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族长主持下,草草地葬了娘。娘没有棺木,就弄了几块杉木薄板,钉了一个长方盒子,盒子里垫上娘的被子。盒子钉得太大,娘又瘦又小,显得空空荡荡的,一抬盒子,娘的身体就会滚动。族长就说,把瑞仔娘的衣服、棉被全塞满盒子里。盒子没有钉结实,抬到半路又散架了,族长就叫人在路旁割了几根毛葛藤捆卷住。瑞哥又昏死过几次;脚底的伤也重,好就好在族长家也是开药房的,不缺药,在族长家和族人的照料下,渐渐好了。瑞哥一个人,茫然所措。半夜,族亲们睡梦中总是隐隐约约听得到哭泣声,婶婶们心疼地说:哎,可怜的瑞仔,又在想他娘了。
月光皎洁如水,从明瓦上窗户中照进来,朦胧中,娘好像在向他走来,在定眼一看,娘的影子又消失了,只有一地月光碎影,外面风吹得树叶哗哗响。
瑞哥呆呆地坐在床上,这时隔壁四大爷家的公鸡开始喔喔打鸣,婉转嘹亮,穿透力很强,整个谢家屋场都可以听得到。
起床了。
到隔壁四大爷家借火, 烧火煮粥,家里的米越来越少了,瑞哥只能餐餐煮粥吃,要不挨不了几天就没米了。
瑞仔向隔壁四大爷借米。四大爷本想打一升米给他,转头看见四大娘的眼神,又迟疑了。四大娘对瑞哥说:瑞仔,你家有这么多出租的水田呀,现今早禾已经收割了,你不去收租呀?还用借米吗?
瑞仔都不知道哪些是他家的租户了,就问:四大娘,我家的水田租给了哪些人家?四大娘说:哎呀,我也不清楚,你去问族长吧。
瑞仔就去问族长,族长也为难说:我只知道几家,要全部我也不清楚。后来你家的田亩变动,我也不太清楚啊。
瑞哥就去找知道的租户要租谷。
租户说:你还想我家的出租谷呀,我没向你要租金就好了。我租田的时候,你娘说不要租谷啊。还说怕抛荒,求我家耕,当时我还不愿意耕那!
去找另外一户租户,回答也是差不多,瑞哥空手而回。
没有米,总不能饿死吧,于是瑞哥不是上山采野果掏鸟窝就是下河捕鱼捞石螺,好在山上野果鸟窝也多,河里鱼虾石螺也不少,不会种菜,就去割野菜,潭坑土地肥沃,野菜到处都是嫩嫩的生长,只是缺油炒而已,到了秋天的时候,瑞仔就上山采油茶籽,慢慢累积了,榨油,有空时做些篾匠活,换点米,这样,除了衣服比较脏之外,也不至于太饿肚子。
早晨,太阳还没起来,薄雾在山间田地游荡。瑞哥坐在八仙桌前,喝口粥咬一小口河鱼,这时半门上探出一半张俏生生的小妹仔的头发和眼睛,鼻子以下都给半门挡住了;轻轻推开半门进来,轻轻叫:瑞哥,瑞哥。
桃花,你也这么早就起来了?在瑞仔的印象中,族长家的人都很少起早的。
桃花塞给瑞哥一包东西:瑞哥,你天天喝粥,会饿坏了啊。
瑞哥打开那包东西,原来是一包番薯软干。这种番薯软干,黄褐色中带透明,又软又韧又甜,糖分充足,非常好吃,制作工艺是,蒸了晒,晒了蒸,连续反复三次以上。瑞哥对桃花说:桃花,你不怕你二大爷打你呀,偷你家的东西给我?桃花说:我家有很多,有这么一大缸。桃花做了一个这么大一缸的手势,继续说:我家都吃不完,瑞琪和二大爷都很少吃,不知道家里的番薯干多了还是少了。
瑞哥抓起一根番薯干,咬一口嚼着,又甜又韧,非常好吃。娘在时,也做过这种番薯干。
桃花笑盈盈地看着瑞哥吃番薯干,说:瑞哥,我走了,明天我再拿些给你。说完就跨过门槛,出了瑞哥家门,顺手关起来半门。
桃花刚走,又听得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瑞哥,瑞哥!音调压低了,半门推开,露出一个圆乎乎的人。
瑞哥见了,高兴地说:小羊,你来我家了。
小羊紧张地回望了一下屋外,过来瑞哥身边,从衣服里掏出一块像青砖一样的东西,递给瑞哥:瑞哥,我娘做的灰水糍,给你吃。
灰水糍,瑞哥眼亮了一下,娘也做过,很好吃的。瑞哥说:小羊,你不怕你叔你娘打你呀,偷给我?
