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和平的岁月里,往往是寂静的日升月落,无声的草木容枯,生命的河流亦平静地向前流淌,偶尔荡起几朵耀眼的浪花,但浪花终归落尽,生活终归平静,时间依旧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逝。
1958年新年的第一天,杨建军安静地走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程;同年4月6日,马小丽在剧烈的阵痛中迎来一个新的小生命;来年8月7日,孟春生以优异的成绩被长清县立初级中学录取。这些生活中的浪花在夏生、春生以及其他人的心里荡起不同的高度和响声,又以不同的时间逐渐消失。
8月31日下午,夏生陪着春生,来到县立初级中学。校门口有几棵高大的杨树,树荫下聚集了一些人,有抹泪告别的家长,有依依不舍的新生,还有志愿服务的师生。
“春生,以后你就要独立生活了,很多事情要靠自己,我相信你能行。”夏生叮嘱道。
“姐,你放心吧,我就是处在荒野中,照样能够自如快乐地生活,何况是在这优美的校园里。”春生自信地说道。
“荒野中不一定会有危险,有时,危险往往发生在有人的地方。”
“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春生又有点怀疑地说,“我友好地对待别人,别人也应该会善待我吧。”
夏生因弟弟善良的本性而心生喜悦,但还是嘱咐道:“你可是我和娘在这个世上最牵挂和最担心的人,你一定要小心行事,注意安全。”
“是,姐姐,我会小心谨慎的。你回去转告娘,就说,学校宽敞优美,老师和蔼亲切,同学热情友善,请娘放宽心。”
这时,一个男生走过来,他戴着遮阳帽,斜跨着红绶带,脸上挂着微笑,春生也回报了一个微笑。
“你好,是来报到的新生吧?”那个男生笑着说。
“是,我叫孟春生,你好。”
“孟春生,噢,幸会幸会。”他友好地和春生握了一下手,“我是志愿者何江海,初三一班的,欢迎来到县立初级中学。”
“这位漂亮的姐姐是?”何江海打量着夏生。
“我是孟夏生,春生的姐姐。”夏生尴尬地笑了笑,“何同学,我弟弟就麻烦你了,谢谢你。”
“夏生姐姐,”江海犹豫地叫道,“不要客气,你尽管放心,来到这里,就是来到了知识的海洋,你不要怕春生溺水。”
“我游泳的本领高着呢,还怕水不够深,水面不够宽阔呢。”春生打趣道。
“那你就畅快淋漓地游吧。”江海提起行李,“我带你去报到,”又对夏生说,“再见,夏生姐姐。”
夏生微笑地挥了挥手,又朝春生比划了一下打电话的手势。春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向夏生挥手告别,然后和何江海一前一后迈进学校大门,又沿着一条宽敞的林荫路并排走着。
“你好,何学长,你似乎对我有所了解。”
“在招生榜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就不自觉地记住了。你学习很勤奋吧?”
“马马虎虎,算不上很勤奋,但我知道,业精于勤荒于嬉,我今后会勤奋学习的。”
“那你一定很聪明了。”
“聪明?”春生疑惑地说。
“你不勤奋,却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初一年级,我想你应该很聪明。”
“噢,原来如此。”春生略有所悟地说,“可能我走的路多吧,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走的路多?”何江海问道,“是旅游吗?”
“逃荒,为了生存。”春生笑了笑,“逃离家乡,看到一路的风光,算是一次旅游吧。”
“算,一次磨难教育。”
两人再没说话,默默地拐进宿舍楼,在一楼办理完入住手续后,走上三楼,来到1301号房间。 房门敞开着,微风吹起淡蓝色的窗帘,穿过拥挤狭小的房间,温柔地吹到春生的脸上。他轻轻地敲了敲开着的房门,微笑着说:“大家好,我是孟春生,请多多关照。”说着,便走进房间,兴奋地与已入住的六个新生击掌或者握手。
何江海把行李放在春生的床上,说道:“我住1101号房间,就在一楼,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去找我。当然,没事也可以去找我,随时欢迎。”
2
昨天下午,何江海作为志愿者高高兴兴地来到学校,当他在招生榜第一名的位置看到孟春生的名字时,猛然怔住了,他心头一惊,忐忑不安起来。他本来打算下个周末再回家,可一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就急匆匆地赶回家中。
“小海,你,你怎么回来了?”正在吃晚饭的奶奶慌张地问。
“我想给你来个突然袭击,看看你是不是吃饭凑合。”他看到奶奶喝着白开水,吃着馒头,就着疙瘩咸菜,“我对你极其不放心,我不放心,就严重影响我的学习,你知道吗?”
