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日,到了七月十四,这是客家人的鬼节,铁锤跟族长从雄州回来,祭祖,顺便收购药材,潭坑的随地都是药材,质量非常好。铁锤见到瑞哥,两个非常高兴亲热。铁锤拉着瑞哥,塞给瑞哥几个糖果。瑞哥没有见过用彩色纸包住的糖果,舍不得吃,藏了起来。
铁锤叽叽咕咕地说着在雄州见到的新鲜事物,说喇叭会自己唱歌呀,灯泡不用油自己会亮呀,女妹仔穿的衣服和咱村不同了,还有屁股冒烟自己会跑的汽车了……听得瑞哥心痒痒的,特别想去见识见识,特别神往。
铁锤说:有机会我央求族长带你去。
瑞哥说:说话算话。
铁锤说:不算话的是衰仔。
铁锤又问起瑞仔上山放牛顺不顺利,怕不怕。
瑞哥说:开始时真的有些怕,后来就不怕了。
说得非常高兴,忍不住就把山上的事告诉了铁锤。
铁锤大吃一惊,站起来正色说:我在雄州见过枪毙红军的通告,听说连收留红军要连坐杀头的呀?这下怎么办?瑞仔,你惹大祸了啊。
瑞哥心里怦怦跳,但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说:铁锤哥,我只告诉你,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铁锤说:只能这样了。好在刘家洞没几个人敢去。瑞仔,千万嘴要守严格,千万不要说漏嘴了,这是要老命的事情!
瑞哥看铁锤说得郑重,也在心里反复说自己要嘴牢,不要泄露了。
七月半鬼节过后,山里渐渐转凉了,到了深夜拂晓,就开始落露了,早上起来,那些野外干柴枯枝上面表皮都是湿的,蜻蜓的翅膀都湿了,飞不起来,看来要谢幕了。村里人都开始加穿外套了。
吃的东西好办,山上很多野果子都接近成熟了,动物野味又肥有多,还有瑞哥带来的剩饭,肚子的问题都解决了,保暖的问题又暴露出来了。黑牛和另外两个战士晚上没有被子盖,衣服又单薄,晚上夜深落露时,冷得打哆嗦,嘴唇都发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不得不整天烧柴火取暖,好在山里不缺柴。
瑞哥上山看到这个情况,心想起娘还还留着好多爷佬衣服,有些还是全新的都没动过,瑞哥思忖着回去拿些衣服给黑牛哥他们吧。
搬到族长家住后,原来的家门没上过锁,瑞哥咿呀一声推开门,有股发霉略带潮气的味道钻入鼻孔。家里的桌椅等摆设都没有动,落了层厚厚的灰尘,灰尘上有几个手印,不知是谁留下的。族长兄弟叫人堆了很多东西,例如打禾脱粒用的桶缸,晒谷子的垫答,箩筐呀畚箕呀,还有在墙角堆满了柴。瑞哥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这是自己家,又好像不是自己家,反正说不明白。
瑞哥蹦蹦地踏着木楼梯上了娘的房间,娘睡的床已经拆了。家族的风俗,过世的人的床都要拆除,放池塘浸泡半月,去掉晦气,才可以捞起来,没钱的人家就洗干净晒干,重新铺开睡人,有钱的人家不在乎这么张床,就会放火焚烧了。
瑞哥眼睛模糊了,泪水好像充满眼眶,就要流出来了。房间窗户很小,长方形的天窗明瓦也不大,光线不足,整个房间显得昏暗,娘好像还在那里,还是很瘦很瘦,像蚊子一样细小的声音:瑞仔,这段时间有没有想娘,在族长家过得好不好呀?瑞哥定了定神,娘的身影马上消失了。他望着墙角的箱笼走去,哎一声打开,箱面的灰尘扑了过来,弄得瑞哥忙闪了闪,打了几个喷嚏,待灰尘散了,就翻箱子。箱子里满满都是衣服,有半新不旧的,也有全新的,都是瑞哥爷佬生前留下的,都还是好料子,有麻布也有绸缎。瑞哥全部捡起来,找了一张油纸和一根麻绳,把这些衣服捆扎起来,准备明天拿上山给黑牛他们穿。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瑞哥先把这些衣服藏在明天看牛必经的山脚下,弄了好些树枝盖好,确信没人发现了,才回家。
