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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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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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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荒》连载

第三十九章 墓碑

  1

一个月后,夏生到医院复查,她的骨折线模糊不清,原始骨痂生长良好,医生拆除了她的石膏。她像一只被长久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笼门打开了,却还犹豫着观察着。她轻轻地抚摸着胳膊,小心翼翼地活动着,用左手托着右臂,慢慢地走出医院。街道上行人或步履匆匆,或悠闲地漫步;骑自行车的人偶尔按响清脆的铃声,从她身边闪过;一个可能是父亲的人,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缓慢地向前走着。她看着这一切生动的场景,感到无比轻松和愉悦。

周三清晨,夏生驮着春生到了学校门口,然后慢慢地向小树家骑行。她骑到南山的西南面,看到有些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正向山上走去,他们有的扛着沉重的袋子,有的推着砖头,有的拿着铁锹、榔头。

“大哥,请问,你们是在忙活什么啊?”夏生问一个停下来正在擦汗的人。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夏生,粗声粗气地说:“修墓。”

“这是修谁的墓呀?这么大的声势。”夏生惊奇地问道。

“你以为是给哪个达官贵人修吧。”那人说。

“是啊,只听说过帝王将相,才大张旗鼓地修墓。”夏生显出自己没有见识的样子。

“给很多牺牲的战士们修墓。”那人小声说。

“很多,是哪里的战士?”夏生小声问道,显出吃惊的神情。

“好像是解放长清城和济南府时牺牲的战士吧。”那人说完,抓起手推车的车把,用力地向山上推去。

前面不远处,有根长长的木头拦在路上,旁边树着一个牌子,上面用粗黑的毛笔字写着,“施工重地,禁止入内。”

夏生把自行车锁在一棵大树旁,然后在树木野草的掩映下,悄悄地攀到了山腰,躲藏在一丛繁茂的灌木后,偷偷地眺望着前方。在一片宽阔的斜坡上,许多人正在劳作着,有的人在挖坑,有的人在和水泥,有的人在砌砖,有的人在敲打石块......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在烈日的炙烤下,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有几个强壮的小伙子,索性脱去上衣,露出了结实黝黑的肌肉。突然,有个人向着夏生走来,她慌忙蹲下,屏住呼吸。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撒尿声,飘来一股难闻的骚味。等尿声消失,脚步声渐渐远了,夏生睁开眼睛,急忙向山下走去。

夏生骑行到小树家,推开虚掩的小门,轻轻地走进院子。在粗壮的大树下,挂着一个很薄很透的白色蚊帐,夏生清清楚楚地看到娘和杨叔叔躺在里面。娘听到声音,撩开蚊帐,走了出来。

娘走近夏生,轻声地说:“把石膏拆了,感觉怎么样?”

“一下子没了束缚,特别轻松。”夏生摇了摇右臂。

“看来恢复得不错,不过,还是要小心,不能太用力了,以免旧伤复发。”娘嘱咐道。

“我感觉比受伤前还要好,似乎一条筋络突然被打通了,比以前还要灵活些。”夏生扭动着手腕,“娘,你们怎么把蚊帐挂在了树下?”

“有一次,我和建军聊天,说起我们逃难时,睡在空旷的野外,微风轻柔地吹拂着,美丽的星星闪烁在深蓝色的天空,弯弯的月亮洒下银色的光辉,我看着你和春生安稳地睡着,感到特别幸福。第二天,小树下班后,就和山川一起把蚊帐挂在了大树下,说晚上可以看星星和月亮。我明白,你建军叔,虽然行动不便,偶尔糊涂,但有时,心里跟有明镜似的,清楚着呢。”

“杨叔叔最近怎么样?”夏生看了一眼熟睡着的杨建军。

“好多了。我告诉他,不用像吃饭一样,一天三餐都吃药,但每天必须保证吃一次药。他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饭量也增加了。”娘脸上挂着喜悦的神色。

“真是太好了。”夏生高兴地说,“娘是最棒的。”

杨建军的咳嗽声打断了母女俩的谈话,她俩赶忙脱掉鞋子,钻进蚊帐。

余彩云扶杨建军坐起来,让他靠在树干上,背后放上一个柔软的靠垫。

“杨叔叔好,我来看你了。”夏生说。

“好,石膏拆了,愈合得好吗?”杨建军问。

“恢复得特别好。”夏生转动了两圈胳膊,“杨叔叔也要加油呀!”

