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自从给杨建军理过发后,这项上门服务似乎成了她一个人的,比起理发店里繁杂的工作,这可轻松舒服多了。每到杨建军理发的日子,青春就提醒她,她把这看作是一种奖赏,心里充满了感激。因此,她每次去和回,眼中都含着喜悦的光芒。
她喜欢那个安静的院子,喜欢坐在树下的摇椅上,喜欢那只可爱的小狗,喜欢杨建军父子,他们都是像父亲一样的勇敢善良的人。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她给杨建军理完发后,推着他到了大树下,自己坐在白色的摇椅上,小狗趴在她的旁边,小树坐在蓝色的长椅上。阳光静静地斜射到树下,没有一丝风,显得非常安静。
他们有时聊到战争。小树已渐渐摆脱了对战争的恐惧,他不再憎恨战争。他想,夏生说的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只有坦然面对。再说,有时,残酷的战争也能带来美好的生活,就像现在,三个人坐在寂静的院子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自己是幸运的,爸爸还陪着自己,而比自己小的夏生和比自己更小的春生却永远地失去了最亲的人。
“夏生,这是什么季节?”杨建军微闭着眼睛问,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沾满淡淡的阳光。
“杨叔叔,当然是冬天,你看,树上光秃秃的,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了。”
“我感觉像春天,暖和,幸福。”杨建军平静地说。
“因为幸福,心里温暖如春。”夏生轻轻荡着椅子,仰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
杨建军笑了笑,说:“境由心生,心中有春天,便有。在残酷的战争中,我心中便经常生出寒冷来,就像过冬一样。”
小树扭头看着爸爸,说:“寒冬可以锤炼一个人的意志,每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
杨建军平静地说:“可惜,无数大大小小的战争,夺去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有些人都没留下姓和名。”
“那也是无名英雄。”小树担心地看了一眼夏生,转而说:“爸,你的奖章长毛了吧,该在春天的阳光下晒一晒了。”
杨建军沉默了一会儿,说:“去拿吧,晒晒,也让夏生看看。”杨建军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小树。
“走,夏生,一起去拿。”小树兴奋地拉住夏生的手。夏生一阵脸红,不知所措,只好跟着他走进屋子。
小树站在炕上,在柜子顶上取了一个沉重的木箱,肩扛手举着走到炕的另一头,慢慢地蹲下身,夏生帮忙扶着,把箱子移到桌子上。箱子上落满了灰尘,有些飘荡起来。夏生忙拿了抹布,湿了水,擦去上面的灰尘。
“夏生,你猜里面有什么?”小树边开锁边说。
“杨叔叔的重要物品,肯定有奖章,也许还有笔记本,书,”夏生又想了想,“其他的,我猜不到了。”
“你看,五花八门,”小树打开箱子,骄傲地向夏生展示着,“军服,鞋子,手枪,弹壳。”
夏生睁大眼睛看着,一件露了棉絮的军大衣,两套陈旧的黄军服,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一把空瘪变形的手枪,两本卷边的本子,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许多子弹壳。
“奖章呢?”夏生疑惑地看着。
小树不紧不慢地拿起那件崭新的上衣,拍了拍鼓鼓的口袋,自豪地掏出两枚奖章,他亲了亲,递给夏生。夏生双手接过奖章,也亲了亲,一枚是华东野战军人民英雄奖章,另一枚是济南战役英雄奖章,夏生又把奖章郑重地还给小树。两人一起抬起箱子,搬到室外,放到灿烂的阳光下。小树拿出军大衣和军服去晾晒,夏生拿出鞋子,放在箱子旁,把本子和书摆放整齐。她拨开散落着的子弹壳,看了看垫着的报纸,上面大多都是解放战争的信息和图片。在箱子底角的子弹壳中,她发现一枚断裂的金戒指,便拿起来,迎着阳光仔细端详着。她越看越觉得像是父亲的,便犹犹豫豫地装进了口袋。
小树晾完衣服返回来,拉起夏生,走到父亲面前,把两枚奖章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敬礼说:“杨连长,请你检阅。”他推着父亲,走到箱子旁,呆了一会儿;又走到晾衣绳下,望着阳光下的军衣,久久地伫立着。杨建军神色凝重,眼里噙着泪水,仿佛陷入战争的回忆里。夏生的眼睛也一直湿润着,她在心里呼唤着父亲,祈祷着。
“我似乎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小树推着父亲说,“我们要远离硝烟,远离战争。”
他们又来到树下,夏生坐在白色摇椅上,小树坐在蓝色的长椅上。
“我军歼敌十万,解放了济南。”杨建军激动地说,“伟大的人民解放军战无不胜。”
“严明的纪律,造就了这支威武之师,是不是,杨叔叔?”夏生问道。
杨建军笑了笑说:“当然,每一名军人必须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并时刻以它为行动的指南。”
“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允许佩戴项链、戒指等饰品吗?”夏生问道,“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杨建军愣了一下,严肃地说:“不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虽然未禁止一些行为,但解放军讲究军容风纪,戴上饰品,不伦不类,有失军人的威严。”
“就没有士兵佩戴过吗?”夏生反问道。
“我只是听说,有个新兵偷偷戴过一条项链,那条项链很特别,是用一根红绳子挂了一枚金戒指。我还没来得及找他谈话,也永远不能找他谈话了,他牺牲了。”杨建军心里一阵难过。
“叔叔,对不起,你能告诉我那个新兵的名字吗?”夏生压抑住内心的悲伤。
小树睁大眼睛,来到夏生身边,惊讶地看着夏生。
“孟,孟中华。”杨建军哽咽地说。
夏生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握住那枚断裂的戒指,斜靠在小树的肩膀上,轻轻啜泣着。
杨建军仿佛突然被惊醒,他想起曾经对孟中华说过的玩笑话,“农民种庄稼,一年种两季,你小子有种啊,一年四季不停地播种。”他喃喃自语地说:“一年四季,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