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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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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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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荒》连载

第七章 母亲河

第二天中午,老人在院子里摘了几根嫩绿的黄瓜和丝瓜,在围墙跟儿割了几把碧绿的韭菜,在围墙上摘了几把细长的豆角,在鸡窝里捡了几个红皮鸡蛋,做了四样菜,凉拌黄瓜、素炒丝瓜、韭菜鸡蛋和豆角炒肉,腌过的肉虽少点,却也香气扑鼻。娘看着这极其丰盛的饭菜,感动地落下泪来,春生搂着老人的脖子,亲了又亲,仿佛是自己的亲奶奶。老人高兴,喝了几杯酒,有点醉意。她和娘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欢笑,似乎心中有个情感转换按钮。

老人说:“有一年夏季,雨水特别多,又往往是倾盆大雨,附近的黄河水……”

“黄河。”夏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又想到赵牛河决堤和神妈妈说的话,便又说:“很危险吧?”

老人接着说:“很危险,黄河水猛长,有时再刮起狂风,渡船就更加危险了。”

老人眼里闪出一丝亮光,有点自豪地说:“我丈夫是个勇敢的船夫,他摆渡技术好,人也结实魁梧。我相信,他也相信,他能自如地驾驭船,抵挡一切风雨,可是……”老人哽咽了,“可是……他没战胜风雨,风雨打败了他,风雨把他葬在了黄河里。他说过,他喜欢黄河,黄河是母亲河。”

老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说道:“我应该高兴的,他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是个孤儿。”

大家都沉默着,只有风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每一个人的脸颊。老狗虎子趴在春生的脚边,也沉默着,它在漫长的岁月里已习惯了沉默。

春生亲了亲奶奶,问:“叔叔呢?就是奶奶的儿子。”

夏生紧张地盯着老人,害怕弟弟的话又触发奶奶另一段悲伤。

老人说:“我儿子也像他爸,是个勇敢的人。他说,好男儿就该扛起枪,保卫国家,没赶上打日本鬼子,不能错过打国民党军。”

“打国民党军。”夏生重复道,又脱口而出,“是1948年吗?”爹永远离开家的那天,夏生七岁多。爷爷教夏生在墙壁上刻下了“1948年9月1日”,这个日子也便刻在了夏生的心上。

老人看了夏生一眼,淡淡地说:“记不清年月了,是济南解放的那年,儿子跟着浩浩荡荡的部队去战场了。儿大不由娘呀,翅膀硬了,就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老人回屋里,拿出一本厚书,是《西游记》的上册。又从书里拿出一张照片,一边递给夏生一边说:“你看,我儿子,孔春明。”上面是个英俊少年,坐在船梆上,咧嘴笑着,他身后不远处是小狗虎子。

春生凑过去,拿过照片,端详着,说:“和我一样,是个小帅哥,看上去比我还小呢,能不叫叔叔吗?”大家都笑了。

春生又把照片放在虎子面前,摸了摸它的头,说:“你也很帅,是不是?”狗睁着浑浊的眼睛,漠然地看着,也许它已不认识自己。

夏生翻开书,扉页上写着:

“明儿: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祝你生日快乐!

爱你的老爸

1936年2月28日”

书里有些句子画了波浪线,有些字标注了拼音。

夏生说:“奶奶,春明叔叔姓孔,你也姓孔,春明叔叔是随你的姓吗?”

老人一笑,说:“我娘家也是孔姓的。”

“奶奶一家姓孔,我们一家姓孟,孔孟一家哩。”几个人越说越亲热,越拉家常越觉得有缘分。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说着笑着,彼此陪伴,相互温暖。虎子和春生也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

在快乐舒服的时光里,日子不知不觉地流逝着,一如古老黄河的流水,日夜不息。

有一天夜里,夏生梦到自己在洪水里挣扎,紧紧地抓住娘。

娘推了推夏生,小声问道:“怎么了?”

“做恶梦了。”夏生有点惊恐,她镇定了一下,又说:“娘,我不想生活在黄河脚下,我们离开吧。”娘嗯了一声。

娘一直在想怎样向老人开口说离开的事,一是害怕老人陷入更深的孤独,二是心疼孩子又要奔波受罪,因此忧心忡忡,魂不守舍。老人让她摘三把豆角,她摘来三根黄瓜;老人让她浇地,她去喂鸡。老人虽然耳有点背,可眼清着哩,她能看到别人心里去。

下午,大家坐在毯子上纳凉,老狗虎子趴在春生的身边。老梧桐树浓密的叶子滤去了阳光的炽热,洒下一片阴凉,微风又携了阳光的热度和花朵的香气,轻柔地吹送过来。午后的时光是如此美好。

“想家了吗?”老人扫视着娘仨。

夏生点点头,春生摇摇头。娘望着远方,平淡地说:“家都没了,也回不去了。”

“就把这儿当个家吧,就是可怜了两个孩子,春生该读书的,夏生也该寻个好人家。”

夏生一阵脸红,害羞地说:“我要陪着娘,不到别人家过日子。”

春生说:“我不读书,我要和虎子玩,长大了要像爷爷一样当一名勇敢的船夫,去征服黄河的风暴。让姐姐去读书,姐姐喜欢读书呢。”

娘叹了口气,对春生说:“不读书,就去要饭。”又看着老人说:“我们本打算去河东投奔表弟,他那儿条件好,能找到工作,但又舍不得你。”

夏生心想,娘怎么虚构了一个表弟。

夏生看了娘一眼,心虚地说:“表叔说,让我去学绣花,那里一到夏天,漫山遍野盛开着美丽的桃花。”

春生抚摸着虎子柔软的皮毛说:“那里有这么温顺的狗吗?”

