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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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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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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荒》连载

第四十三章 小团圆

1

周六中午,江海和春生一起吃过午饭,在宿舍值班室各自给家里打了电话,便去校门口买了二斤苹果和一包点心,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卖火纸的商店,买了三刀火纸。下午放学后,江海载着春生,急匆匆地向家赶去。

初秋的天空高远明丽,轻而薄的云朵如棉,涂抹着一丝丝铅灰色,圆而大的夕阳如血,映照出绚丽多姿的晚霞,微凉的晚风徐徐吹来,夹杂着庄稼、草木和炊烟的淡淡清香。

春生幸福地坐在车后座上,仰望着天边壮丽的彩霞,又俯视着路面上斑驳的阴影,路面像一幅长长的画卷,画着静静的树干、摇晃的枝条、两人细长的身影和飞速旋转的车轮。在一处慢上坡的路段,江海笔直的影子渐渐地向前倾去,滚滚转动的车轮也慢了下来。春生抬起头,看到江海头发上升腾着如炊烟一样的热气,便轻轻地跳下车来,向前推着。江海感到一阵轻松,侧身向后瞟了一眼,随即也下了车。

春生紧走几步,说:“江海哥,你看看我们的影子,像不像亲哥俩?”

“你先到外侧去。”江海停住自行车,等春生绕到了外边,又说道,“这倒看不出,我俩的影子挨着近,几乎重叠了,仿佛像一个人似的。”

“都像一个人了,还能不是亲哥俩嘛。”

江海笑了笑,默默地向前走着。

“江海哥,你真的十四岁吗?”春生一只手搭在车把上。

“户口本上是,我1945年的,8月16日的生日。”

“你如果再大一岁,就和我秋生哥一样的岁数了,他1944年的。”

“秋生比我大,我也得叫他哥了。”

“江海哥,你真的姓何吗?”

“这还能有假?我爸姓何,我自然也姓何了。”

“你从小就姓何吗?我是说,从出生开始。”

“应该是吧,”江海不太肯定地说,“小时候的事,已经不记得了,我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应该也模糊不清吧。”

“是记不得一些事情,但经历的事和人会不经意地给出答案,娘说,我什么时辰出生的,出生时多高多重;姐姐说,爹离开时,我怎么紧紧地抓住爹的项链,那时,我还不到一岁;左邻右舍说,我小时候多么调皮,又多么可爱。很多迹象表明,我姓孟,我叫孟春生。”

何江海沉默着,家人从未说过他三岁以前的任何事情,左邻右舍也未曾说过关于他小时候的片言只语,他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过着舒适安逸的生活,避开了人生的风风雨雨。

“一些事,何必去问。一家人默契地生活在一起,相亲相爱,和和美美,便是最深的缘,最幸福的事。”

“一家人默契地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是很幸福,但一个人面对生命中最亲的人永远地离开,不是一个,是一个又一个的最亲的人永远地离开,得承受多大的痛苦,我爹年纪轻轻就在战场上牺牲了,冬生哥百日刚过就夭折了,秋生哥过完第三个生日的第一天就永远地消失了,四年前的洪灾又夺走了爷爷奶奶的生命和赖以生存的家园,娘不得已,带着我和我姐逃到这儿,你知道吗?”春生有点哽咽,“你如果是我的秋生哥,就回来吧,咱娘的一生太苦了。”

“我不确定,也许我不是,我是何江海,我十四岁。”

江海又骑上自行车,春生坐上去,默默地搂住了他的腰,靠在了他的后背上。

深秋的风轻轻地摇曳着树枝和庄稼,偶尔传来几声蛙叫蝉鸣,大地更加显得静寂。

2

快到家时,春生从江海背后探出身子,远远地望到夏生坐在大门旁的青石上,便高喊着,挥动着手臂。自行车晃动了几下,险些摔倒。夏生站起来,也挥了挥手臂,扭头朝院子里喊着。江海紧紧地抓住车把,用力蹬着,很快来到门口,春生跳下车。

“姐姐,这是江海哥,你还记得吗?这是江海哥买的。”

夏生接过塑料袋,微笑着说:“记得,那个热心的志愿者,上次戴着遮阳帽,不过,还是看得出面貌,似曾相识。谢谢你送的东西。”夏生看到火纸,心里咯噔一下。

“初次拜访,不成敬意。”江海指着袋子,红着脸说,“那个纸,不是送给你的,别有他用。”

“别有他用,”春生神神秘秘地说,又俯身扬手道,“请进,江海哥。”

