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和另一个叫阿贵的战士抬着瑞哥往雄州城赶,只是瑞哥一百多斤的身体,沉甸甸的,又有一个女人和小妹仔跟着,想快也走不快,远远地听到县城那边密集的枪声,又听见炮声,炸弹声,喊杀声,过了一阵,喊杀声停了,枪炮声也停了,往县城那边望,火烟腾起老高,一阵风吹过来,满鼻孔都是硝烟的气息。
小羊说:瑞哥,战斗结束了吧?
瑞哥沮丧地说:应该是战斗结束了。
老贵说:我还没有参加过战斗呢。老贵虽然有三十多了,但是新兵,游击队占领澄江乡公所后才入伍的,心里一直想着参加战斗立功。
小羊说:老贵,休息一下。两人放下瑞哥,站着喘气。女人带着小妹仔怯生生地站在旁边。小羊见到她们,就来气了,把一股脑怨气都撒在她们身上:都怪你们,假如不是你们,走这么慢,我们就可以参加解放雄州城的战斗了,也有可能立大功了。
女人不敢说话,低着头。小妹仔抱住女人的腿,有些害怕,但她的眼睛望着小羊,终于鼓起勇气,说:叔,您不要骂我妈妈啊。
小羊听到有人顶嘴,更加来气了,刚要张口呵斥,望了一眼顶嘴的小妹仔,小妹仔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像一潭泉水,纯净无比,虽然有些脏,但看得出,平时一定是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五官标致,小羊的火气一下子就被这个山泉水一样的小妹仔扑灭,他说:好吧,不骂你妈妈了,怪我自己。
猛然,又听见密密麻麻的机枪声,炮弹声,火光在闪耀,冲锋号响起。
瑞哥说:快点,已经开始总攻了。
小羊和阿贵抬起瑞哥继续跑,但才跑出几百步,已又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越走越慢,小羊说:顶不住了,脚都快要断了。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瑞哥往西边看,太阳血红血红的,云也血红血红的,火光和浓烟往天上冲。雄州城那边的枪炮声已经平息了。瑞哥着急,滚下担架,挣扎着站起来就望雄州城跑,才跑几步,啪一声,摔倒在路边,又要挣扎爬起来,一用力,小腿的伤又开裂了,鲜血汩汩流出来,染红了一大片。
小羊和阿贵抬着空担架,一时间居然傻了,瑞哥是疯子呀?受折磨重的伤还一心想着冲锋陷阵?
那个女人忙过去扶瑞哥。小羊和阿贵才醒过神来,忙过去扶瑞哥。两人合力把瑞哥抬回担架。
小羊说:瑞哥,求求你,不要闹了,你这样怎么打仗?政委和梨花回来,看到这样,不把我杀了?
瑞哥说:小羊,求求你,快点走。
小羊说:瑞哥,你都成嘛样了?还急着参战呀?
瑞哥说:哎,看来我天生就不是打大仗的命,在这节骨眼居然伤了脚。
小羊和阿贵抬着瑞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见到雄州城墙了和城墙里一柱一柱的浓烟往天空上冲。
走在前面的阿贵说:小羊,前面谁来了?啊,好像是小虫队长。诶——队长,我们在这里!
阿贵朝着小虫几个喊,小虫他们听到喊声,跑过来,说:小羊,你们怎么才到这里?仗都打完了,连战场都打扫完了!小虫他们几个满身尘土烟灰,都有伤,看来仗打得很辛苦艰难。
小虫又对瑞哥说:政委放心不下你,叫我们几个来接你!来来来,换手了,看你两累够了。跟小虫来的两个战士牛高马大,一前一后的换了小羊和阿贵。
小羊甩甩手,感觉自己高大了一些,他揉着肩胛,说:累死我了,我真的倒霉,累得半死,还没有捞到战功。
夕阳如血,阳光粘滞稠浓,似乎有了重量,覆盖在大地上。
一伙人往县城赶,前面又来了几个人,近看,是梨花和小马几个。
政委带领游击队归建制后,配合大部队攻击县城,开始很顺利,攻到一半,突然受阻,死伤不少战士。部队领导调来一排迫击炮,一阵轰,把敌人的工事炸飞上天,部队再次冲锋攻击,势如破竹,很快就占领了县城,俘虏无数。
政委看了伤情报告,清点人数,属下部队二百二十一人,牺牲二十五人,重伤十七人,轻伤二十七人。政委叹息:想不到,这一仗,比几年的游击队时期伤亡还多。吩咐把牺牲的战士记录造册,安葬,伤员加紧送战地医院医治。
政委记挂着瑞哥,就派小虫带两个高大强壮的战士来接他们。
梨花心里也记挂着瑞哥,只是她是医护人员,职责是救死扶伤,个人感情就暂且放在一边,等安顿好伤员,就跑过来缠着政委要去接,政委拗不过,为了安全,就让小马带人随梨花一起赶回来。
梨花抚摸着瑞哥的脸,无限柔情地说:战斗已经结束,你乖乖到医院医治了。我陪你。
一行人直接把瑞哥送到了战地临时医院。
医生检查后出来,说:谁是家属?
