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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像一幅巨大的油墨画，又像暴风雨中波涛汹涌的大海，蔚为壮观，也令人不寒而栗。
程四海把马牵到了西边的拐屋，把狗唤到了宽敞的廊檐下，把鸡鸭赶进了低矮的棚子，又在棚子上盖上一块厚实的塑料布，压上几块厚重的石头。
大家在廊檐下吃早饭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紧接着，雨点连成雨线，雨线交织在一起，成倾盆之势。院子里的雨水顺着山坡湍急而下，形成壮观的瀑布。
吃过完饭，乌云散去，雨渐渐地小了。常红霞在廊檐下铺了张毯子，大家坐在上面闲聊着。
余彩云感慨说：“这么大的雨，是我今生第二次见，上次大雨冲毁了河坝，淹没了村庄。”
常红霞说：“是不是春生还喝了几口浑浊的河水？”
春生嗯了一声，坚定地说：“只要活着，喝十口，我也不在乎。”
程四海夸赞春生是个勇敢的小伙子。
夏生说：“爹的勇敢传给春生了。”
程四海想起春生说起过他爹，便问道：“春生爹也是军人吗？”
余彩云平静地说：“他参加了济南战役，也许已经壮烈牺牲了。”
程四海沉默了一会儿，他也参加过济南解放战争，深知这场战争的残酷和损失的惨重，牺牲的军人成千上万。
程四海说：“我家马的名字叫重生，春生，你还记得它为什么叫重生吗？”
春生坚定地说：“每个人都只有一条生命，要倍加重视，要倍加珍爱，因为一旦失去，就永远地失去了。”
余彩云看着春生坚毅的目光，欣慰地说：“春生他爹，你就放心吧，春生和夏生都好着呢。”
大家沉默不语，看着绵绵的细雨，看着苍茫的原野。
院子里的鸡咯咯地叫了几声，鸭子跟着嘎嘎地叫了几声，好像它们闲聊了几句话，随后又重归沉寂。
程四海问：“春生，你上过学吗？”
春生答道：“上过两年学，可是学的不好，我姐学的好。”
程四海转向夏生，问道：“夏生，你上过几年学？”
夏生脸上一阵微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认识一点儿字罢了。”
春生说：“我姐姐是偷偷地听课的，她拾完柴火，割完青草后，便去教室窗口听课，我没上学时，他就一直听呢。”
余彩云说：“我们那儿是不允许女孩子上学堂学文化的，夏生自然也要遵守那儿的习俗，老人们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程四海呸了一声，愤愤地说：“腐朽的封建思想。”
夏生说：“没关系，我只希望春生能好好读书，爷爷也是这样希望的。”
雨渐渐地停了，天空由灰变蓝，西边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仿佛是一座希望之桥。
程四海说：“夏生，你喜欢读书吗？”
夏生点了点头。
程四海走进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夏生，说道：“这是我战友的书，你无聊时，可以读一读。”
夏生双手接过书，书皮包着暗黄色的报纸。她轻轻地翻开书皮，是《西游记》下部，上面写着：
“明儿：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再次祝你生日快乐！
爱你的老爸
1936年2月28日”
夏生想到了黄河边还在苦苦地等待儿子的孔奶奶，心中一阵酸楚。她问道：“叔叔，这本书怎么会在你家里？”
程四海惊奇地反问道：“你知道这本书？”
春生凑上来，抢着说：“这是孔叔叔的书，孔奶奶还等着孔叔叔回家呢。”
程四海长叹道：“说来话长。”
2
一天，程四海正在带领士兵进行训练，有练习队列的，有练习体能的，有练习投弹射击的，训练场上喊声阵阵，杀气腾腾，战士们生龙活虎，斗气昂扬。
程四海做完五十个仰卧起坐，来了一个鲤鱼打挺，稳稳地站了起来，用手抹掉脸上的汗水，喘着粗气。一个帅气阳光的小伙子走到他面前，怯怯地问：“你是程连长吗？”
程四海上下打量着他。他脸色红润，眼睛清纯，眉毛和头发又浓又黑，穿着一身黄色军装，二十几岁的年纪。
程四海行了个礼，开玩笑说：“同志，你长这么俊美，不会是电影演员吧？”
他慌张地说：“不，我找程连长。”
程四海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笑了笑，说：“我就是。”
他立马站正，敬了个军礼，大声说：“程连长，新兵孔春明向你报道。”