瑞哥推开坚决不要。
小羊压低声音说:我在我家水缸里捞出来的,我叔我娘不会知道水缸里还有几块。
瑞哥还是不要。小羊说:瑞哥,咱们是不是最好的兄弟?按宗族辈分,小羊是族弟,只是两人已经出五服了,但两人玩得最好,比亲兄弟还好。瑞哥说是。小羊说:瑞哥,咱们是最好的兄弟,我听我叔讲过古代传仔,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瑞哥,你不要我的灰水糍,就是看不起我了,不当我是兄弟了。
瑞哥接过灰水糍,捏捏,还湿湿的,还粘着不少稻草黑灰,有一股很重的灰水味,看来是刚刚在水缸捞出来。客家人的习惯,过年前蒸很多灰水糍,切成一块一块像青砖一样大小,泡在灰水缸里,到七八月农忙后都还有得吃。瑞哥找了一个地方藏起来。小羊要走,瑞哥说:小羊,我抓到不少鱼,给你一些。
瑞哥把碗里大条的鱼全部选出来,递给小羊。小羊接过,闻到香味,吞下口水,最终还是忍不住往嘴里塞了一条,吧嗒吧嗒嚼着,转身走了。
桃花从瑞哥家里出来,刚踏进家门,瑞琪嚷嚷说:桃花,你去哪里了,我要上学堂了,我的那件丝绸褂子呢?快点帮我找找!
瑞琪大娘数落桃花:整天癫癫骚骚不知去哪,快点帮瑞琪找找褂子!
桃花进瑞琪房间,拿出一件褂子,说:瑞琪,就放在你床头呀。
瑞琪换上褂子,出门说:娘,我去读书了,不能迟到,苏先生很严厉的啊。
大娘笑嘻嘻地说:我家瑞琪就是读书的料,文曲星一样的人。
族长大爷坐在围椅上喝茶,摇摇头说:哎,瑞琪每天都是匆匆忙忙的。前几天我问过苏先生,苏先生说,瑞琪好聪明,如果还有科举的话,将来一定考得上举人甚至进士。看来我家也要出个读书人了啊,呵呵呵。
桃花自言自语地说:大爷,瑞琪聪明有书读,瑞哥聪明没书读。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族长大爷愣了一下,陷入了沉思。
大娘说:你小妹仔懂嘛呀,嘀嘀咕咕。
桃花没说话,进灶间帮手洗碗了洗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桃花洗。
族长大爷一直都记挂着桃花说的话“瑞琪聪明有书读,瑞哥聪明没书读”。
于是族长大爷召开了宗族大会。
大堂两边靠墙的长板凳上坐满了家族里主要成员。族长和长胡子几个老者坐上首。
族长大爷说:各位族亲各位老者,今日叫大家来呢,就是要讨论一下德才的仔瑞仔的事情。族亲都看到了,老弟德才生意做得好好的,却遭了难,丢下妇娘、瑞仔,瑞仔这么小,娘又得病过世了,无爷无娘的,孤苦伶仃,自生自灭这样不行,总不能断了德才一家的香火,德才在世时,相信不少人都得过他家的好处,各位族亲看看有嘛法子,总得有一个依靠有口饭吃呀,养大瑞仔讨妇娘生子啊。
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都说赞成族长的提议。有人说:要不每家凑一点粮食给瑞仔吧。但也与人反对,说这样不是长久之策。最后有人说,要不让瑞仔过继给谁家做仔。
族长大爷说:谁家愿意收留瑞仔的?现在说出来,各位谢家族人作见证,并不是贪图德才家的田地房产,主要是为了养大瑞仔。