三人先后走进院子,小狗默默飞快地跑过来,春生俯身抱起小狗,它乖顺地趴在他的臂弯里,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江海。

正值深秋时节,树上的叶子有的金黄,有的绯红,还有许多透着深绿色,门前的月季花仍旧姹紫嫣红,菜架上挂着零零星星的豆角,墙头上缀着几根又粗又长的老丝瓜。鸡鸭偶尔叫几声,秋蝉也跟着偷偷地聒噪几声,小狗默默不甘示弱,也温柔地汪汪三两声。

江海四处张望着,眼睛有点湿润,他突然感到这才是家,这才是他潜藏在意识里的家,这里才有家的味道。他闻到了饭菜飘出的香气,似曾熟悉,他看到廊檐下的老人弯腰摆着碗筷,灯光映照着她的几丝白发,他听到老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心也跟着颤抖着,仿佛心有灵犀,他的泪再也止不住,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他颤抖着,啜泣着。

夏生吃惊地看着江海,牵了他的手坐在树下的椅子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江海紧紧地抓住夏生的手,另一只手揉着眼睛,他的眼睛已经有点红肿。

“没事了,夏生姐,就是突然有点想我爸妈,想家了。”江海轻轻地松开了夏生的手。

“开饭了,”春生喊道,“夏生姐,江海哥,吃饭了。”

江海低垂着头,紧张地吃着饭,心里七上八下,感觉余彩云在盯着他看,那目光如芒刺,他害怕抬起头来。他偷偷地瞄了一眼余彩云,她正微笑地看着他,那目光极其温柔,满含着慈爱。

“孩子,你慢点吃,夹菜夹菜,不要不好意思。”余彩云夹了一块鸡肉,放在江海的碗里。

“谢谢阿姨。”江海遇到余彩云的目光,又慌忙避开。

“娘偏心,见了江海哥,就把我忘了,娘也夹给我。”春生撒娇地说。

“只有肉,才能堵住你的嘴。”余彩云夹给春生一块鸡肉,“你都是中学生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在娘面前,不管我们长多大,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是不是,江海哥?”

“我们都要学着长大,终归也是长大,总有一天,我们会展翅高飞,离开父母,去独自闯荡世界,独自面对风雨。”

“江海说的在理,你好好跟着江海学学,不光学书本上的知识,也学学人生的道理。”夏生说,“不过,江海,闯荡世界的第一步,要先学会生存,自己夹菜,喂饱自己。”

“夏生姐所言甚是。”江海夹了一大筷子菜,放入嘴中,慢慢地咀嚼着。

“江海哥,你真正做到了学以致用,佩服佩服。”春生抱拳说。

“在家里,哪有那么多道理,”余彩云又给江海夹了一块肉。

“我自己来,阿,阿姨。”江海忙说,把肉夹给了春生。

“谢谢江海哥,”春生边说边吃,“我今天真幸福。”

余彩云端详着江海的脸庞,问道:“孩子,你多大了?”

“十四岁。”

“十四岁。”余彩云略有所思,“你有点像我的儿子秋生,他如果还在,今年十五岁了。”

“春生说过,秋生哥过完三岁生日,就突然不见了,你还记得他哪天消失不见的吗?”

“记得真真切切,8月16日,那天晚上,月亮像圆盘一样挂在天上,温柔地俯视着大地,但月圆人却不圆,月光像霜一样令人心寒。”

江海打了个激灵,8月16日,不就是自己的生日嘛,也就是那笔买卖秋生的日期。

“你父母还好吗?”余彩云又问道。

“他们三个月前,遭遇车祸,已经不在了。现在,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可怜的孩子,以后常和春生来这里,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嗯。”

“孩子,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爸原来是干什么的?”

“原来是走街串巷卖百货的,后来经营江海百货商店。”

“也卖糖果吗?”

“嗯,五花八门的糖果,五花八门的货物。”

“孩子,你喜欢吃糖果吗?”

“我非常讨厌糖果,从我记事时起,再也没有吃过。”江海沉默了一会儿,“我讨厌糖果。”

“我和春生特别喜欢糖果。”夏生说,“秋生走失后,黄阿姨带来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糖果,那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多最诱人的糖果,她剥了一颗糖,塞到我的嘴里,安慰我说,吃了糖会忘记悲伤。”

余彩云说:“你含着糖,趴在黄春霞的怀里,泪眼汪汪地说,我不要糖,我要弟弟。”

春生想起被骂野种的事,就说:“黄阿姨,是那个好吃懒做的跛脚妇女吧,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她还骂过我呢,骂的特别难听。”

