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清晨,程四海醒来后,披上军大衣,走到廊檐下,骤然下降的气温,冻得他浑身发抖。他快步走进厨房,在炉灶里生起火来,火越烧越旺,红彤彤的火苗烤热了他的脸颊。他又回到卧室,静静地躺了下来,炕渐渐温热起来,一股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身体里。
常红霞从甜蜜的梦中醒来,感觉有点燥热,就把手脚伸出被子,她翻了一下身,看见程四海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就说:“这么早,你就醒了。”
“不早了。”
“这不是天还没亮嘛。”常红霞打了一个哈欠。
“天不会再亮了,阴天。”
“几点了?”常红霞刚问完,钟声响起,她默默地在心里数着,当钟声停止,她说:“都九点了,我和彩云还要下山呢。”
常红霞急忙坐起来,望向窗外。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还飘起了雪花,院子里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今天打算下山呢,可不能误了山川的终身大事。”
“不急这一天,你辛辛苦苦地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添了孩子们的麻烦,让他们嫌弃。”
“没有父母认同的婚姻是不幸的。”
“我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时代已经变了,现在是新中国,那种落后、封建的思想观念已经被时代唾弃了,亏你还识几个大字,也算个知识分子。”
“我不会干涉他们的自由恋爱,但山川娶的女孩子必须要正直善良,这是我的底线,我必然去给他把把关。”
“你要相信,我们的人民群众基本上都很正直善良,即使有几个像日本鬼子的坏人,山川也不是不能识出,再说,你仅仅去见一面,怎么可能判断别人是否善良呢。”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就能流露出他的品质来。我先去把把关。”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俩的谈话,接着就听到余彩云说:“打扰了,早饭做好了。”
“好的好的。”常红霞匆忙穿上棉袄棉裤,走出房门,一股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红霞姐,今天还去城里吗?”余彩云不停地搓着手。
“天这么冷,又下着雪,路上不安全,四海也不放心咱俩,等等再说吧。”
“我没关系,只要你说走,我就跟上你走。”余彩云希望尽快下山,她想看看两个孩子。
吃过不算早的早饭后,雪停了,虽然雪不大,下的时间不长,但已经把院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四海扫去飘到廊檐下的雪,又去院子里清扫,汪汪跟着他,在雪上欢快地玩耍着。中午时分,明晃晃的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到雪地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到了下午,气温升了起来,廊檐下又变得暖洋洋的,向阳的地方雪渐渐融化,雪水汇成无数小小的水流,在山间叮叮咚咚地响着,像一曲欢快的交响乐。直到太阳落山,山坡上的雪并未完全融化。
第三天清晨,天空依旧晴朗高远,仿佛像是晚秋的天气。不到中午,再也见不到一丝雪花的影子,流水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山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三人无事可做,就坐在廊檐下的毯子上打扑克,偶尔会争吵几声,随后便只剩下摔牌的啪啪声。
第四天中午,山坡上背阴处还稍微有点潮湿,有些低矮的凹处积蓄了雪水,倒影了蓝天白云,像一面面明亮的镜子,其它的地方基本上已经干透。吃过午饭,常红霞对程四海说:“我和彩云这就下山去,住上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回来,最多住两个晚上,你尽管放心吧。”程四海要送她俩到山下的大路上,骑马送两次,也比两人走路快些。两人不让,坚持要步行进城。