清晨,画眉鸟在啁啾婉转时,雾气还在游荡,瑞哥打开牛栏门,吆喝着把牛赶出来。
二大爷突然出现了,他阴沉沉地说:瑞仔,今天去哪看牛。瑞哥说:刘家洞呀。二大爷冷冷地说:天天去刘家洞,草都吃完了,听三婆婆说刘家洞又闹鬼了,还有豺狼,家里的牛你不怕给鬼闹出嘛事来!不怕豺狼挖了牛屁股,就不会在去其他地方,好比秃尾洞。
瑞哥也经常听老人们说豺狼喜欢挖牛屁股,不过聪明的牛就会把屁股顶在山磡上,豺狼就挖不到了,到天亮豺狼就跑了。
二大爷担心他家的牛,没担心瑞哥。瑞哥暗叫糟了,今天去不成刘家洞了,那衣服也就送不成了,黑牛哥他们就要多挨一天的冷啊。
瑞哥硬着头皮争辩说:刘家洞这么大!瑞哥张开手做了一个这么大的手势,我们家这几头牛吃一年也吃不完呀,况且我没去过秃尾洞,不会去呀,豺狼挖牛屁股都是在晚上,我又不在山上过夜。我听人家说,秃尾洞也有鬼呀,我不敢去呀。关于秃尾洞也有鬼的说法,那是瑞哥急中生智乱编的,反正二大爷从来不上山,怎么编他也没办法证实。
眼瞪着,给瑞哥一巴掌,却被瑞哥偏头躲过,二大爷凶巴巴地说:有个屁的鬼呀。刘家洞才有鬼,到时牛瘦了,牛给豺狼挖了屁股,看我打不打死你!二大爷气狠狠地说完,掉头,屁股对着瑞哥,放个几个臭屁,悻悻地走了。
瑞哥暗暗高兴,把二大爷糊弄过去了。
在山脚找到衣服,瑞哥把它放在牛背上背着,上山了。
到牛爬坡,衣服掉了下来,瑞哥把衣服捡起再放到牛背上,走没多远又掉下来了。瑞哥想了想,在路旁拔了一些细细长长的野葛藤,绑住衣服放在牛背上,再用葛藤和牛身子捆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掉下来了。瑞哥望着牛古背上的一大包衣服,像长了一个大疙瘩,忍不住的呵呵呵笑了。自从瑞哥懂事以来,娘生病了,被李屋仔欺负,师傅被一撮毛他们抓走了,娘过世了,读书被人冤枉偷东西,一件接一件坏事打击着他,笑意就没有很少出现在他的稚嫩的脸上。
到了刘家洞,解下衣服包,把牛赶下荒田,让它们自由自在地随处跑、吃草。
瑞哥过来山寮,隐隐感觉山寮有些不一样了,一个人都没有。瑞哥把这大包衣服扔在床上,躺了下来。黑牛哥他们哪里去了呀?瑞哥有些失落,望着山寮顶的横梁自言自语地说。杉木梁上挂个长脚蜂的窝,一头粘着梁,吊了下来,像反吊着一个莲蓬,几只长脚蜂嗡嗡的飞过来,爬进了蜂巢洞,一会儿又爬出来,飞走了。瑞哥记得更小的时候,也就大概五六岁吧,曾经去捅家里菜园的篱笆上长脚蜂的窝,非常紧张地捅,但不知为嘛,明知道长脚蜂不好惹,偏偏喜欢去捅,紧张地用棍子捅,开始捅了几次都没捅中,再捅,捅中了,长脚蜂恼了,嗡嗡就冲瑞哥飞过来,瑞哥吓得赶紧往抱住头沟里趴下,一都不敢动,但还是给长脚蜂蜇了几针,耳朵和头皮都有几处肿了一个大包。
黑牛哥他们哪里去了呢?瑞哥正思忖间,听到有脚步声向山寮走来,脚步声嘈杂,看来不少人。
瑞哥赶紧起来,走出山寮。
打头的是黑牛哥,一看见瑞哥就叫:瑞仔瑞仔!
瑞哥忙说:黑牛哥,我还以为你们去了哪里了?
黑牛亲热地拉着瑞哥。指着身后的几个人,说:瑞仔,认识一下,这是我们以前分散的战友,现在又找回来了。
战士们一个一个地热情过来握手,瑞哥感觉对方的手掌粗粝温暖,在紧握之间,传导着一种电流,咻咻地流到了瑞哥的身体里面。瑞哥没试过这样的礼节,很不习惯。瑞哥数了数,和他握手的有五人,瑞哥往他们背后张望了一下。黑牛笑着说:瑞仔,你在找糊涂虫和小马吧?不要找了,他俩在搭建战士们的驻地营房,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八人啦,我们要成立游击队了。你这里也住不下。
瑞哥说:黑牛哥,你们在哪里住呀?
黑牛说:刘家的老房子呀。瑞仔,你没去过那里呀?