“老了,活一天算一天,拖累你们了。”

“叔叔,你的脸色红润了不少,”夏生握住杨建军的手,“手上也有肉了,我心目中的大英雄越来越健康了,来,我给大英雄按摩按摩。”

“夏生,小心你的右手。”娘提醒道。

“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夏生说,“在战争中,这点伤都要忽略不计了,如果还惦记着这点伤,别人要觉得你是狗熊了,是不是,杨叔叔?”

“战场上,枪林弹雨中,没有人会在意伤口流血,每个人都在奋勇向前。”杨建军停了一会儿说,“上过战场的人都是英雄。”

“我爹也是英雄,如果他能活下来,即使失去双腿,我也会觉得无比幸福。”

“枪炮无眼,生命转瞬即逝,能够活着回来的人,是幸运的。我和你爸参加的那次战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次战斗是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

“在腊山的东山头上,那时解放军已经突破了国民党玉符河防线,占领了腊山的制高点,但9月17日,一小撮国民党反扑,与我所在的五连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战争是残酷的,也是无情的。但愿世界和平,不再有战争。”夏生默默祈祷着。

“愿世界和平,百姓安居乐业,健康幸福。”娘说。

“娘,我要回了,中午还要给春生做饭呢。”

“你稍等,我去给你摘点蔬菜。”

余彩云摘了几根黄瓜和丝瓜,又摘了一把豆角,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夏生,嘱咐道:“你路上慢点,千万要注意安全。”

夏生嗯了一声,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大门。

  2

当天下午,夏生来到市场上,拨通了小树的电话,问他知不知道腊山在哪里。

小树没回答夏生的问题,反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听说那是一座英雄的小山,山上洒满战士的鲜血,我爹在那里牺牲了。”

“我爸告诉你的吧?你们怎么会聊到这个话题?你还好吧?”小树接连不断地问道。

“在去你家的路上,我看到山上正在修烈士陵园,便想知道我爹牺牲在哪里,杨叔叔很平静地告诉我,在腊山的东北角。我想去看看我爹最后离开的那片土地。”

“我知道那个地方。自从知道我爸在腊山的那次战斗中差点失去生命,我便查了那个地方。腊山海拔一百六十多米,东西绵延两公里多,位于济南西南方,离这里二十多公里。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我也想去看看。”

“我想明天就去,你明天要上班吧?”

“我请上一天假,和你一起去,去瞻仰一下那片光荣的土地。”

“大约几点走?”

“嗯,”夏生考虑了一下,“春生上学后吧,我不想让他知道。”

“如果我们中午回不来,那春生怎么吃午饭?”小树提醒道。

“他上学后,我提前给他做好午饭。我们明早八点半出发吧。”

“好的,不见不散。”

夏生挂了电话,脸上挂着自豪的笑容,心中充满了对那片神圣土地的向往。

晚饭后,夏生敲了敲小丽家的门。她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来开门,正准备转身回去,门开了。

“夏生,让你久等了,刚才在卫生间呢,快进来。”小丽有气无力地说。

“你一个人啊,山川哥不在吗?”夏生走了进去。

“他工作忙,也不是每天都来。今晚,他和小树要准备近半年的案件分析资料,他们的局长明天上午就要,任务重,时间紧。”小丽说着,快步走进卫生间,接着,传来呕吐的声音。

夏生走到窗户边,看到阳台晾衣架上挂着两个男士内裤,正随风飘扬。

“夏生,我们虽近在咫尺,也有几天不见了,你的伤口愈合得怎么样?”小丽牵了夏生的手,坐在沙发上。

“基本上已经好了,完完全全能够自理。不过,我想再休养一段时间,忙一下自己的事,再去上班。一上班就没自己的时间了,不像你们国家工作人员,按时上下班,周日还休息。”

“我还羡慕你呢,时间自由,哪像我,朝九晚五,三点一线,一眼就能望到生命的尽头。”

“各有各的好与不好吧,多想好的,心情自然就会愉悦些。”夏生说,“小丽姐,你知道腊山吗?”