“天一热,就不想动,也没了胃口,感觉吃什么都不香。”奶奶夹了一根咸菜,有滋有味地嚼着。
“奶奶,你一日三餐要荤素合理搭配,少吃咸菜,这能促进身体健康,预防一些疾病,延长寿命,”江海指着餐桌,“你看,一没菜,二没肉,三还吃了咸菜,这种饮食很不健康。”
“咸菜不也是菜嘛。”奶奶嘟囔道,“你小的时候,我们家穷,能有吃的就不错了,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嘛。”
“那是没有条件,”江海伤心地说,“爷爷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又是不知道,那是缺乏营养啊。他舍不得吃,把好吃的都给了我们,自己却瘦得皮包骨头。”
“那是命啊,老天注定的。”奶奶叹了口气说,“老天认定的,人是逃不过命的。”
“这是听天由命的封建迷信思想。”江海大声说,“毛主席说过,人定胜天,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你难道不相信毛主席的话吗?”
奶奶面色慌张,赶紧说道:“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奶奶,你一定要好好的。”江海牵住奶奶的手,“你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
“小海,奶奶对不住你。”一股悲苦涌上心头,她的眼睛湿润了,“其实.......”她欲言又止,陷入更深的痛苦。她其实并不知道多少,可这并不多的东西像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活着,就得承受生命之重,这是对丈夫和儿子的承诺,一诺千金。
“是我惹奶奶伤心了,奶奶,对不起,你不要伤心,你伤心,孙子会比你更加伤心。”江海摇着奶奶的手,“你不要伤心嘛,好不好,奶奶?”
“奶奶不伤心,奶奶是心疼你呀。”奶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奶奶,我饿了,我要吃白菜粉条肉。”江海带着撒娇的口吻说。
“好好好,我这就去给我宝贝孙子做饭去。”奶奶说着,踮着小脚,走进厨房。
江海急忙走进卧室,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破旧的本子,这是他收拾爸爸的遗物时,在箱底发现的,封皮已经皱皱巴巴,似乎沾了很多汗渍。他记得一清二楚,当时,他静静地坐下来,好奇地翻看着,每页上都是一行行潦草的流水账,简单地记录了日期、摘要、收入和开支,金额无论大小,都一一记录了下来。他看着账本,仿佛看到爸爸推着一辆又破又旧的自行车,肩上搭着一条浸湿了汗水的毛巾,冒着烈日,沿街叫卖,时不时地摇响拨浪鼓。他翻到三十几页的时候,看到一笔很大的开支,他久久地注视着这行潦草的字,嘴里不断重复着,“1947年8月16日,孟秋生,7.65元。”这个日期正是他的生日,而自己的出生年份仅仅向前移了两年。他想自己也许就是这件被叫做孟秋生的货物,价值7.65元,至于是亲生父母卖的,还是被人拐卖的,他无从知晓。他不想让疼他亲他的奶奶知道他怀疑自己的身份,又无人可问,便把秘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在爸妈出车祸之前,何江海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他记事时起,爸爸似乎经常起早贪黑,走街串巷卖百货,后来经营了一家江海百货商店,生意渐渐兴隆,财源滚滚而来,家里很快富裕起来。不管贫穷还是富裕,他都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幸福、爱和快乐之中,爸妈视他为珍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奶奶更是疼爱到心坎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自己并未因此任性自大,而是渐渐成长为一个懂事、善良、积极向上的阳光少年。
车祸发生在三个月前。周四那天下午,班主任李老师突然把他叫出课堂,用低沉的声音说:“江海,我相信你是个坚强的男孩子,能够承受一些突如其来的打击,就像一个人在空旷的野外行走,遇到一场意料之外的暴风雨,既然躲不开,就得勇敢地接受。我相信你不会屈服,你是一个坚强的男孩子。”
江海想到也许巨大的不幸即将来临,内心怦怦直跳,但还是平静地问道:“李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刚才,你奶奶从医院打来电话,说,”李老师的声音有点哽咽,“说你爸妈出车祸了,让你尽快去一趟医院。”
“严重吗?”江海依然镇定地说,虽然内心掀起波澜。
“非常严重。”李老师的眼睛湿润了。
“严重到什么程度?”江海追问道。
“你一定要坚强,没有什么可以打败你,是不是,孩子?”李老师抹了一下泪水。
江海眼里闪着泪花,点了点头,“告诉我吧,李老师。”
“在回县城的路上,一辆快速行驶的大货车撞到你爸开的小车,你妈当场.....”李老师的声音有点颤抖,“你爸正在医院抢救。”
江海憋在眼里的泪水狂泻而出,他捂住自己的嘴巴抽噎着。
李老师的眼泪也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他把江海搂在怀里,哽咽着说:“哭吧,孩子,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痛快地哭出来吧,把悲痛宣泄掉,这样会好些。”
3
当李老师带着江海赶到医院时,奶奶正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着,她的眼睛已哭得有点红肿。
“奶奶。”江海扑到奶奶的怀里,哽咽着,奶奶的泪水无声地落到他乌黑浓密的短发上。
李老师看着这伤心的一老一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们谁是家属?”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
江海和奶奶停止哭泣,几乎同时说:“我是。”
“非常对不起,医院血源紧张,可能一时无法满足患者所需血量,你们谁可以献血?”