“唉,”余彩云叹了一声,“事出有因,那都是陈年旧事了,黄春霞曾经特别喜欢你爹,可你爹并不喜欢她,你爹和我结婚后,她便一直未婚,偶尔疯疯癫癫。”余彩云沉默了一会儿,“她在那次洪灾中已经去世了。”

大家陷入了沉默。

江海想起爸爸的账本,在记录他的那笔账下,还有一笔大额的支出,糖果,2.35元,加上自己的价钱,刚好十元。他猜想,应该是黄阿姨偷偷卖了自己。他思忖着买卖自己的情节,不自觉地说道:“原来如此。”

“姐,你住过几次医院,你验过血型吗?”春生突然问道。

夏生疑惑地说:“验过啊,我还献过一次血呢,O血型,Rh阴性。”

“江海哥,你听到了吗?”春生激动地说,“我姐是O血型,Rh阴性,你的也是,血型会遗传的,你就是我的秋生哥。”

江海含着泪,使劲点着头,叫道:“娘,姐姐,弟弟。”

“你是我的秋生,我能看出你小时候的样子,你都长这么大了。”余彩云搂住江海,哽咽着,泪水落在了江海的脸上。

3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江海被尿憋醒,他迷迷瞪瞪地找到茅房,撒完尿,又重新躺了下来。春生赤裸着瘦削的身体,紧挨着他,睡得正香。他给春生盖好被子,仰脸望着深灰色的天空,几颗稀疏的晨星闪烁着暗淡的光芒,一枚圆月在薄云之间悠悠地穿行着。他侧过身来,借着微弱的晨光,端详着春生,他的眉毛浓密,鼻子高挺,嘴唇润泽,牙齿洁白,略圆而微黑的脸上泛着红晕,五官轮廓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春生翻了个身,蹬开被子,将一条腿搭在他的腿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胸前,喃喃地叫了两声哥哥。江海一动不动,倾听着春生均匀的呼吸,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当日上三竿时,金色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蚊帐,轻轻地洒在江海的身上,他自然地醒了。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看到春生侧卧着,正盯着自己,他微笑了一下,又闭上眼睛。

“哥哥,你的眼睫毛好长,和我的一样;你的嘴唇好薄,和我的一样;你的鼻子好挺,也和我的一样。”春生轻轻地刮着江海的鼻子,“一样的英俊帅气。”

“在你眼里,就没有不一样的吧。”

“有啊,你的皮肤比我白,你的眉毛显得更黑。”春生拉过江海的手,合掌对比着,“你的手也比我的大。”

“我的年龄也比你的大啊。”江海抿嘴笑了笑,一把把春生搂到怀里,“你这个小机灵鬼。”

“哥,我现在可以这样叫你,但另一个哥——小树哥回来,我该怎么叫你呢?”

“江海哥,或者秋生哥,都可以啊。”江海沉思片刻,“在这儿还是叫秋生哥吧,娘听了高兴。”

“嗯,秋生哥。”春生舒服地枕在江海的胸膛上,幸福地仰望着湛蓝的天空。

4

江海和春生洗漱完毕后,坐在餐桌旁。小狗默默蹲在地上,仰头盯着秋生,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余彩云已把水饺下倒锅里,水饺上下翻滚着,热气腾腾,飘荡起阵阵香气。

“默默,”春生叫道,小狗看了一眼春生,汪汪两声,依旧盯着江海,“你这个见异思迁的小家伙。”春生责备道。

江海笑出声来,挥手说:“默默,你好,我叫孟秋生。”

小狗突然掉转身,飞快地向大门口跑去。

“你白对它笑了。”春生得意地说,“准是小树哥回来了。”

门吱扭一声开了,杨小树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院子。小狗见了他,高兴地跳着蹦着,像个久别的孩子见到了父亲,恨不得扑到他的怀里。小树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小狗,小狗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着他的手。

“好香的味道啊,”小树大声说,“做什么好吃的了?。”

“小树哥,我们正准备吃早饭呢,有点晚的早饭。”春生说,“香喷喷的韭菜鸡蛋饺子,刚端上桌,还冒着热气呢。”

“小树,快洗把手,一起吃吧。”余彩云往水盆里倒了一舀子水。

“我吃过早饭了,你们先吃,等会儿,我尝上几个就行。”

小树很快洗完手,走过来。

江海忙站起来,问候道:“杨警官,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好,你是......”杨小树客气地握住江海的手,一时想不起到嘴边的名字。

“我是孟秋生。”江海化解了小树的尴尬。

“孟秋生?”小树疑惑地看着江海,坐了下来,又看看夏生,夏生微笑地点了点头。他好似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默默地吃着水饺。

“秋生哥,娘包的饺子好吃吗?”春生问。

“好吃,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江海又对余彩云说,“娘,我回去时,能不能给我奶奶带点水饺?”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余彩云高兴地说,“不过,我要再重新包些,早晨时间紧张,包的有点仓促了。”

“那太好了,我奶奶虽然也爱吃韭菜馅饺子,但她的胃不太好,我想让娘包点其他馅的饺子。”

“你奶奶喜欢什么馅的?”