“当然知道,我坐长途汽车回济南的路上,就能望到那座小山。小时候,我爸还带着我登过呢。在我眼中,它就是一座极其普通的小山。”

“每个人是凭着阅历和心情去看的,自然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去看,也许感觉也会有所不同。”

“也许如此,确实如此。有一个大人物就和我的感受截然相反。”

“谁?”夏生惊奇地问。

“乾隆皇帝。清朝年间,乾隆皇帝途经腊山,正值雨过天晴,万里碧空,山上出现日月同辉奇观。乾隆皇帝认为此乃祥瑞之兆,非常高兴,便询问山名,地方官员说叫猎山。乾隆皇帝说:‘此山日月同辉,寓我大业昌兴,月、日、业相结,何字也?’”

夏生用手在腿上写着,说:“应该是腊字吧?”

小丽说:“是的。乾隆又问:‘腊字何意?’”

“腊,腊月,十二月,一年中最后一个月,辞旧迎新,万象更新。”夏生想着说着。

小丽说:“这个意义也很吉祥。不过,当时的随行官员回答:‘腊为十二月合祭众神之意。’乾隆听了,高兴地说:‘祥瑞祥瑞,此山当叫腊山,祭神降瑞之山也!’从此,猎山就改名为腊山。”

“祭神降瑞之山,我想它绝不是一座普通的山。”夏生说道,心里充满喜悦。

“你知道腊山原来为什么叫猎山吗?”小丽又问道。

“这应该是山间动物众多,很多人常来打猎吧。”

“差不多。据《长清县志》记载,东汉年间,刘秀的一个大将征讨敌人,曾在山间屯兵。闲暇时,他便带兵围猎,射得很多禽兽,因此被称作猎山。”

“看来,它还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山呀!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去了。”夏生说道,“小丽姐,你能给我说说怎么去吗?”

小丽拿出一张白纸,边说边画着,“这是长清,顺着这条宽阔的公路,就能到达济南,腊山在济南西南方向,过了玉符河不久,拐入安澜路,你就能看到腊山了。”

“嗯,谢谢小丽姐,那我回去了。”

  3

第二天早晨,春生上学后,夏生赶紧做了一个豆角炒肉,盛在盘子里,又在碗里放了一个馒头,然后,把盘子和碗放在篦子上,盖上了锅盖。

她走到窗口,向楼下望了望,看见小树正站在树下往上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向他招了招手,便快速回到餐厅,在一张纸上写道,“青春姐请我吃午饭。”然后,便匆忙下了楼。

“对不起,小树哥,让你久等了。”夏生抱歉道。

“是我来早了。去腊山的路挺远的,我驮着你去吧。”

“我能行的,我可是走过小长征的人,我的伤也完完全全地好了。”

“去的时候,一路下坡,怕是回来的时候,你会太累。”

“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们可是有充足的时间。”

“我大体给你说一下路途吧。”小树拿出一张手绘的详细地图,边指着边讲着。

“你真细心,谢谢你,我大概记住了。”

“那你在前,我在后,你想停下来,就停下来。千万要注意安全,安全第一。”

小树说完,两人便一前一后,向着腊山进发。

两个小时后,他俩拐入安澜路,随后又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路,骑行到腊山脚下。下了自行车,他们绕着山路走着,轻柔的风吹散了他们浸出的汗水。

“夏生,累吗?”小树问。

“还行,稍微有点口渴。”

“给。”小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递给夏生军用水壶。

夏生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又递给小树,小树也喝了几口。

“给,这是巧克力,补充点体力。”小树说。

夏生接过来,打开包装纸,掰开已经发软的巧克力,说:“一人一半。”

小树用手去接时,夏生把手缩回来,说:“别把手弄脏了,你张开嘴。”

她把一半放到小树的嘴里,把另一半放到自己的嘴里。小树又打开水壶的盖子,向夏生示意洗手,她没明白什么意思,小树便一把抓过她的手,细心地洗掉沾在她手上的巧克力。两人又推着自行车,默默地向前走去。

夏生细细品尝着巧克力,细滑的巧克力慢慢地融化,淡淡的苦味浸入她的心脾,而口齿之间却荡漾着一股芳香。她产生了一种美妙愉悦的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而小树没有品出一点苦涩,他心中充盈着甜蜜和幸福。

他们走到一个缓坡处,用两把锁把自行车牢牢地锁在一起,开始往山上攀去。

“小树哥,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你能辨出方向吗?”夏生问。

“绕着弧形的山路走,很容易迷失方向,我也分辨不出来。”小树答道,“等到了山顶,就能分辨出来了。”