大伙纷纷赞成。
四大爷站起来,大声说:要不到我家吧,我家和德才家就是两隔壁,瑞仔和我家乌古也熟悉。
所有人都眼定定地看着四大爷,一瞬间觉得四大爷的嘴脸是如此可恶,但大家还是没出声。小羊叔也站起来:四大爷,为嘛要去你家呢?来我家也一样呀,我家小羊和瑞仔最好了,像亲兄弟一样,要不你去问问瑞仔是不是。
族长说:四大爷家收养瑞仔好是好。四大爷望着小羊叔,得意地说:小羊叔,你就别打岔了,连族长都说好,那瑞仔就到我家了。族长望着四大爷,继续说:好是好,问题是你家已经有仔了。压不住外人的口呀。
四大爷无话了,坐了下来。族长继续说:小羊叔家里的情况和四大爷家一样。小羊叔也坐了下来。大家已经明白了族长的意思,有人说:收养瑞仔的家庭,最好是日子过得去,没有子女。所有人的脑子把宗族所有家庭都过了一边,没有家庭合适呀。
四大爷说:没有家庭合适呀!
小羊叔说:哪里没有?我就知道谁家合适。
四大爷气愤愤地说:小羊叔,你说出谁家合适,我就给你一斤黄糖。
小羊叔朗声说:四大爷,在宗族面前,说话不会放空炮。
四大爷气急了,说:行,反过来你给我一斤糖。
好!小羊叔朗声说:不如二大爷收养吧,族长兄弟家底厚,二大爷刚好没有仔,最合适了。四大爷,嘛时给我一斤糖呀?
族长笑着说:我看老二呢没有仔,瑞仔来我家合适,大家没意见,就这样了。
四大爷望望族长,又望望小羊叔,他没有想到,族长家还有个老二,没仔,又不敢异议得罪族长。一斤糖的赌资,自己出定了,吃了大亏。
各人纷纷赞成,都表示族长仁义。口里这么说,实际上不少人暗地里嘀咕:族长不过是贪图德才家的田地房产而已,瑞仔过继了他家,德才家的田地收到名下就名正言顺了,那些租客,敢赖着不交租谷了吗?
于是瑞仔就过继给了族长家,成了二大爷的仔了。
这天,族长大爷对瑞仔说:瑞仔,想读书吗?瑞仔抬起头:大爷,家里好多事要做啊。族长说:瑞仔,我带你去见见苏先生,跟我来。
族长带着瑞仔到了一间屋子。远远就听得到琅琅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瑞仔心里怦怦跳,难道做梦都想的事要实现了?
这是整个潭坑村都公用的学堂,村里人叫:书房下。两层高瓦房,四四方方围成一圈,中间是一个大院子,大门边有个大木梯上二楼,二楼有一圈像走廊一样的靠栏,每个房间都是由靠栏进入。说是私塾吧也对,因为只有苏先生一个人在教,说是学校吧也是,整个村的有能力念书的细伢都在这里念书。学费也是五花八门的,可以交猪肉,也可以交大米,还可以交豆子鸡蛋。即使是这样,还是不少适龄细伢没办法来念书,毕竟家里太穷了,一家人天天劳动还不够吃,因为没有田地呀,都是租别人的,当时收成也不好,况且多一人念书就少一个劳动力,而且还要交学费,家里支持不住,也有不少是,念上一两半载就退学了,跟家里下田劳作了。村里的家长都是:细伢能识几个字能算数就行,读再多书又有嘛用。
穿长衫的苏先生正在挥着戒尺监督学生们念书,有人叫:族长来了。
转头看见族长,苏先生忙放下戒尺,迎出来作揖:哎呀哎呀,族长您怎么来了?