“白菜猪肉馅的,可以吗?”

“没问题,家里有的是大白菜,吃完饭后,我再去集市上买点新鲜的猪肉。”

“我和春生去买吧。”江海感激地说,“谢谢娘,你就费心了。”

“娘,我也要麻烦你。”春生说,“麻烦你给爹也包些,我要和秋生哥去山上看看爹,爹一个人多孤单啊,他看到我和秋生哥,又吃着你包的饺子,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余彩云看着既懂事又孝顺的孩子们,感到无比欣慰,眼睛湿润了。

“娘把你们带到这个世上,没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吃了太多的苦头。”

“娘,我们并没觉得苦,我们都很幸福。”夏生说。

“我们都很幸福,特别是此刻,吃着娘亲手包的饺子,满满的幸福感。”春生深深地嗅着,仿佛陶醉其中,“嗯,真香,娘包的饺子。”

5

吃过饭后,余彩云拿出五元钱,对江海说:“就辛苦你和春生一起去趟集市,买些肉回来,再买点你们喜欢的东西。”

江海知道娘生活不易,自己又不缺钱,便推辞说:“我有钱呢,娘自己留着用吧。”

“拿着吧,孩子。”娘把钱塞到江海的口袋里。

这时,春生在菜架旁喊道:“娘,这些豆角和扁豆还能吃吗?”

“可以呀。”娘说着走过去,“天凉了,日照也短,豆角和扁豆长得慢,容易老,但味道更浓些,中午给你们炒一盘。”

“我能摘些吗?摘些嫩一点的,再摘根老丝瓜,我想送给集市上卖水果的吴阿姨。”

“就怕人家嫌弃呢。”娘说着,摘了一些。

春生小心翼翼地登上梯子,摘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老丝瓜。

江海和春生骑着自行车,像两只快乐的小鸟,一路说笑着,来到热闹的集市上。他俩下了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吴翠兰的水果摊旁。

“吴阿姨好,我给你稍了一点我家种的菜,我娘说,虽然长相不好看,但菜味浓着呢。”

“谢谢春生。”吴阿姨接过袋子,开玩笑道,“这么大的丝瓜,还能吃吗?”

“丝瓜可不能吃,那是用来洗碗刷锅的。”春生急忙说。

吴阿姨笑着说:“我想吃,可牙齿不行;即使牙齿好,我的胃肠也受不了呀。”

春生嗤嗤地笑了。

“吴阿姨,我能把自行车暂时放在这儿吗?还有我秋生哥的,我要去买点肉。”

“锁好,放在后面就可以。”吴阿姨忙着去过称。

江海买完肉,又给春生买了一些糖果。他俩正准备回家时,听到传来响亮的锣声,看到不远处陆陆续续地围了一圈人,春生拉着江海的手走了过去。

里面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牵着一只猴子,猴子正踩着高跷,气喘吁吁地绕场走着,眼睛始终盯着男子,见男子扬起鞭子,猴子加快了步伐。男子拽了一下绳子,猴子险些摔倒,它跳下高跷,倒立着转了几圈,然后站到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小心翼翼地来回晃动着。人们看得兴致盎然,不断发出喝彩声和掌声。男子拿了一个发暗的托盘,边走边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你捧个钱场,一个钱也不嫌少,没钱的你就鼓个掌,在下先谢谢了。”人们纷纷掏出钱,放到托盘上,江海也放了两角钱。男子把猴子牵进笼子,大声说:“你千万别走开,稍后还有手劈砖块、口吐烈火、胸口碎大石、猴子钻火圈等精彩的表演,下面请欣赏大卸胳膊。”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走到场地中央,抱拳说:“各位父老乡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他麻利地脱掉上衣,灵活地转动地胳膊,并绕场和观众一一握手,似乎在大张旗鼓地证明那胳膊是真的。小男孩再度回到场地中央,却像变了一个人,他眼神透露着惊恐,牙关紧咬着,仿佛像一只等待屠杀的猎物。那个男子握住小男孩的胳膊,晃动了几下,大喝一声,猛地一拽,只听小男孩痛苦地啊了一声,胳膊脱臼,像挂在肩膀上的一件物品,轻轻地晃动着。

春生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含着泪,拉着江海挤出了人群。春生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默默地坐在摇椅上,久久地仰望着蓝天和白云。

夏生和娘包完水饺后,坐到春生的身边,握着他的手。

“秋生告诉我,你心灵受伤了,现在好点了吗?”