两人到了一处稍陡的地方,小树说:“你先等一下。”

小树小心地爬上平坦处,向夏生伸出手,说:“脚下踩稳了,注意安全。”

夏生伸出手,正要去拉小树,小树说:“给我你的左手。”

夏生忙缩回右手,伸出左手,疑惑地看着小树。

小树把夏生拉上去,说:“你的右手不能太用力。”

“噢,”夏生恍然大悟,“我已经忘记我的右手受过伤了,我可不是一个娇气的人。”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不能太大意。”小树关切地说。

“我知道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听你的。”夏生牵着小树的手慢慢走着,小树的血液似乎通过两人握着的手流入她的身体,她感到一种温暖,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她的唇齿之间似乎依旧留有巧克力的醇香。

他们登上一处高点,兴奋地转了两圈,又俯瞰着远处高楼林立的济南市,望着左右两个山头。

“我们脚下应该就是中山头了,那稍高一些的就是西山头。”小树说。

“那就是东山头了。”夏生指着东边的一处高点。

“腊山呈东西走向,位于济南的西南方。夏生,这下,方向就好辨认了吧。”

“是啊,站在高处,就能看得清方位了。”夏生说。

“走。”小树拉起夏生的手,沿着平缓的山脊,快速地向东山头走去。

东山头山势浑圆,坡度平缓,山顶既宽阔又平坦。上面没有一棵高大的绿树,只生长着许多杂乱的荒草和零零星星的野花,有些地方裸露着一些岩石和黄土。

两人静静地散着步,走在这片被战争摧残过的土地上,又坐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依偎在一起,两人没说一句话。阳光静静地照在他俩身上,也普照着整个寂静的山岗。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千万株小草发出细小的沙沙声,偶尔,传来几声清亮的虫鸣声,使山顶显得更加祥和宁静了。

夏生站起来,高声说:“我是夏生,我长大了,我能照顾娘和春生,我们都很好,爹,你就放心吧。”

小树也站起来,牵住夏生的手,高声说:“孟叔叔,我是杨小树,我会照顾好夏生,请你放心吧。”

“小树哥,我要带些土回去。”夏生说。

“带些土回去?”小树疑惑地看着夏生。

夏生嗯了一声,在地上搜寻着什么。

她俯身捡起一块薄而圆滑的石头,在一处低洼的地方,蹲下来,挖着有点暗灰色的黄土。她手中的石头与土壤中的碎石不断地碰撞着、摩擦着,发出清脆或低沉的声音,偶尔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伴随着一星星火花。她突然停住了,小心地抚去浮土,慢慢地挖着。

“小树哥,你看。”夏生捡起挖出的子弹壳,兴奋地说,“冥冥之中,好像我被指引着,发现了这枚珍贵的子弹壳,它是光荣的见证。”

“是呀,这弥足珍贵,说不定还会有呢。”小树站起来,瞪大眼睛,四处搜寻着。

“夏生,我刚才突然有一阵恍惚。”

“怎么了?”

“你刚才敲击时,仿佛像一个坚毅的女军人,在经历一场战争。”

“这里现在虽然一片安静祥和,但它曾经是真正的战场,枪林弹雨,炮火纷飞,无数英雄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些你同样知道,因此你才恍惚觉得。”

“也许如此,我听到了枪炮声,那是你敲击的声音;看到了炮火,那是你敲击出的花火;还闻到了一股硝烟的味道。”

“愿世上永远没有战争。”夏生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夏生,你看,这里还有一颗。”小树拨开稀疏的野草。

一颗子弹壳正迎着阳光,发出暗淡的光芒,它的一半埋在土里。

小树轻轻地拔出子弹壳,递给夏生,说:“和你的子弹壳配成一对了,好事成双。”

夏生默默地往塑料袋里装着刚挖出的土,没有说话。

“我们的自行车也是牢牢地锁在一起的。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我爱你。”小树停了一下,大声说:“我爱你,夏生。孟叔叔,我爱夏生,请你为我作证。在这片你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上,我向你保证,我,杨小树,永远爱孟夏生。”

杨小树的声音洪亮热烈,但在这广阔无边的山顶上,依然显得渺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便把它吹得无影无踪了。即使如此,夏生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小树炽热的爱,她的心为之颤动着,她又感受了那种吃巧克力的妙不可言的感觉,一种甜蜜的爱情味道。

在返回的路上,小树站在马路边上,看到一辆驶来的客车,挡风玻璃上挂着东平县的牌子,便招了招手,客车缓缓地停下来,售票员打开车门,问道:“是去东平县吗?”