程四海说：“孔春明同志，稍息。”然后，大声喊：“同志们，又有新鲜的血液注入七连，大家热烈欢迎。”大家齐刷刷地望过来，掌声却寥寥无几，孔春明感到有点尴尬。
一个士兵走过来，热情地伸出手，说：“欢迎加入七连。”孔春明马上伸出手，当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手就要被捏碎。他强忍着，额头上浸出了汗水。
一个远处的士兵喊：“孔春明同志，咱俩过两招。”
孔春明刚一迈腿，就被拌到了，来了个狗吃屎，大家哈哈笑着；他站起来，刚一走，又被拌到；他再次站起来，准备往前走，他抬起右脚，瞅准右边士兵伸出的脚，狠狠地踩了上去，踩得那个士兵嗷嗷直叫，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他来到喊他的那个士兵前，瞅准时机，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死活再也不松开。他好像抱住了他的父亲，他害怕稍一松手，父亲就会葬入河底。他就紧紧地抱住，手上蹭破了皮，脸上沾满了尘土，直到程连长喊停。
他站起来，一抱拳，平静地说：“承让。”
程连长没想到，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竟然如此坚强和聪明。程连长轻轻地握住春明的手，说：“欢迎加入七连，让七连因你而骄傲。”
孔春明使劲地点了点头。
孔春明训练刻苦，善于思考，又不耻下问，喜欢交流，没过几天，他就掌握了一些军事技能。程四海特别喜欢他，七连的士兵也渐渐地喜欢上了他。
虽然行军和训练辛苦，但夜晚睡觉之前，孔春明都会从背包里拿出书来读，他读得津津有味，只不过不像在家时，可以拿支笔勾勾画画。有些士兵不识字，就特别羡慕和崇拜他。
有一天晚上，有个士兵对孔春明说：“孔春明同志，你能否给我们讲讲书里的故事。”
孔春明谦虚地说：“我只会读，不会讲的。”
其他士兵都附和着让春明讲。
程四海说：“就给兄弟们讲一讲，讲不好还讲不坏么。”
孔春明心想，大不了讲坏。
孔春明问大家知不知道西游记。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知道，并说出孙悟空、猪八戒、唐僧、沙僧的名字。
孔春明说：“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保护师傅唐僧玄奘去西天取经，师徒四人一路上降妖伏怪，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回真经。”他问大家想听哪个故事，有人说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有人说猪八戒背媳妇，有人说孙悟空大战红孩儿，还有人小声说女儿国，引起大家一片哄笑。
程四海说：“就讲一讲孙悟空大战二郎神的故事吧。”
孔春明说：“好，就讲这个故事。”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开讲了。
“话说，十万天兵天将去花果山捉拿孙悟空，托塔李天王、四大天王、哪吒都相继败下阵来。玉帝大帝派二郎神牵着哮天犬捉拿孙悟空。孙悟空笑着问你是哪里来的，居然敢向我挑战。二郎神说我是玉帝的外甥二郎神，今天奉命前来捉拿你。孙悟空随即说玉帝的妹妹私自下凡，和一个姓杨的凡人生了一个男孩，想必就是你吧。咱们无冤无仇，你乖乖回去吧，我不打你。二郎神气得拿刀就砍，两人打了起来。”
一开始，士兵们还偶尔说句话，或翻动一下身体，讲到孙悟空和二郎神打得难分难解的，便竖起耳朵静静地倾听着，孔春明自己也沉浸在故事之中。空旷的大地上除了虫鸣，只有孔春明的声音，把乡村的夜晚衬托得愈加平静。
孔春明继续绘声绘色地讲着：“孙悟空赶到灌江口，变成二郎神的样子，坐在庙中央，接受香火，二郎神气得挥刀就砍。孙悟空只好变回原身，和二郎神从灌江口又打回了花果山。太上老君拿出金刚圈，朝花果山抛了过去。孙悟空毫无防备，被金刚圈打中了脑袋，顿时觉得浑身无力。二郎神趁机拿下孙悟空，用仙绳将他绑好，用铁钩勾住了他的肋骨，押着孙悟空返回了仙宫。”