程四海跟着常红霞和余彩云走到栅栏门口,目送她俩走下山坡,逐渐消失在苍茫的原野里。他俩不紧不慢地走着,兴奋地聊着笑着,不知不觉中,身上沁出汗来。他俩遇到陡峭或沟坎的地方,便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到积了清澈雪水的小坑,便高兴地蹲下来,观赏里面的倒影,把手伸进镜子般的积水里,又快速地拿出来,一股清凉沁人心脾。程四海不放心,又骑上马,远远地跟在她俩身后,直到她俩走到山脚下的大路上。两人拦了一辆经过的拖拉机,坐在拖车斗里,欢快地向城里进发。
下了颠簸的拖拉机,两人又走了半小时的路,才走到了家。他俩的鞋底沾满了泥,裤腿上溅上了泥点子,身上落满了灰尘,脸上脏兮兮的,仿佛像两个风尘仆仆的乞丐。他俩互相看着,非常满意彼此的形象,不禁开心大笑起来。时间尚早,他俩脱掉鞋子,洗了一下手,便坐在干净的地面上,静待时间流逝。
六点钟时,常红霞一个人在单元楼下转悠。楼下长着几棵粗壮的杨树和两棵梧桐树,其中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是山川小时候栽种的,他在树皮上偷偷地刻了自己的名字,随着小树逐年长高长粗,那歪歪斜斜的名字已经变得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出来。后来,在这棵梧桐树的旁边,又长出一棵小梧桐树,山川说那是大梧桐树的孩子,就是自己,他经常给它浇水,观察它的成长变化。在创建文明小区活动中,环卫工人清除杂草时,不小心割掉了不起眼的小梧桐树,为此,山川大哭了一场,伤心了很久。没过多长时间,在被镰刀割断的小梧桐树根部,又发出新的芽来。山川喜出望外,他锄去梧桐树苗周围的杂草,摆放了一圈小石子,又插了几根干树枝,缠了几圈红色醒目的绳子,保护起它来。小梧桐树一天天长大,一年年长高,枝叶与大梧桐树交叉缠绕在一起。常红霞看着一粗一细的两棵梧桐树,眼眶湿润了,那棵粗壮的大梧桐树多像程四海呀,他紧紧地牵着小梧桐树的手。
“常阿姨,你终于来了。”放学回家的春生打断了常红霞的思绪,“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春生,你猜我和谁一起来的?”常红霞说。
春生上下打量了一下常红霞,说:“看你鞋上沾满泥巴,浑身灰尘,不会是走路来的吧?”
“是走路来的,像红军走长征路、过草地一样。”常红霞骄傲地说。
“程叔叔应该不会和你一起走长征路吧,他会像一个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而来。”春生想了想,“我娘最善于走路了,那你和我娘一起来的吧?”
“还是我们的春生聪明,你娘在家等着你呢。”
春生一听,拔腿就往楼上奔去,嘴里还问着:“常阿姨,你在楼下干什么?”
常红霞还没来得及张嘴回答,春生已经没了踪影。
2
春生刚走不久,楼角拐进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孩,她长发飘飘,看上去很美。常红霞猜想,那应该是山川喜欢的那个小丽吧。说时迟,那时快,常红霞迅速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哼哼着。
小丽看到前面地上趴着一个老人,快速蹬了几下自行车,急忙下了车,自行车摔倒在地上,后轮还在旋转着。
“阿姨,阿姨,你怎么了。”小丽俯下身,焦急地问。
常红霞哼哼唧唧地说:“疼,疼。”
“阿姨,你哪里疼?”
“疼,身上疼。”常红霞唉吆着。
“我能搀你起来吗?”小丽挽着常红霞的胳膊。
“好,闺女,你扶我起来吧,哎呀,慢点,慢点。”
小丽扶起常红霞,她颠着一只脚,说:“闺女,你能扶我到那棵老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吗?”
“好的,阿姨,你小心点。”
常红霞把一只胳膊绕过小丽的脖子,重重地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阿姨,你先扶着树,我去拿一下抹布。”小丽从车座下取了抹布,擦去凳子上的灰尘,又扶着常红霞坐下,“很少有人坐在上面,都是尘土。”
“谢谢,我的左脚好像扭伤了,胀得难受。”说着,常红霞弯腰去解鞋带,但看上去很困难。
“我来吧。”小丽蹲下去,松开鞋带,一股难闻的气味散发出来。她屏住呼吸,站起来,“阿姨,好点了吗?”