“我是病人的儿子,我来。”江海抢着说。
“我是病人的妈妈,我来,我身体强壮着呢。”奶奶说,“我孙子身体虚弱,血液没我的好。”
“奶奶。”江海埋怨地说,“年轻人的血液才好呢。”
“你俩别争了。”医生说,“那先要看化验结果,二位请跟我来。”
“还不都是人的血液,还化验啥呀。”奶奶嘟囔道。
“在医院就要听医生的。”江海牵着奶奶的手,跟着医生走进抽血室,各抽取了两试管的血液。
江海说:“奶奶,还是我的血液好,鲜红色的。”
“你的好,就自己留着。”奶奶说道,“我听别人说,老人适当放点血,能激活什么来着,可以补充点新鲜血液,身体更加健康。”
“激活红骨髓的造血功能,抽血后,老年人恢复得慢,需要长时间静养,而年轻人恢复得快,因为骨髓的活力更强,不过,我们还得看化验结果,听医生的安排。”
医生拿着血型化验单走出来,递给奶奶,奶奶顺手递给江海,对医生说:“我不识字,也不懂,你就告诉我,我能不能给儿子输血。”
“按说你和你孙子的血型都可以,但经过交叉配血试验,你和你儿子的配血出现凝集反应,所以还是由你孙子来献血吧。”
“可是,我孙子还小呀。”奶奶显得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奶奶,你就放心吧。”江海安慰说,“我的血准能救活爸爸,我的血可是万能的O型。”
奶奶有些失望,又有些担心,她无可奈何,只好默默地看着江海走进血液室。
“你的血液很珍贵呀,Rh阴性,是熊猫血。”抽血的医生说。
“那我可要好好珍惜自己,多救几个人,那我的血液才算得上珍贵,才有真正的价值。”
“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上几年级了?”
“初三。”
“我猜,你是在县立初级中学上学吧。”
“是,你真是好眼光。”
“我猜的没错,你看上去聪明伶俐,准是上重点的。”
江海笑了一下,问道:“医生,我爸爸是什么血型?”
“AB型。”
江海愣了一下,有点诧异,又反问道:“我爸是AB型?”
“是啊。”医生肯定道,“你爸是万能受血者。”
江海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紧闭上眼睛,感觉到血液缓缓地流着,似乎心也在滴血。
“不过,你爸可不是熊猫血。”医生补充道。
江海镇定了一下心绪,说:“那我妈应该就是熊猫血了,我遗传了我妈的珍贵血型。我的血液缓缓地流入爸爸的身体,那妈妈的爱通过我的血液,就传给了爸爸,爸爸一定能够感受到妈妈的爱的,爸爸一定能够感受到我的呼唤的。医生,你说是不是?”
医生嗯了一声,眼睛有点湿润。
何江海满怀着爱和感激,默默祈祷着,他的珍贵而稀有的血液一点一滴地输入爸爸的身体,但爸爸最终没被唤醒,随着妈妈去了。
4
炽热的太阳已失去白日的威力,渐渐地隐没在遥远的天边,黄昏的微风送来丝丝凉意。春生凑合着吃过晚饭,见天色尚早,便独自走出宿舍楼,绕着校园的围墙转了一圈,又走了几条稍宽的路,领略了一下校容校貌,最后坐在操场看台上休息。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照明灯齐刷刷地亮起来,操场上瞬间明亮如白昼。运动的人依然很多,有跑步的,有跳绳的,有打羽毛球的,有踢足球的......看台上的人稀稀拉拉的,有的人在轻声地聊天,有的人在安静地读书,还有的人只是坐着乘凉,随便地看着运动的人们,或仰头望着深蓝色的天幕。此时,如钩的银色明月在淡灰色的薄云里悠悠地穿行着,寥寥无几的星星或明或暗,俏皮地眨着眼睛。
“你好,孟春生。”何江海甩着胳膊走过来。
春生忙站起来,说:“何学长,你好,你是在散步还是在跑步?”