老人笑了。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娘仨伤心地向老人告别,夏生抱着虎子的脖子,几乎要哭出来。

老人说:“不急,我送你们到黄河渡口,虎子也去。”

老人、娘仨和老狗虎子迎着清晨明媚的阳光,不紧不慢地向渡口走去。

通往渡口的黄土路穿过村庄,离村口约有一公里远。路很宽阔,路面被碾压得既平整,又结实,路两边的树很细,约有两米高。

大家有说有笑,轻松地来到堤坝脚下。堤坝很宏伟,坡度很大,路向右上方拐去,然后又拐向左上方,路延长了,路面也就缓了。

大家沿着坡路,走上堤坝。老人指着下面的一条船说:“儿子就是坐在那条船上照的相。”老人说着时,虎子已向那条船跑去,春生也跟着跑,娘和夏生搀扶着老人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木船斑驳破旧,它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体的一部分已埋入泥土里。

虎子爬上甲板,用前腿刨着舱门。舱门翻开,钻上来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大约二十多岁的模样,皮肤黝黑。小伙子拍了拍虎子,迅即跳下船,喊着:“大娘,你怎么到黄河上来了?”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小孔,拜托你送三个亲戚过河。”

小伙子爽快地说:“大娘请放心,保证完成你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护送他们安全过河。”

小伙子又对夏生说:“漂亮的小姐,什么时候起航?”夏生脸上泛起红晕。

春生忙说:“本小爷命你即刻扬帆起航。”然后嘿嘿一笑,“我先问问娘。”

娘正担心船票贵,又不好意思询问,更谈不上讲价了,便对小伙子说:“按你们的老规矩。”

老人说:“现在风小,行船平稳,就现在送他们过河吧。”

小伙子说:“遵命。”大家便一起向不远处的木船走去。

娘小心翼翼地沿着细长的踏板走上船去,夏生紧紧地握住小伙子的手也走上了船,顽皮的春生则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蹚着水,登上了船。三人上船后,小伙子将踏板推到船上,解开缆绳,蹚着水,也上了船。

一层又一层的波浪轻轻地拍打着河岸,船随着起伏的水面轻轻地摇晃着。夏生挎着娘的胳膊,以保持平衡,春生两腿分开微曲,故意地摇摆着,以显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小伙子发动起马达,船慢慢地驶离河岸。娘仨站在船尾,向善良的老人挥手告别,向温顺的虎子挥手告别,老人也慢慢地抬起手挥动着。春生将两手合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高声喊道:“虎子,保护好奶奶。”虎子汪汪了两声,声音在河面上扩散开来。三人眼睛都湿润了。

船在宽阔的水面上缓缓行驶着,偶尔大波浪汹涌袭来,船只是轻轻颠簸一下,又恢复了平稳。夏生本以为船很快就能到达对岸,没成想船不是直接向对岸驶去,而是以S形的航线前行。小伙子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夫,他熟知浑浊的黄河水下,那个地方河水深,可放心行船,那个地方河床浅,需小心绕行。又因老人的嘱托,小伙子便有意放慢了航速,以便使船更加平稳地航行在辽阔的河面上。河水在船梆上击出淡黄色的浪花,船头犁开河水荡起两排金黄色的浪花,宽广的河面映着阳光反射出粼粼波光,春生觉得黄河是如此辉煌壮观,他时而绕着甲板来回转着,时而站在船头临风,时而躺在甲板上聆听。夏生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不禁想到家乡汹涌的洪水,头有点眩晕,便靠在娘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金色的阳光轻柔地洒落在河面上,风轻轻地吹拂着,水静静地流淌着,船慢慢地航行着,船只像母亲的摇篮一般,古老的黄河显得宁静安祥。

船是横着靠岸的。

小伙子熄灭马达后,娘问,“请问,要多少船钱?”

小伙子微微一笑,说:“我开船的规矩是早晨9点到下午5点,每单数整点开船,或者客满开船。”小伙子看了看手表,又说:“现在9点20分,刚才航行了26分钟,那开船时间就是8点54分。你说,符合哪条规矩?”

娘不知所措。

春生忙说:“破了两条规矩,一是早于9点开船,二是没有整点开船。既然叔叔你先破了规矩,是不是就不收船钱了?那我就先谢谢孔叔叔了。”春生抱拳表示谢意。

小伙子哈哈一笑,说:“贵少爷说的在理,在下这就侍奉三位客官下船。”

小伙子轻轻下到浅浅的水里,背着娘走到了岸边。春生也随即下船,趟着水过去了。当小伙子背起夏生时,夏生脸上再次荡起红晕,这是一个安全的厚实的肩膀,像父亲的,也像恋人的。

当娘仨走上高高的河堤回转身时,看到小伙子已荡舟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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