族长回礼说:苏先生教书育人,辛苦辛苦。
苏先生说:哪里哪里,分内之事,族长辛苦。
族长转身拉出瑞仔说:原来德才的仔瑞仔,现在过继给我家老二,苏先生知道,我家老二嘛事都不理的,我今天带瑞仔来了,看看苏先生教导一下,跟我家瑞琪一起上学放学,也有个伴。
苏先生慈祥地看着瑞哥,点头说:哦,德才的仔呀,样子还洁净,聪慧,交给我吧,请放心。瑞仔,想像他们一样念书吗?苏先生指着室内的学生们。瑞仔转头望教室内看了一会,十几二十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学童都在摇头晃脑地念书,回过头来对着苏先生点点头。
那你明天就来上学了,苏先生笑着说。
族长把苏先生拉到一边,摸出两个大洋,塞给苏先生。
苏先生推辞说:太多了太多了,怎么好意思呢,怎么好意思呢。
族长说:哪里话,苏先生辛辛苦苦教育咱潭坑村的细伢,这么点远远不够,远远不够,苏先生莫要推辞了。
苏先生只得收下,连连道谢。两个大洋,在这个粤北大山里潭坑村,还真是不算少。苏先生后来上茅房,一手捏着喷水枪一手掏出来两个大洋,轻轻地摩挲,摩挲着大洋上那个光头。
从此,瑞哥拜了孔夫子后,每天就跟着瑞琪一起上学了。表面上瑞哥和瑞琪是哥俩,实际上瑞琪更像少爷瑞哥像书童,用的书袋笔墨都是瑞琪不要嫌旧了的,虽然这样,但瑞哥还是非常开心,脸上有了笑容。
也许有人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像瑞哥瑞琪,特别是瑞哥,在书房一年半载后,苏先生常常当着所有学童的面表扬瑞哥:大家看看谢瑞发,比别人迟来上学,但学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字写得好,比大部分人都写得好。
瑞仔的学名叫谢瑞发。
连瑞琪也心生妒忌了。
苏先生的本意是要激起大家的学习热情,根本没想到,实际上是害了瑞哥。
这间学堂,不大不小,整个潭坑村的细伢都在这里读书,除了谢姓子弟,还有李家子弟苏家子弟刘家子弟吴家子弟。
人多了,自然就会鱼龙混杂。
学堂二十多个学童中,其中有三个吴家子弟,年纪都比较大,有十一二岁了,一个叫吴有才,另一个叫吴有德,还有一个叫吴有义,三人并不是亲兄弟,族兄弟而已,但这个吴有才家里有钱,祖辈父辈就都是吴家的族长,吴有德和吴有义天天都跟在吴有才的屁股后,乞得一些施舍,一两粒糖果了,一两颗核桃酥啦。三人天天都黏在一起,甚至做出一些龌龊事来。
课堂上,谢瑞发谢瑞琪两兄弟一直都表现出色,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有时是瑞琪第一有时是瑞仔第一,第一第二就没有旁落过,平时运动比赛,例如跑步,谁都跑不过瑞仔,这样更成了吴家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于是这三个龌龊人就暗地里商量着如何来整瑞琪瑞发。
吴有义说:哥,咱们要整就整谢瑞发。
吴有才说:为嘛呀?
吴有义说:谢瑞琪他爷佬是族长啊,在咱村里最有钱有势了,就我爷佬说,连刘乡长也和他要好,我爷佬说,千万不要得罪他。
吴有才说:谢瑞发也是他家的人呀。
吴有义偷笑说:我爷佬说了,族长并没有收谢瑞发做儿子,而是给了他二弟,族长心里有算盘,并不是真的想收谢瑞发,而是盘算着谢瑞发家的水田房产。
吴有才说:你怎么知道的?