“心里还是难受。”

“这说明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孩,有丰富的感情,极其善良,姐姐特别欣慰。”

“姐,那个男的怎么可以那么残忍呢?”

“也许他为了生存,为了生活,或者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不是他,只能猜侧而已,也许我的猜侧是错的。你认为呢?”

“我想,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也应该善待他人,不能那么残忍。”

“生活和社会会给他教训,我们因他的行为而悲伤,岂不是用他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夏生拉起春生,“娘应该准备好了,我们去给爹上坟。”

6

两座小小的坟墓静静地坐落在翠柏之间、峭壁之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顶着稀疏的野草。虽然已是秋末冬初,小草依然泛着浓浓的绿意,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仿佛想与季节背道而驰。几只肥胖的麻雀落在墓碑上,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叫着,见有人来,便倏地一声飞到高高的枝头上。

江海紧走几步,蹲下身,抚摸着墓碑,抚摸着爹的名字,毕恭毕敬地擦拭着;夏生收拾干净墓碑前的小平台,摆放上苹果、水饺和糖果等祭祀用品;小树用铁锨铲去墓碑前的杂草,整出一小片空地;春生围着坟墓转着,拔着上面的野草。

“秋生哥,你快过来看。”春生拨开一丛野草,发现一个拳头大的洞口,“不会有盗墓贼吧。”

夏生和小树也围上来,端详着这个洞口。

“盗墓贼?你的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就没人知道,这里有一处安静的风水宝地,埋葬着两位伟大的人物。”夏生为给爹寻了这个背山面水的向阳之地洋洋得意。

“贼的本领可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值钱的东西,而不留下任何痕迹,你们看,一个脚印也没有。”春生指着还未干涸的土地。

“也许是动物的巢穴吧,比如,”江海看着并不大的洞口,猜测道,“比如老鼠,比如蛇。”

“老鼠不太可能,这里虽然水草丰美,但没有吃的,民以食为天,动物也应如此。”夏生判断道,“可能是蛇洞。”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春生不以为然。他小时候,曾在鸟窝里抓过一条小蛇,还撸下了蛇皮,治好了一个小孩的惊风病。

小树折下一根细长的树枝,劈去侧枝,撸掉叶子,递给春生。春生蹲在地上,缓缓地把树枝伸进洞里,当树枝被挡住后,他搅动了几下,仔细地听着,似乎是水的声音。“我猜,是泥水。”他又搅动了几下,慢慢地拉出树枝。大家围上来,端详着,树枝的顶端沾满了泥,前端一扎长的地方被水浸湿了。

“这儿怎么会出现个洞呢?”夏生百思不得其解。

小树仰望着高高的峭壁,上面有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峭壁跟下有一条浅浅的水沟,不远处有一个小坑,里面还蓄着清澈的水。

“以我判断,”小树指着高高的峭壁,“如果下雨,雨水会顺着光滑的石壁流下来,然后绕过坟墓,流进前面的水坑里。”

“这和那个深洞有什么关系呢?”夏生疑惑地问。

“你们再看看光滑的石壁,它其实并不光滑,特别是峭壁的顶端,有些凸起,如果雨水小,雨水会顺着石壁慢慢地流下来,但如果雨水大,有部分雨水就会从凸起处直接飞流下来,也许正好落在这个地方,别说冲出一个深洞,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日久天长,也许会被洞穿的,水滴石穿嘛。”

“暂且这么认为吧,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秋生哥,你还记得那个房顶漏雨的梦吗?”

“记得真真切切。”

“什么梦?”夏生问道。

“我梦到爹躺在冷冰冰的床上,雨水从房顶漏下来,爹悲伤地喊着我的名字。”

“那是爹给你托梦,让你修坟呢。”夏生说。

大家捡了些碎石,递给江海。他把碎石放进洞里,直到塞满了,又在坟头覆盖了几锨新土。

夏生用树枝在坟前的空地上划了一个封闭的圆圈,在里面划了一个十字,点燃了火纸。他们跪着,默默祈祷着。红红的火焰像希望之光,映红了他们俊美的脸庞,亦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

路,无论坎坷,还是平坦,都一直向前延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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