“散步,悠闲地散步,一跑步准是一身臭汗,又没地洗澡,所以还是散步好。”江海迈上台阶,坐在了春生旁边。
“我觉得宿舍的洗漱房可以冲澡吧,不让冲吗?”
“一般情况下没人管,我偶尔见过有人赤身露体在里面冲洗,他们接满水盆,从头顶哗哗地倒下来,水花四溅,好像很爽快的样子。宿管阿姨见了,还嘻嘻地笑呢。我见了,觉得好难为情。”
“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春生笑着说,“不过,你是城里人,城里人文明,不像我们农村人。在老家,不论是在浑浊的小河里,还是在游着鸭子的池塘里,大人小孩都是一丝不挂地游泳洗澡,坦诚相见,没有谁觉得难为情。”
“你在哪里长大的?”
“一个偏远的小村庄,属于河西县,也许那个村庄已经不存在了。”春生想起家乡,心里五味杂陈,眼睛有点湿润。
“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事。”
“没关系,不经历风雨的肆虐,就见不到彩虹的绚丽。”春生仰头望着天空,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我、我姐和我娘都很好。”
“感觉你和你姐的年岁相差有点大,你和你姐之间,没有哥哥姐姐吗?”
“有两个哥哥。”春生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比我大五岁,他出生一个月后就去世了;还有一个比我大三岁,他在两岁多时就不见了,如果还活着,应该15岁了。”
“这么说,你应该12岁了,我比你大两岁,你该叫我哥哥了。”
“应该的,何哥哥好,以后请多多关照。”
“那是自然的。”江海试探地问,“你叫孟春生,你姐叫孟夏生,你哥哥不会叫孟冬生、孟秋生吧?”
“就是,生在哪个季节就随哪个季节起了名字,我大哥叫孟冬生,二哥叫孟秋生。”
何江海感到一阵晕眩和惊喜,他隐约觉得孟春生就是他的亲弟弟。他平复了一下心绪,端详着春生稚嫩的脸庞,“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了,我们回去睡觉吧。”他站起来,伸手拉起春生,两人向宿舍走去。
何江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眼前闪现着春生和夏生的身影和笑容。直到很晚,他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5
江海想从春生那里,证实、打探更多关于自己身世的信息。当然,这丝毫不会减少他对奶奶和养父母的爱,他只是想了解自己,而亲人恰恰是一面最好的镜子。他忐忑不安地接近春生,关怀春生,甚至亲近春生,使春生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怀疑他的真诚,但春生依然保持着平静的心态,顺着他找出的话题聊下去,不露半点诧异的声色。
“春生,如果学校组织献血,你会献吗?”
春生考虑了一下,说:“我想献,可是我不能自己决定,我的生命不仅仅属于我自己,也是我娘和我姐的。何哥哥,你会献吗?”
“我会的,我的血是珍稀的熊猫血,我想用我的血液救更多的生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春生,你知道你的血型吗?”
“我不清楚,不过,我爷爷的血型应该也是熊猫血。我听爷爷自豪地说过,他的血型非常稀少,他的血救过一个战士呢,那个战士参加过国民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
“这种血型会遗传的,说不定你爸也是这种血型,你也是这种血型呢,Rh阴性。”
“也许是吧,不过,是与不是,也没什么要紧。”
“我希望你是熊猫血,因为我的也是,如果这样最好了,我们可以输给彼此,在发生意外时。”
“我希望这样的事永远不要发生,我们都要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
“人生无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
“所以要好好珍惜当下和此刻的每一个人,好好相见,好好拥抱,好好道别。”
“彼此珍惜,好好生活。”江海久久地握住春生的手。
“春生,你说过,你曾经有两个哥哥,你会想念他们吗?”
“有时会突然想,如果他俩都在,该多好呀;如果我爸爸也在,那就更好了。可人生哪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呀,只是奢望而已,可想想也是美好的,虽然不能实现。”
“愿望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你秋生哥是走失的吗?”
“我娘说,可能被赵牛河的水冲走了,可能被卖货郎骗走了,也可能被恶狼叼走了。不管是什么情况,既然二哥已经消失了,我倒希望他是被骗走的,这样,他还有活着的希望。”
“你是不是特想有个哥哥陪着你?”
“我是想呀,可老天也不会赏我一个亲哥,不过,我现在很知足,我有三个哥哥,他们对我都很好,不是亲哥,却胜似亲哥。”
“噢,看来你很幸福啊,竟然有三个哥哥。”
“是呀,他们都很善良,对我也很好。我最先认识的是山川哥,他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
“是程山川警官吗?”