吴有义说:我睡觉时偷听我爷佬和我娘说的。
吴有才说:你和你爷佬睡一张床。
吴有义说:这这……。
吴有才满脸的下流说:有没有听到你爷佬和你娘爱爱的声音?
吴有义面红耳赤。
吴有德说:也行,咱们就整谢瑞发吧。
这天,苏先生在读书声中,刚踏进学堂门,吴有才就大叫:我的佩玉呢?我的佩玉呢?那可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呀,不见了我爷佬一定会打死我。
吴有才一边找一边哭。所有学童都停下读书声,望着吴有才。
苏先生说:找找吧?或许没带来呀。
吴有才哭着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带来了,我一直都挂在颈上,今天我觉得颈上不舒服,就取下来放在桌子上,我出去撒了一泡尿,回来就不见了。
苏先生对所有人说:大家有没有看见吴有才的佩玉呀?每个人都摇头,说没看见。
这时吴有义说:先生,我刚才看见一个人,靠近吴有才的桌子,停了一下,后来慌慌张张的离开。吴有德也说:我也看见了。
所有人都看着吴有义,苏先生说:你说说是谁?吴有义说:我不敢说,我怕他打我。苏先生说:不怕,你说。吴有义眼光转向谢瑞发。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箭一样射向瑞仔。
瑞仔紧张地说:看我干嘛?干我嘛事。
苏先生,刚才就是谢瑞发在吴有才桌子旁停留过。吴有义说。
苏先生,我也看见了。吴有德接口说。
谢瑞发!苏先生眼神严厉起来。
苏先生,我不知道吴有义为嘛这样说,我根本就没有靠近过吴有才的桌子,更不知道嘛佩玉不佩玉的。
苏先生看到谢瑞发毫无心虚的神态,马上就不相信了,转头说:瑞仔一向是好学生,我相信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吴有才说:苏先生,搜搜谢瑞发的书袋就知道了。
瑞哥大怒,朗声说:搜就搜,怕你呀。
吴有义吴有德过来要搜瑞哥的书袋。
瑞哥说:不用你搜,我自己来。一边说,一边翻转书袋往外倒,书本笔砚啪啪往外掉,当的一声,掉出一样绿色的东西,撞到桌子,弹了一些,骨碌碌掉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停下了。
吴有义捡起来,高举过头顶嚷嚷:大家看看大家看看,苏先生您看看,这就是吴有才的玉佩,在谢瑞发书袋里倒出来的。谢瑞发,你还有嘛话说?
谢瑞发脸色大变,辩白说:不可能,不可能,苏先生,我没有偷东西!
苏先生脸色阴沉沉地,说:谢瑞发,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出去!
苏先生,瑞哥的声音带着哭腔。
出去,你不再是我的学生,我不需要手脚不干净的学生!
瑞哥转向瑞琪:瑞琪,你信吗?
