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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四海和孟春生走后，李校长时而坐着，时而站起来踱步，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在他脑海里，刚刚过去的情景和七年前残酷的内战相互交织在一起，一幕幕地反复闪现，就像一部设置了快进又显得杂乱无章的电影，他不能准确地抓住任何一个迅即闪过的画面。
他走到窗口，推开一扇窗，凉爽的空气徐徐而来。外面阳光明媚，微风吹拂，蓝天上飘浮着几朵悠闲的白云。操场上，同学们在打球、跑步、荡秋千，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朵朵盛开的的花朵。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拿起学籍登记表，端详着。
孟中华，孟春生；孟春生，孟中华。稚气未脱的孟春生逐渐地在他的脑海里长大，成长为一个英俊的青年，那个战士，他脖子上挂着一枚金戒指，在阳光的照耀下，那枚戒指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他恍然大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从阴暗压抑的死胡同里走出来，一步迈进明亮的光里。
李爱国和孟中华并无多少交集，对他的印象不算深刻。
有一次，他去五连采风。战士们刚训练完，正在山涧的溪流中洗澡。当时，孟中华站在潭边光滑的巨石上，他身体矫健，站姿挺拔，胸前的挂饰映着灿烂的阳光，闪闪发亮。李爱国按下照相机快门，记录下了这战乱中生动的场景。当孟中华跃入水中的那一刻，水花四溅，像一粒粒闪亮的珍珠，他脖子上的挂饰也扬了起来。李爱国又按下照相机快门，拍摄了下来。他认为解放战争中不应只有挥汗如雨的练兵、炸弹坦克的呼啸、支离破碎的家园、你死我活的拼杀，还应该有花朵、温暖和美好的爱。
孟中华刚上岸，李爱国便走上去，问道：“同志，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自哪里？”
“我来自河西县，我叫孟中华。”
“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爹娘、媳妇、一个八岁的女儿和一个不到一岁的儿子。”
“远离家乡和亲人，你有什么感想？”
“没有国，哪有家。在国难当头时，我们必须勇敢地站出来，保卫我们的祖国。祖国平安，我们的家和亲人才能平安。”孟中华铿锵有力地说。
“你脖子上有一个闪亮挂件，能说一下吗？”
孟中华把挂件掏出来，托在掌心，自豪地说：“这是一枚戒指，我奶奶的结婚戒指，守护我平安，我把它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三天后的中午，李爱国洗出最近拍摄的照片，满意地欣赏着。这时，赵团长走过来，随便翻看着，当他看到孟中华戏水的照片时，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赤身裸体，在水中翩翩起舞，像一只白天鹅。”赵团长把照片摔到李爱国面前，“你就这样做宣传工作吗？”
“报告赵团长，这是一个新兵，他在自己训练，为了更好地投入战斗。”李爱国紧张地说。
“我们的战士训练时，阳光暴晒，大汗淋漓，”赵团长又瞧了一眼照片，“他这细皮嫩肉的，能投入什么战斗？”
“水，水战，”李爱国结结巴巴地说，“横渡黄河，横渡护城河，像赤壁之战那样。”
“现在新兵太多，可能还不知道人民解放军的纪律。”赵团长声音缓和地说，“战士能佩戴首饰吗。”
“不能。”李爱国想到拍摄的照片，又紧接着说，“训练时不能，作战时不能，工作时也不能。”
“那这个在水中的战士是不是在训练？”
“他在休息，在休息中训练。”李爱国自相矛盾地说。
“这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也不利于宣传人民解放军光辉伟大的形象。”
“我谨记赵团长的警示，吸取教训，认真反思，毁掉底片和照片，并通知杨建军同志。”
当天下午，一小撮国民党军向五连营地发起炮火袭击，妄图阻止人民解放军北上的步伐。在杨连长指挥下，英勇的五连战士沉着应战，击退敌人三次猛攻，又在机枪掩护下，潜伏到敌军两翼，呈包抄之势。嘹亮的冲锋号一响，战士们从三面发起进攻，杀喊声和机枪声响彻天地，一部分敌人见势不妙，扔下武器装备，落荒而逃；剩下的敌人与我军展开生死肉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高空中呼啸而来的敌机，投下几枚炮弹，剧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十几名战士倒下了。受重伤的战士，被简单包扎止血后，送进野战医院；未受伤的和轻伤的战士，随着浩浩荡荡的大部队，继续向济南挺进。
在野战医院里，李爱国看到了悲伤的战士和已经不知悲伤的杨连长，他三分之二的身体绑着白色的绷带，还处在昏迷之中。李爱国来到那片战场，战场上硝烟早已散尽，血迹也已干涸，但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似乎耳边仍回响着枪炮声、呐喊声、以及受伤战士痛苦的哀嚎声。几棵灌木在风中颤抖着，大多数叶子已被震落或烘焦，仅剩不多的叶子依然碧绿着，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在灌木旁边，有一个被敌机轰炸出的大坑，里面零落着一些弹壳和衣服的碎片，在大坑的边沿，散落着几截暗红色的绳子。李爱国的脑海中闪现出那枚荡起来的金戒指，便下意识地蹲下来。一丝微弱的光芒透过尘土，映入他的眼帘，他轻轻地拨去红褐色的尘土，看到一枚断裂的戒指安静地躺着在焦土中。他瘫坐在地上，禁不住泪水盈眶，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神采奕奕的青年战士。李爱国又返回野战医院，把那枚戒指放在了杨连长的百宝箱里。
后来，李爱国颇费周折，找到一名参加过那次战斗的五连战士，询问孟中华的情况。他痛苦地说，当时，孟中华静静地躺在一棵灌木旁，身上血肉模糊，一条胳膊已被炸飞，身下是一滩鲜红的血液。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平静地说，他已经牺牲了。
那次短暂的战斗淹没在众多大大小小的战斗之中，而牺牲的人则像一颗颗星星，淹没在浩瀚的星海之中；又像一粒粒微尘，飘荡在无边的宇宙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