“我到长清城。”

“不拉。”售票员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车缓缓地开走了。

小树又拦了一辆到肥城的客车,他说去长清城,售票员说:“和去肥城是一样的票价,2元,坐不坐?”小树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夏生说:“没有合适的车,我们骑行回去吧,省了钱,还锻炼了身体。”

“我就不信,在通往济南府的宽阔马路上,就没有一辆合适的车可以乘坐。”

两人正说着,一辆客车停在旁边,售票员说:“前往长清、平阴,坐吗?”

“坐,我还要把两辆自行车放在车上。” 小树说。

“还要放自行车啊。”售票员犹豫了一下,“这么大,如果小也就算了,这样吧,老乡,两辆自行车算一个人的车票钱,也就是你二位需要买三个人的车票,一共3元。”

“行。”小树不假思索地说。

小树把自行车搬到行李箱里,然后,牵着夏生的手,上了车。两人并排坐着,迎着吹来的微风,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窗外阳光灿烂,知了聒噪着,一棵棵高大的杨树和一块块绿色的田地飞快地向后退去。

4

周五早晨,春生刚走出家门,夏生就拿出一张白纸,认认真真地写道,“孟中华烈士,河西县人,1922年5月20日出生,1948年9月17日牺牲,存年27岁。”她拿起纸,端详了一会儿,脑海中闪现着对父亲粗浅的印象,心中充满对父亲的敬仰。她想,对于14万人民解放军歼灭10万国民党军的济南战役来说,父亲就像沧海一粟,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而对于自己来说,父亲就象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大巍峨,他在生命的至高点,奏响了极其壮烈灿烂的生命乐章。她骄傲,她自豪,她是伟大战士孟中华的长女。她的心中波澜起伏,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息。她的脑海中又映现出另一个未曾谋面却同样令他敬重的战士,她把白纸铺平,重起一行,接着写道,“孔春明烈士,河西县人,”她停下笔,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只写下,“1948年9月16日牺牲。”她记起四海叔家有一本孔春明读过的《西游记》,似乎可以从中寻出一些他的信息来。

夏生来到楼后的市场上,拨打小树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山川。

他刚说了一声“你好”,夏生便说道:“山川哥,是我,夏生。”

“噢,你找我还是找小树?”山川问。

“找你的,山川哥,是这样的,我现在比较清闲,就想看看书,便想起程叔叔那儿有本《西游记》,我只看过一部分,想再借来看看。你如果见到程叔叔了,给他说一声。”

山川惊奇地啊了一声,说:“你是和我爸心有灵犀吧,还是无巧不成书呢?昨天,他来办事,拿来一本《西游记》,让我带给你,说你很喜欢读。这本书就在我的办公桌上呢。”

“啊,真是太好了。”夏生也感到惊奇,“山川哥,你能给我说一下扉页上手写的内容吗?”

“稍等。”山川翻开书,读了一下。

夏生认真地记在一张废纸上,她又说:“还有一件事,山川哥,你知道附近哪儿有卖墓碑的店吗?”

“墓碑?”山川又惊奇地问。

“嗯,我想给我爹立块墓碑。”夏生平静地说。

“噢,在南山的东边,有一家店,你绕着南山脚下的路走,就能看到。”

“谢谢山川哥。”夏生挂了电话。

她急匆匆地回到家里,坐在餐桌前,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在孔春明的名字后写道,“生于1921年2月28日,存年28岁。”

一周后的一个周末,在南山西面的半山腰上,添了两座新坟,一座坟墓里埋了一个陶罐,密封在里面的是一抔腊山的焦土,一颗锈迹斑斑的子弹壳和一枚断裂的金戒指;另一座坟墓里也同样埋了一个陶罐,密封在里面的只是一本《西游记》。两座新坟掩映在苍翠的松柏之间,背靠着坚实的青山,面朝着遥远的母亲河——黄河。