小羊看看梨花,梨花站起来说:我是。
医生说:很不好,子弹穿透了小腿,可能要截肢了。
梨花差点晕过去,身子晃了晃,扶住墙,声音颤抖,几乎是哭腔:医生,就没有办法了吗?
医生说:这位同志,看你也是医护人员,你也明白,子弹穿透小腿,即使不截肢也是成废人了,难听点,就是下半辈子成残疾人了。
小羊大声说:医生,求求您呀,一定要保住我哥的腿,没了腿,就等于要了我哥的命,叫我哥怎么活呀!
医生压低声音严肃地说:这位同志,这里是医院,不要这么大声。
梨花说:医生,求求你,无论如何都要保全瑞哥的腿!
正在吵闹中,听得小虫叫:政委,您来了。
大家都转头望这边看。
政委和牛副大队长来了。
梨花扑到政委肩上,呜呜地哭。
政委拍拍梨花的背,说:克制克制。
政委轻轻推开梨花,对医生说:医生,真的没办法?
医生打量了一下政委,见这人气度非凡,儒雅中带着威严,一大群人跟着,又听人叫政委,心里嘀咕:也不知这个是哪级的政委,如果是纵队司令部的政委,那就官大了,得罪不起。这个医生原本来就是国民党军医,在美国深造过,医术非常高明,这几天才投诚过来的,于是他说:政委长官,您好,也不是没办法,腿是可以保下来。他心里在嘀咕:不过花多些药,现在战时缺药,珍贵得很那,还有那么多伤员要用到,这人好彩是大官的人,哎,只能让其他人不好彩了。医生又说:只是下半辈子残疾那是一定了,打仗冲锋陷阵就指望不上了啊。
政委冷冷地说:先保住腿,以后的事以后说!
医生说:只能这样了,又进了手术室。
政委说:我和副大队长还有事,先走了,瑞仔手术出来替我问候一声。梨花点头。政委和牛副大队长小虫小马等匆匆走了,留下小羊和梨花。
夜深了,瑞哥被送了出来。小羊和梨花忙扑过去,看到瑞哥的脸色已经雪白,非常担心,就问这问那。
瑞哥说:没事没事,死不了。
小羊看着瑞哥缠满纱布的左腿,说:吓死我了,差点你的腿就没了,好彩政委来了,才救下你一条腿。
瑞哥说:政委来过呀?
梨花点点头,帮手推车到病房。
是大病房,没有一张床是空的。几乎全是重伤员,瑞哥的腿上算是轻的了。有断一只手断一条腿的,也有断两条腿的,有的少了一只眼的,还有其他地方中弹的;整天哀嚎的,表情呆滞的,哭哭啼啼的,不过也有不当伤情一回事的。
瑞哥看看别人,看看自己,心情似乎轻松了很多。
小羊从瑞哥病房出来,见那个女人拉着小妹仔还站在门口,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女人低声说:我们是你们的俘虏啊。
小羊又气又好笑:嘛俘虏呀?回去吧?你家在雄州城吗?
女人说:在城南那边。
那你还不回去?
女人说:比较远,到处乱糟糟,我很害怕,我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妹仔啊。
小羊说:我管你这么多,快点回去。
小羊说完就走,他要回部队的驻地。
大哥,大哥。小羊回头,没好气说:是你在叫我吗?
大哥。女人说:解放军都是好人,你能送送我回家吗?
小羊大声说:嘛话,你们国民党还要我解放军送你回家?