瑞琪板着脸,冷冷地不说话。
瑞哥绝望了,提起书袋走了出去,不小心被书房的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冲出好一段,撞上一棵酸枣树才稳住身子。书房里的人哈哈哈大笑,特别是吴有才吴有义吴有德他们,笑得甚至有些过分,笑声中含有一种嘲讽的意味。
瑞哥郁郁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了将军潭。
柿子树枝繁叶茂,灰蝉趴在树上不知疲倦的聒噪,要是平时,瑞哥带着桃花和小羊来玩,必会爬上树,桃花和小羊在树下,抬头看着,说:瑞哥,这里有一只,瑞哥那里也有一只。瑞哥慢慢地爬近灰蝉,突然出手,盖住灰蝉,蝉在瑞哥手里挣扎,呀呀叫。扑到的灰蝉,先给桃花玩。桃花两手抓住蝉透明的翅膀,笑盈盈的,说:瑞哥,你真能干。小羊听到桃花在夸奖瑞哥,酸溜溜的,也想爬上树抓灰蝉。小羊虽说是男仔,可是他圆头圆脸短手短脚,如蛤蟆一般,爬一截往下掉一截,爬半天还是在原来的位置。瑞哥就说:小羊,你不要爬上来,我抓只蝉给你。瑞哥在抓到另一只蝉,溜下树,递给小羊。
这时,刚好有一朵云飘过来,挡住了阳光,整个将军潭都在阴影中。瑞哥坐在仙人棋盘上痴痴的。阴沉沉的将军潭,似乎深不见底,有些泡沫和枯树叶,在潭角慢慢浮游,有些还在转圈,间或有红翅膀的河鱼窜出水面,咚又快速切入回水潭里。
仙人呀,你为嘛还不打开天门呀,带我走呀?人间太苦太闷了。仙人呀,我娘说,好人的灵魂干净,就会升天,坏人的灵魂龌龊,就会下地狱。我娘是好人呀,一定升天了。仙人呀,你们见到我娘了吗?我娘在你们那边过得还好吗?娘,娘,你怎么不出来带瑞仔一起走呀。
迷迷糊糊间,将军潭的潭水裂开了一条大缝,天门打开了,瑞哥看到了天门里发出无数道金光,亭台楼阁金碧辉煌,仙人们在奏乐,翩翩起舞,无数花朵在盛开,无数锦鸟在飞翔。娘的身影好像在其中,又好像不在其中。
瑞哥站起来就往天门走去。
咚一声,掉下河潭,天门瞬间不见了,瑞仔的身子触到河底,又慢慢悠悠地在河里漂浮。
天门为嘛这么暗呀?黑黝黝的好像无尽头。瑞哥有些怀疑,这是天门吗?脑海有个声音说:瑞仔,这就是天门,进了天门,你这辈子就会无忧无愁了,就可以找到你娘了,还有你没见过面的爷佬,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幸幸福福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了。
瑞仔说:你是谁?
声音说:我就是天门里的神仙。
瑞仔说:我怎么没见到你。
声音说:我是神仙,所以你看不到我。
瑞仔说:我娘呢?
声音说:在呢,在天门。瑞仔,快点,快点进来,进来就可以看见你娘了,还有你爷佬。
瑞仔说:可是我还不想离开潭坑村。
声音说:潭坑村是你的伤心地,为嘛不想离开呀。离开了,你就不会伤心了。
瑞仔说:我舍不得桃花妹妹啊,桃花妹妹多好的人。我还舍不得小羊,小羊多好的兄弟。我悄悄离开了,他们一定很伤心。我不想他们伤心。
声音说:可是天门里有你娘,你最亲的人。
瑞琪说:你骗我,你骗我。我娘从来没说她在天门。
黑暗中突然跑出一个人,不知是谁,一看,像吴有才,再看又像是吴有义,认真看又像是吴有德。又好像他们是三人合成一人,过来扯住他,要往河潭深处走,一边还甜言蜜语说那边很好玩。瑞哥很害怕,抗拒往外扒水。
突然一道光射来,吴有才吴有义吴有德瞬间不见了踪影。瑞哥睁开了眼,往上望,透过潭水,天无比蔚蓝,无比纯净,阳光明媚,令人无比向往。不行,我喜欢阳光,瑞仔大声说,但一张嘴,河水咕噜咕噜地灌进来,噎住了,说不出来。
无比深邃的天门似乎有一股吸引力,吸引住了瑞哥,有个狐媚的声音说:瑞仔,下面就是天门,你要信我,你必须相信我,马上你就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了。来吧,来吧!