  5

长久以来,夏生深埋心底的为父亲立碑的夙愿终于达成了,她一下子感到身轻如燕,仿佛人生之路豁然明朗。常红霞也因女儿完成这一壮举而感动不已。

简朴的葬礼完成后,大家一同下了山。常红霞要照顾杨建军,便一个人回去了。夏生、春生、山川、小树和小丽一起到了市场中间的一家饭店里,大家落座后,服务员很快端上了饭菜。

夏生端起水杯,说:“感谢山川哥、小树哥、小丽姐对我不余遗力地帮助和关心,我无以回报,只有以水代酒,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山川举着酒杯说:“你就像我的妹妹,春生就像我的弟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应该的,应该如此。”

小树举着酒杯说:“余阿姨照顾我爸,我感激不尽,我给你出这点力,不足挂齿。”

小丽举着水杯,微笑着示意了一下,没说什么。

春生说:“感谢哥哥姐姐,我也以水代酒,深表谢意。”

大家一齐碰杯,清脆的响声像一个个明快的音符。

“山川哥,如果程叔叔问起那本书,该怎么办?”夏生问。

“他不会问的,既然他带来给了你,也就是你的了,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山川答道。

“书回到了春明哥身边,这是他最爱的书,也是他最珍贵的礼物,这是最好的结果。”春生说,“不知道孟奶奶怎么样了?那条忠厚的老狗还好吗?”

“希望孟奶奶和虎子一切安好,”夏生举起杯,“我们也要好好的,为健康平安干杯。”

“小树哥,酒是什么味道?”春生看着皱眉喝酒的小树问。

小树喝了一口水,说:“不管什么酒,我都觉得很辛辣,我是一个不懂酒和不爱喝酒的人。”

“这酒还不错。”山川咂摸着,“入口绵柔,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你就多喝点。”春生又端起水杯和山川的酒杯碰了碰,他又碰了一下小树的酒杯,“你也多喝点,多喝自然就会懂酒的,懂酒的人自然就能品出酒香来了。”

“我爷爷就喜欢喝酒,他馋酒,不管什么酒,他都能喝出香味来。”夏生说,“我爷爷喝多酒,我爸就吓唬他说,小心酒鬼把你抓了去,我爷爷自然不信。有一次,我爷爷喝得不省人事,我爸把他背到一片玉米地里。他醒来后,吓坏了,赶紧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我奶奶看到我爷爷回来了,马上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请求酒鬼放了我爷爷,就是做牛做马都愿意。我爷爷半信半疑,从此,再也没喝醉过。”

“咱爷爷不再多喝酒,是因为爱咱奶奶,是用心去爱的。他俩去世时,手都是牢牢地握在一起的。”

大家静默了一会儿,夏生和小丽眼睛有点湿润,她们被爷爷奶奶至死不渝的爱感动着,也渴望得到真挚美好的爱情。

小丽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酒里有酸甜苦辣咸五味,每个人感受不一样,有人觉得它是琼浆玉液,有人却觉得它是人间毒药。”小丽说完,用手捂住口鼻,她似乎嗅到了毒药的味道。

“我觉得酒还是要少喝,即使你喝出了美味,可是你身上的酒气熏着别人,也不好。”夏生说,“你们看,把小丽姐薰的。”

小丽说:“不碍事的,你们喝。”她突然想吐,便起身去了厕所。

春生说:“我给你们讲个醉鬼的笑话吧。有个醉汉,起身去撒尿。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棵小树旁,解下腰带,畅快淋漓地撒起尿来。”

大家静静地听着,微笑着看着春生,他们偶尔夹一口菜,慢慢咀嚼着。

春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他听到响亮的尿声,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要再给我倒酒了,我,我不喝了。他撒完尿,系上腰带,又说,我要走了,你不要拉我,你们猜怎么了?”

“怎么了?”夏生问。

“他竟然把腰带系在了树干上。”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几杯酒过后,小树已不胜酒力,他感到头晕脚轻,神情有些恍惚,便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春生正对着窗户写着什么。

“春生,几点了?”小树揉着额头问。

“小树哥,你醒了,”春生回头微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闹钟,“六点一刻。”

“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喝多了,山川哥把你背上来的。”

“我没什么酒量,喝多后,便不记得了,我没说什么吧?”

“酒后吐真言。”春生头也不回地说。

“我说什么了?”小树有点紧张地说。

“山川哥把你放在床上,你死死地拉住他的手说,夏生,我会永远牵着你的手,像爷爷奶奶一样。”春生平静地说,“我希望,你会永远地真心地爱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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