女人看看小羊的脸色,不说话了,拉着小妹仔,一瘸一拐,走出医院大门,走得有些艰难,看来脚给崴了,还要左手提一个箱子,右手还要拉一个小妹仔。
小羊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悲悯,差点就要过去帮提箱子,但他忍住了:国民党的姨太太,就该受受苦,要不享福太多了。
小羊起步走,突然听得小妹仔的哭声。小羊回头看,那个女人跌倒了,小妹仔哇哇地哭。
小羊终于想:我才不理你呢,搏同情,你一个国民党的官太太,享福太多了,该受受苦了。小羊走了一段,由听到小妹仔的哭声,像什么鞭打着他:哎,小羊啊小羊,你还是人吗?
最终小羊还是转过身子,往回走,到了女人身边,弯腰拉起女人的胳膊,说:还是我来送你回家吧。
月亮皎洁,照着大地。受战火惊吓的草虫又开始唱歌了。
小羊扶起女人,女人比小羊高多了,女人一只胳膊从右边搭在小羊左肩上,小羊的身高刚刚好支撑住女人的腋下,还好,女人体重轻,小羊壮实,并不是很辛苦,小羊左手提起箱子,箱子不是很重,看来装的大多数是衣服;右手揽住女人的腰,手触摸处,柔软溜滑富有弹性,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奇妙的感觉,但小羊当时没想那么多,慢慢地送女人回家。
小妹仔在前面带路,小妹仔也不是很熟,战争过后,街道又很乱,有时晚上,每次走到街道岔口,都要站立观察一下,想一想,或者问下妈妈。这样走了很久,转了几条街,女人指着一间屋子说:那就是我家了。
女人翻找了一阵,才找到钥匙,打开门,小羊说:好了到你家了,我回了。
女人说:大哥,你也累了,进家里休息一下,洗洗脸吧喝口水吧。
小羊确实有些累,又出了汗,还口渴,犹豫了一阵,女人再次说:大哥,进家里来洗洗脸洗洗脸。小妹仔眼睛扑闪扑闪,说:叔,您辛苦了,就到我家喝口水吧。女人伸手拉小羊的衣服。小羊不再坚持了,进了屋。屋子说宽也不是很宽,说窄也不是很窄,家具摆设还可以,起码比小羊家好很多,比瑞哥家又略微逊色一点。
女人拉了拉开关,灯不亮,于是就摸火柴点亮几盏洋油灯,叫小羊坐着,自己有些瘸的到灶间生火烧水,看来很熟练,并不像养尊处优的姨太太,烧好水,舀在铜盆里,先给小妹仔洗脸,小妹仔很累很困了,上床睡着了;也自己洗脸,梳头,扎起了头发,换了件干净的旗袍,然后一瘸一拐地端一盆水过来给小羊洗脸。
小羊忙站起来说,我来我来,你腿脚还不方便。小羊和女人面对面端水盆,四目相对,女人的眼睛又大又深邃,小羊的眼光躲闪了一下,看到了女人的干净的脸真实的面容,好标致啊,小羊的头不由自主地往下勾,眼光又落到了女人胸前突突的地方,小羊魂魄都飞了傻了,结结巴巴说:你……你……你……。
……
梨花天天都来照顾瑞哥,瑞哥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突然一日,含泪说:瑞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部队要开拔了,要南下攻打大城市了,我要跟部队走了,本来我要求留下来照顾你,只是父亲说,咱们队只有一个医护人员,战争随时都有流血牺牲,不能因为一人舍弃大家,况且革命军人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瑞哥说:梨花,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政委、牛副大队长、小虫、小马、小羊等都来告别,都嘱咐瑞哥好好养伤,战斗完会来看他。
瑞哥含泪一一道别。
那个给瑞哥手术的医生天天都来看望瑞哥的病情,对瑞哥特别上心,一边检查一边说:嘿,后生仔,体质不错,恢复得很好,看来没截肢是对的。
瑞哥说:谢谢医生。
医生说:政委的是你嘛人呀?看起来像你父亲。
瑞哥红了脸,说:还不是,我跟政委五六年,政委是我的领导更像我的父亲。
医生说:像父亲就对了,岳父都把女婿当成儿子。你们结婚多久了?
瑞哥脸更红了,说:没有,还没有!
医生轻轻放下瑞哥的腿,转头看着瑞哥的脸,连连摇头叹息。
瑞哥看见医生的表情,紧张起来:怎么了,我的伤情恶化了?
医生说:不是,不是。后生仔,我看你外貌英俊,站起来身材高大挺拔,甚至可以做演员当主角了。可惜呀,可惜呀。
可惜嘛呀?瑞哥糊涂了。
医生继续说:你知道咱中国人最讲门当户对的吗?你知道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吗?