讲完故事后，孔春明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吐出。士兵们则好像还在倾听，过了一会儿，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孔春明在寂静的黑夜里，静静地流下了眼泪。他想到了爸爸，他曾经坐在爸爸的怀里，给家人讲从外婆那里听来的西游记的故事，他添油加醋，把故事讲得更加丰富生动。外婆说自己没这样讲过，爸爸夸他是讲故事的小天才。在他四年才一次的生日里，爸爸一狠心，竟然买来了整套西游记，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白天，热血澎湃的士兵们苦练战斗本领，一刻也不放松。他们时刻准备着为了祖国的解放事业赴汤蹈火，不惜献出宝贵的青春，及至年轻的生命。到了晚上，严肃的士兵们一放松下来，就围住孔春明，听他讲故事。孔春明先后讲了三调芭蕉扇、天竺收玉兔、车迟国斗法、降服黑熊怪等妙趣横生、引人入胜的故事。师徒四人一路上历经千辛万苦，克服重重困难，始终保持着勇往直前的战斗精神，深深地鼓舞和激励着每一个士兵。
一天晚上，孔春明讲述大战流沙河的故事，声音平静了一些，也低沉了一些，不像原先那样绘声绘色。程四海听到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一丝忧伤，看到他的眼睛里映出微弱的泪光。讲完后，孔春明起身，说去解手。他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竟然轻声呜咽起来。程四海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走了过去。
程四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帅小伙，想家了，还是想老婆了。”
孔春明止住抽泣声，说：“讲到流沙河，就想到了黄河。人不能像沙僧一样，在浑浊的河水中自由穿梭，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失去了也就永远失去了。”
程四海想到儿子长川说过类似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活着的人更应该珍惜生命。”
孔春明说：“读西游记，我就会想到爸爸，这本书是爸爸留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两人静默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夜幕中寥落的星星，星星静静地眨着眼睛。不知不觉地，孔春明斜靠在程四海的身上，他感到像靠在父亲健壮的身上，程四海也仿佛碰触到了山川的身体。他们心中升腾起一种父子般的情感，温馨而美好。
孔春明坐直身子，说：“连长，我好多了，谢谢你。”
程四海站起来，伸手把孔春明拉起来，说：“我们一起加油。”
两人背对着，撒完尿，返回了营地。
3
9月16日午夜，七连的战士们悄悄地来到长清西南的一座小山脚下，然后兵分两路，向驻守在山里的国民党军发起进攻。东路战士匍匐前进，进入敌人的战壕，将毫无防备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我军乘胜追击，遭到炮楼内敌人疯狂扫射。战士们被迫退回战壕，稍作部署，然后在机枪的掩护下，慢慢地向敌方逼近。
敌人用猛烈的枪炮，击退了战士们又一次进攻。战士们高喊着：“打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敌人又是一阵密集的枪炮声。我军一次次进攻，又被敌人的火力一次次击退。敌人密切地关注着我军的动静，我军一有行动，敌军便是一阵机枪扫射。
战场上炮声轰鸣，枪声阵阵，七连损失了一些弹药，而敌人将失去他们的阵地。
西路战士已悄悄地逼近炮楼，他们在东路战士机枪的掩护下，点燃炸药包，迅速扔入炮楼，又快速地撤离。随着几声巨大的爆炸声，炮楼轰然倒塌。东路战士吹响冲锋号，向着敌人的阵地发起猛烈的进攻，一举击败负隅反抗的敌人，将红旗牢牢地插在了顶峰上。
七连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沉重地打击了国民党军的嚣张气焰，受到了营部及至团部的表扬，然而，七连战士们面对胜利和表扬，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再也听不到西天取经的精彩故事了，孔春明同志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程四海用颤抖的手捧起《西游记》，慢慢地翻开，泪水落到扉页上，“爸爸”两个字模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