瑞哥脑海里出现了桃花,桃花笑盈盈地说:瑞哥,你去哪里了?你要帮我抓蝉玩啊。一会又出现了小羊,小羊圆头圆脸的,还是那样笨手笨脚,小羊叫:瑞哥,你帮我捕蝉了吗?还有族长大爷,慈祥地摸摸瑞仔的头,说:瑞仔,你跟铁锤哥去看牛吧?铁锤哥过来说:瑞仔,走,跟我去放牛,今天阳光很好呀。瑞哥说:铁锤哥,我跟你去。
望着阳光,使劲游,黑洞似乎有巨大的吸引力,瑞哥使劲挣扎,要摆脱这股吸引力,感觉就要窒息了,胸膛像压着千斤巨石,双脚往后蹬,双手往前扒,望着阳光冲,冲,冲——终于,掀翻了巨石,头伸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新鲜的空气钻入鼻孔,在胸腔充满,随血液输送到四肢,输送到身体的每个部位,整个人都舒畅了,有力气了。阳光铺满了半个河潭。
瑞哥在阳光中游向对岸沙滩。
终于爬上了岸,手摸到了实地,瑞仔第一次感觉到,双脚踩着大地的感觉是如此美好,阳光是如此温暖,天空是如此宽阔,空气是如此清新美妙,每吸入一口空气,心里就踏实一些,脑子就透亮一些。
躺在河岸草地上,河水一点一点地往下滴,瑞哥让身子铺展开来,尽情接受阳光。天空湛蓝湛蓝,微风托着几朵白云在漂浮,老鹰在一圈一圈的盘旋,还有燕子飞过,斑鸠飞过,红蜻蜓和花蝴蝶飞过。
衣服很快就半干不湿了。瑞仔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河沙和草屑,漫无目的地走。到了田边,田里的稻子已经黄一半了,沉甸甸地弯着头颅,风吹过,沙沙响。乡亲们戴着竹笠在拔稗子,不少红蜻蜓黄蜻蜓在天上空飞来飞去,有只落在乡亲们的竹笠上,乡亲们一扭头,蜻蜓又飞起,飞一段,落在稻叶上,微微颤动,一会又飞走了。燕子在稻子上面掠过来掠过去,捕食虫子。
除草的乡亲看见瑞哥,笑道:瑞仔,没上学呀?瑞仔不答。乡亲呵呵呵笑:我看你逃学了去游水了吧?瑞仔自顾自地走开。
不知不觉地经过吴家祠堂。吴家祠堂很高大,很有气势,有些安徽建筑的味道,在潭坑村算是最好的了,看来吴家前几代还是比较有出息。只是日久没有修理,已经露出破落之相,墙上已经长了不少草,有些还是去年的枯草,甚至有些小树也生长在墙上,被风吹得摇晃着。
瑞哥突然涌起一股怒火,他弯腰捡起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子,对准吴家祠堂就使劲扔过去,啪,石子打到了祠堂的灰瓦上,砸碎裂了几块。石子顺着瓦沟骨碌碌地往下滚,滚到瓦檐,啪一声,掉了下来,砸在石阶上,弹跳了几下,吓得地上正在觅食的老母鸡呱呱叫,跑开了。一只小黄狗刚好经过,看到老母鸡惊吓成这样子,也掉头就跑。
听得有人在祠堂里骂咧咧,探出一个戴毡帽穿长衫的驼背老头,努力睁开浑浊的小眼睛,左右张望,寻找搞破坏的人。
瑞哥赶紧蹲下,身边的狗尾草又高又密,把整个瑞仔都藏得密实。
老头出来张望了一阵,除了看见微微颤动的狗尾草,和狗尾草上飞起的蝴蝶和蜻蜓外,嘛都没有。
老头气呼呼地飞舞着拐杖,在门口对着空气骂了好一阵,骂到口干了,自己都觉得没趣了,才慢腾腾地回去了。
瑞哥又地走着,猛抬头,怎么到了大葬山呀?
米白色的草纸,到处都是,给雨露打湿了,碎裂成了好多块,但长方形的样子还是看得出来。
很久没去看娘了,娘怎么样了啊。瑞仔向娘的坟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