当然了,瑞哥还是莫名其妙。
后生仔,你没受伤的话,我不会打击你,现在呀,你这条腿,虽然在我高明的医术下,是保住了,可是我却没有能力让让它百分之百康复,总会留下后遗症。后遗症啰,让多少人梦碎呀!医生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瑞哥暗示嘛。当时瑞哥也没在意,一心一意的想着早点康复,回到梨花身边。他喜欢在政委身边,像在自己父亲身边的感觉,更喜欢轻轻地揽着梨花臂膀的感觉,那种感觉无比美妙,简直无法形容无法描述。
瑞哥专心养伤。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日,有人在读报纸:
十月一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大家一起欢呼!读报的人兴奋地把报纸扔上了天。
又过半月,有人读报纸:广州解放了!
瑞哥想:这下好了,梨花和政委回到了老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瑞哥的伤腿拆线了绷带也拆了,小腿上落下一个铜钱大小的浅红色伤疤,两边都有。子弹击穿了小腿啊。
又不知过来多久,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瑞哥可以下床走路了。有不少伤员出院了。
但是没有了梨花的消息,所有战友的消息都没了。瑞哥往最坏想:可能都牺牲了啊!他突然想大哭,但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乱想呢,自己吓唬自己呢,他们都好好的,只是太忙了,没空联系啊。
瑞哥闲着无事,突然想起,娘说过爷佬曾经在雄州城开店,生意挺好的,后来遭了变故,爷佬被害,自己应该去看看爷佬曾经开的店啊,只可惜自己那时还刚刚出生,不知道哪家是爷佬开的。又想,大爷也在雄州做生意,铁锤哥现在还在不在雄州城沙水街?瑞哥跟着族长大爷来过的,这里去也不太远,去看看吧,也许能遇上铁锤哥,假如能遇上就太好了。自从瑞哥和瑞琪一起上了山,就再也没见过铁锤哥了,也怪想他。
瑞哥向主治医生请了假,一拐一拐地走到沙水街。
沙水街经过这次战事后,没有破坏多少,现在又恢复了商业气氛。
族长家的店铺叫“和善堂”,经营药物为主。应该来说,经过这么多战事,和善堂生意很火才是。
瑞哥沿着街道,找到了和善堂,一拐一拐地上了台阶,进了店铺。
解放军同志,您要买些嘛呀?一个瘦瘦小小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迎过来,热情地招呼。
你是?瑞哥打量着这人,不认识呀!难道铁锤变了,但怎么变也不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呀,铁锤牛高马大的。
在下是这间小店的老板,解放军同志,请问您要买些嘛,尽管说,我这店若说没有的,雄州任何一家店也不可能有!
瑞哥说:老板,这间店不是谢家的吗?
老板不高兴了,说:现在是我的。
以前不是有个大汉,瑞哥比划着铁锤的身高和宽度,他叫铁锤,不是他在这里做生意呀?
老板哼了一声:早走了。老板看瑞哥不是来买药,脸上不好看了。
瑞哥不得不原路返回。
走了一段,前面有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妹仔走来。瑞哥觉得有点眼熟,忍不住看了一眼,哦,很高很靓的女人,又低头看看小妹仔,哦,很水灵的妹仔啊。瑞哥心里嘀咕:怎么都觉得有些眼熟。
擦着肩了过了,瑞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也回头看他。瑞哥脸红了,觉得自己像做贼被抓住一样,赶紧转回头,没想到那个女人拉着小妹仔转过身来,叫:瑞哥,瑞哥!
瑞哥左右看了一下,没有其他人,这时女人已经走到瑞哥面前,说:这位解放军,你叫瑞哥吗?
瑞哥惊讶了,说:你怎么知道我?
女人微笑着说:我是你和小羊的俘虏呀。我叫幺妹。这是我的女儿,叫小娟,小娟,叫瑞大爷。小妹仔听话,声音甜甜地叫:大爷!
瑞哥不知答应还是不要答应,现在成了人家的大爷了。我才多大啊。只有侄子侄女才叫我大爷啊,难道雄州的叫法称呼和始兴不同?
哦,是你。瑞哥想起来了,那时女人和细妹子都是蓬头垢面的,看得不仔细。你家在附近?
瑞哥,你是小羊的哥,也是我的哥,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瑞哥,到我家坐坐。
不啦,不啦,瑞哥忙推辞,我还要回医院啊,慢了回去又要挨批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