“是。”
“山川哥结婚后,我就搬到了小树哥家。”
“是杨小树警官吧?”
“是,你也认识他们?”
“三个月前,我爸妈出了车祸,就是程警官和杨警官办的案,他俩英姿飒爽,也不失温和亲切,我也很喜欢他俩。”
“车祸严重吗?”
“一辆快速行驶的大货车撞翻了我爸开的小轿车.....我爸我妈都去了,如今我和奶奶在一起生活,我来上学,家里就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了。”
“噢,对不起。你家离学校远吗?”
“不太远,我骑自行车回家,大约二十几分钟。”
“那就常回家看看,家人最需要的就是陪伴。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和你一起陪陪奶奶。”
“我求之不得。你不是说有三个哥哥吗?”
“嗯,”春生握住江海温暖的手,“第三个哥哥就是你啊,江海哥。”
江海突然一阵感动,泪水湿润了眼睛。
“春生,你喜欢糖果吗?”
“喜欢呀,我还喜欢漂亮的糖纸,可能糖纸上留有香甜的味道吧。我想,没有哪个孩子能抵挡得住糖果的美味吧。”
“我就是个例外,在我的印象中,我一直讨厌糖果,我几乎没吃过。”
“如果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你不吃就可以送给我了。”
“你想吃,我现在也可以送给你呀。”
“那不一样。你怎么会讨厌这么美好的令人垂涎的东西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可能小时候吃的太多,吃腻了。”
“你不可能吃的太多,因为你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猜,也许你爸妈怕你吃糖损伤了牙齿,吓唬你说,大灰狼专吃爱吃糖的小孩,还作出吃你的样子,你感到恐惧,从此就不敢吃了。”
“你还挺有编童话的天赋。爸妈可是把我放在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视我为珍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还会吓唬我呢。”
“我只是猜想而已,你讨厌糖果,也许和你童年时期的经历有关吧,有些事你虽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一些感受会留在记忆里,永远挥之不去。”
“你提醒了我,我记得有句话,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我的童年必定有一些我忘记的时光,但我却能莫名其妙地感受得到,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江海想起了爸爸的账本,上面记录了很多笔卖糖果的收入。也许自己被香甜的糖果诱惑去,再也找不到家人,便在恐惧中哭泣、吵闹,经常泪眼朦胧地说:“我再也不吃糖果了,求你把爸妈还给我,我要回家。”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就继续哭,直到慢慢忘记父母的容颜,忘记父母,忘记家。
6
江海和春生过密地交往,或者说江海有意亲近春生,引发了一些闲言碎语。这在所难免,他俩,一个是初一学霸,另一个是初三学霸,自然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此时,江海又断然拒绝了一个倾慕他的女孩的追求,她由爱生恨,暗地里散布着谣言,说江海爱上了一个可爱的小男生。
江海觉得这是极其荒谬的,一个男的爱上另一个男的,这是多么地滑稽可笑,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他再次有意或无意地牵春生的手时,明显地感到春生的手在颤抖,并慢慢地往回抽着。
“你是不是相信那些谣言,那些荒诞不经的谣言?”江海问道。
“相信一半,怀疑一半,”春生避开江海的眼睛,“无风不起浪,还是小心为妙。”
“你相信亲情以外的爱吗?男人之间的,类似爱情。”
“我没听过,也不相信,但这并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也许我们只是井底之蛙,自以为天只有井口那么大。”
“你怀疑我吗?”江海突然抓住春生的手,“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觉得你热心、友善,待我很好,像亲哥哥一样,像山川哥和小树哥一样,倍加关怀我,我只是有点惶恐。”
“我可以抱抱你吗?给你一个安慰,像哥哥抱弟弟那样。”江海张开两臂。
春生投进江海的怀抱,说:“我怎么觉得像是诀别前的拥抱呢,相拥之后,各奔东西,即使再见,视而不见,给谣言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谣言止于智者,只可惜我与智者还有一段距离。”江海松开春生,“昨晚,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终于睡着了,又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把我吓醒了。”
“你梦到了什么?”
“和你有关,”江海又抓住春生的手,“梦到你爸躺在冷冰冰的床上,伤心地喊着秋生的名字,声音凄厉。雨水从房顶漏下来,无情地打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也不动,只是悲伤地喊着秋生。”
春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手心里冒出了冷汗,他紧紧地抓住江海的手,说:“这么可怕的梦,简直匪夷所思。不过,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不是白天想得太多了?”
“我脑袋里很乱,像乱麻一般,恍惚觉得我是虚幻的。春生,我想去你家,再给你爸上个坟,要不,我怕走不出那个可怕的梦。”
“当然可以。”春生惊异地望着江海迷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