“舒服多了,谢谢你,闺女。”
“阿姨,需要通知你的家人吗。”
“不用了,我休息一会儿,就能自己慢慢地走回家了。”
“阿姨,你家就在附近吧。”
“我又没见过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看不出是一棵老梧桐树,而你却知道。”
“是啊,我记得有个小男孩,还在这棵树上刻过名字呢。”常红霞指着另一棵树,“那也是一棵梧桐树,就像这棵老梧桐树的孩子,它们的枝交叉在一起,它们的根也是连在一起的。”
“好像是两棵相爱的树,阿姨,你是走过很长的路,才回来的吗?”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鞋子上沾满泥巴,鞋面上落了些灰尘。”
“是啊,走了那么多路,都没出事,可是,快到家了,一激动,就放松下来,结果摔倒了,扭了脚,多亏遇到你。”
“看上去,阿姨的身体很硬朗,你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了。”
“好的,谢谢你,闺女。”
常红霞脸上含着笑,静静地坐着,她看着小丽扶起自行车,把它锁在小梧桐树上,走进了单元门。
3
小丽躺在床上,想着刚刚发生的事。那个阿姨住在附近,远道而来,她会不会是山川的妈妈常红霞阿姨。夏生说过,常阿姨前几天要来,可能因为下了小雪,路上湿滑,所以迟迟没来。想到这儿,她的心情紧张起来,她急忙走到窗口,发现那个阿姨已经不见了。
这时,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好像敲在小丽的心坎上。她走过去,透过门上的猫眼看了看,见不是刚才那个阿姨,紧张的心情轻松了些。
她打开门,问道:“阿姨,你好,有事吗?”
“你好,闺女,我住对门,”余彩云说,“我正要做饭,发现酱油和盐没有了,炒菜缺了盐,可不行,缺了酱油,菜也少了滋味和颜色,你家有吗?”
小丽听着,低头看到她沾了泥巴的棉鞋,恍惚有点错乱,这是山川妈妈,刚才那个是谁,还是自己没看清楚,他俩是同一个人。小丽呆呆地看着余彩云,回想着在楼下遇到的那个阿姨的形象。
“闺女,能借我点酱油和盐吗?”余彩云又问道。
“盐有,我很少吃酱油,怕是过期了,”小丽赶忙说,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习惯吃醋。”
“现代的年轻人都喜欢吃醋。”余彩云似乎不漏声色地幽了一默,“我觉得还是酱油炒出来的菜香。”
小丽尴尬地笑了笑,说:“山川哥回来了吗?”
“还没有。”
“那春生呢?”
“在写作业呢,”余彩云答完,又说,“夏生也没回来。”
小丽愣了一下,马上说:“阿姨,你稍等,我去拿盐。”
小丽很快拿来盐,递给余彩云,说:“阿姨,你缺什么,尽管过来拿,只是怕我这儿也没有。”
“谢谢,邻里之间就该互相帮助,有句俗语叫什么来着,远亲......”
“远亲不如近邻。”
“对对对,远亲不如近邻。”余彩云说完,快速返回房子。
小丽回到房子,想起前几天,才陪着夏生买了酱油和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吃完了,她感到不可思议。小丽又拿了手电筒,静悄悄地走下楼去,在那棵粗壮的梧桐树树干上,找到了两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山川”。小丽仿佛陷入云里雾里,她返回屋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刚蒙蒙亮,小丽就站在阳台上,向楼下望去。那棵老梧桐树的树冠硕大,半径约有两米多,光秃秃的树枝粗长蜿蜒,纵横交错。在老树树冠的边缘,几根细长的树枝穿出来,高过老树的树顶,仿佛是几个坚守在寒风中的战士。小丽快步走下楼去,走到两棵梧桐树之间,靠在那棵小梧桐树上,仰头望着头顶上交叉缠绕的树枝,以及老树干上那两个斑驳的字,她似乎看到山川正在一笔一划地刻着他的名字。她踮起脚,摸了摸那两个字,然后弯腰打开锁在树上的自行车,向幼儿园赶去。
常红霞让夏生转告山川,她非常乐意当小丽的婆婆,但结婚以前,务必要忍耐,与小丽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小丽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