,踉踉跄跄地跟在田队长背后。
瑞哥和族长跟着田队长穿过警察局办公楼,绕到背后,再穿过一个种着几棵桂花树的草坪,前面是一栋房子,房子中间有一道铁门,铁门前一左一右两个荷枪的警察看守。
田队长对看门的警察说:打开,犯人家属来探监。
看门警察用力推开铁门。
里面是一个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扇铁格栅门,警察扭着锁打开,铁门的回响很大,给人沉闷的感觉。牢房里有一股铁锈味和霉味,很刺鼻。
铁格栅门进去,两边是一大格一大格的牢笼,里面都坐满了人,居然没有空的。有股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田队长指着一间牢房说:这就是你家仔的牢房,快点,给你十五分钟。田队长看看手表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多一些,过十五分钟我再来。说完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铁门,砰的一声,如在牢房里有嘛东西在炸裂。
牢房里一起关押着四人,和瑞琪一样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身上都有血迹,族长的眼光扫了一下,找到了瑞琪。瑞琪在角落里瑟瑟缩缩,目光呆滞,根本没有看来人,他不知道爷佬来看他了。
族长急切地叫:瑞琪,瑞琪!两行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