瑞哥说:黑牛哥,我给你们带衣服来了。说完转身进了山寮,把一大包衣服提了出来,递给黑牛哥。
黑牛看见这么多衣服,拍拍瑞哥的肩膀,把衣服转递给身旁的战士后,说:这个冬天就可以解决了,太感谢你了。瑞仔,咱们都见过啦,我们要回去搭建营房了,再见。
黑牛哥带着五个战士和瑞哥作别。
瑞哥往荒田上张望,牛群都在安静地吃草,牛仔高兴地在跑来跑去,于是说:黑牛哥,我跟你们去看看。黑牛停住,回头笑着说:好呀,看看我们的新家哈。
瑞哥跟着黑牛,爬了一段山,走了一段平地,往前看,葱葱郁郁的毛竹林山脚边有一个屋场,屋场边还有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围,好像给焚烧过,小小窗户还有烧痕,破破烂烂的,也许已经有十几年没人住了。屋场大部分泥砖屋已经塌了,木梁都掉了下来,有些还没有完全腐坏,一头搭在半截土墙上,另一头支在地上,有几棵毛竹,挨着房梁,拔地而起,竹枝茂盛叶子葱郁。屋场中间却有几间,除了靑屋瓦破了很多窟窿外,居然在那伫立着,看看墙,原来是一个一个石灰沙砌的工字青砖墙,洋溢着一股古朴的气息。青砖,用深土层挖采无杂质的黏土,经过挤压锻打熟制成长方块,再入窑炉高温焚烧,据说千年不坏,没有嘛特殊外力的情况下;一般用青砖的砌墙的人家都是比较富有。坡屋面上,正有两人在拿着一张一张杉木皮在盖,动作有些拙笨,盖好了,又拿石块压住,防止大风吹落。
瓦片上盖杉树皮,看起来真的别扭,像破衣服打了一块补丁。
瑞哥远远看见,认得是糊涂虫哥和马哥,就喊:虫哥,马哥!一边喊一边跑过去。眼睛只看前面屋顶,没看脚下,没想给地下的藤绊了一跤,啪一声,扑面摔倒了,双手叉到地上,手触之处,软绵绵的,没怎么弄痛双手和双膝,瑞哥看了看,手里抓的全是叶子,哦,是番薯叶吗?还真是,瑞哥站起来望大坪上张望,整个大门前大坪一大片全是番薯藤叶子呀,把整个大坪都盖住了,像绿叶被缎一般,有一股细细的甜甜的气息在空中飘荡。
这么多,瑞哥惊喜地叫着,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番薯地。番薯地边上又是密密麻麻的蕉芋,还开着美丽的红花,还有红色的小鸟在叫,在蹦跳。蕉芋红花美丽多汁,早晨,掐下来,吮吸,像蜜一样甜的汁水。
黑牛和几个战士也过来了,黑牛说:我也不知道,为嘛这么多番薯,也许是刘家人种的,急急忙忙地搬走,没来得及挖,看看这片番薯已经很多年没有挖过来,越长越多越长越多,我估计我们一年都吃不完。
虫哥和马哥从房顶爬下来,过来拥抱瑞哥,他们的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绷带都没了,精神抖擞的,身段灵活。拉着瑞哥进房,要瑞哥看看他们的新房。原来的房子就有灶间和厅堂,灶间还有破了半边的铁锅,灶炉还在,整理下还可以煮饭,只是潮湿破落,现在给虫哥和马哥他们清理干净了,勉勉强强有个样子,可以住人了。踢踢地上,地上潮湿肮脏,糊涂虫说:有畚箕挑些黄泥新土铺上压实,就好了。瑞哥说:明天,我带工具了,做几担畚箕给你们用。大家都惊奇地望着瑞哥,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黑牛说:瑞仔,看你才十一二岁,最多十三岁,你就会做篾匠?瑞哥点点头说:不太会,才学不久,我跟师傅学了不久,可惜我师傅被抓了,没学到师傅的技术。
黑牛说:房子有了,我们打算收拾一些地块来,种点菜。瑞哥看看灶间,说:你们还缺些家具,好比菜篮呀,碗筷呀用具,明天我带工具上来,帮你们做些。黑牛说:哎,我们有个同志,也会做篾匠,要是他在就好了,以前一直在敌占区活动,后来牺牲了。
抬头望望天,太阳已经西斜,自己停留在这已经够长时间了,瑞哥说:我走了,牛还在那里呢。于是和大家告别,赶回刘家洞荒田,看看牛群,牛嫲还在安静地吃草,牛古找了一个土磡在蹭磨弯角,似乎在准备和敌人拼杀的武器;牛仔们活蹦乱跳的。
回家的路上,感觉好像有一个人,头发乱糟糟,衣服一条一条脏兮兮破破烂烂,脸出奇的丑,好像很多疙瘩,眼珠子蓝蓝的,像狗眼,看了一眼瑞仔,简直像鬼一样的人闪过,飞快地闪过,来不及细看,很快就不见了。瑞仔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山风凉飕飕,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难道刘家洞闹鬼是真的?
瑞仔开始唱歌,大声地唱山歌,给自己壮胆。瑞仔扯开喉咙唱:
哎——
日头光光上大山
瑞哥细细胆包天
谁话红军是土匪
我看亲人兄弟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