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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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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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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腾大地》连载

第一章 引子:大狗

引子 :大狗

倔强的何二狗,到死也没承认,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请龙神,当时长老说完“龙头不去龙尾去”,屯里四百个青壮男子便整装出发;三个月后,县里的教匪叛乱平定,二百个人回到屯里,里面没有何大狗。

那时的何大狗,其貌不扬,身材也不壮,屯里却流传着他的传奇。有一年,何大狗在林子里打猎,树底下,偌大一窝松口蘑,真是少见,要知道,采摘山货的人,从来不断。何大狗把弓弩和砍刀,往地下一扔,蹲下身子,就忙不过来,脑子里早已想好,呆会儿一定要打只兔子,还有什么比这两样东西更对味?炖一锅,只有过节才有的享受。想着,涎水就止不住。

狼从树后窜出来,何大狗一只手握一把蘑菇,根本来不及去拿砍刀,也舍不得糟践了美味,竟然先把蘑菇扔到草上。当然,没人看到,这都是他自己说的,但他还活着,他的话似乎就不太好反驳。

何大狗说他腾出手来,狼爪子已经搭在他的胸上,狼牙已经碰到他的下巴,他就结结实实抱住狼,在树底下打了一百多个滚儿。自然有人要提出问题,“那狼怎么没有咬你?”何大狗把牙一呲,“它倒是想!老子早就用一只胳膊这样卡住它,然后老子的拳头……”何大狗比划着,如何用拳头打死了一只狼。

马驹站出来证明,不是何大狗如何用拳头打死了狼,而是何大狗拎着一条狼腿,到他家里换走了一筐青笋。马驹是实诚人,他说的话,大家都信。

何大狗说一百多斤肉,半个月也没吃完,家里人闻到狼肉味就恶心。见大家还是怀疑的眼神,何大狗指着袖子上的一块黑渍,“看到没?狼血,洗不掉的。”有人立刻回应,“你自己的血也洗不掉。”何大狗煞有介事地反驳,“人血是红的,越洗越浅,狼血是黑的,怎么洗还是黑的。”

但马驹说何大狗在战场上连一个回合都没走上就把命丢了,大家都不信。何大狗可是用拳头砸死过一头狼,那教匪再凶,能凶得过狼?虽说好虎难敌群狼,可何大狗那等身手,即使要死,怎么也得拉几个垫背的吧?马驹诅咒起誓,绝没说假话,因为当时他就在何大狗旁边,但根本没跑到教匪面前,教匪手里的铳就响了,他只看到黑烟一冒,何大狗就倒在地上。

没出屯的人不知道铳是什么,眼里的神色都十分惊诧,也透着一些难以抑制的渴望。马驹却在继续说何大狗,血染红了何大狗半个前胸,大夫从肉里抠出第七颗铁砂子时,何大狗就断了气,大夫说剩下的就不用再抠了。

真正让大家见识了铳的,是瘦猴子。长老从瘦猴子手里接过铳,翻来覆去地看,摸摸枪托,再摸摸枪管,表情越来越不满。虽然没有帮县衙打退教匪,但屯里四百人的加入,让县衙撑住等来朝廷的救兵。为表示感谢,县令让人端来一盘银子。瘦猴子是长老指定的带队人,四百人出屯,不能没有领头的。看着银子瘦猴子面色犯难,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穿。县令就提醒,这东西在县里可以随便买任何东西。瘦猴子还是觉得没用,屯里什么也不缺,从来不用买县里的东西。县令就问瘦猴子想要什么,瘦猴子眼睛一亮,盯着的是士兵手里的长铳,他也是亲眼所见,这东西一冒烟,何大狗那百多斤的身子,就像烂泥一样瘫倒。县令让人收起银子,给了瘦猴子一支长铳。

长老们可不认为,二百人的命,换这么一支东西回来,是对等的,瘦猴子应该要更有用的东西。瘦猴子赶紧解释,“你们是没见这东西有多厉害!”长老们也很想知道,这东西怎么能隔着老远,就打死了何大狗?瘦猴子拿出弹药,“能打死人的是这个。”语气也变的自豪,“这玩意能打三四十丈远哩。”

长老不信,指着一块大石头,在二十几丈外。立刻有人抱着一个泥坛子,奔过去,把坛子高高放在石头顶上。

瘦猴子摆弄着长铳,大声喊:“放好了没有?放好了就躲远点,这东西一下就能把坛子打个稀吧烂,要是让碎茬子崩着可别怨我。”说完后,长老已在他身后退出五六步。瘦猴子就举起长铳,瞄着远处的坛子,心里其实也没底。打了三个月仗,他只是看过别人用,根本没资格摸一摸。

可瘦猴子能是四百人的带头人,一定是有长处,就是聪明。他看出来这东西和搭弓射箭是一个路数,最关键的地方是瞄准。

“嘭”的一声后,瘦猴子被后作力震得差点长铳脱手,心里却舒坦了,一定成了。其它人仍眼不眨地盯着坛子,坛子完好无损纹丝没动。

“是不是没打着啊?”快嘴的人立刻嚷到。

瘦猴子的脸就挂不住了,争辩道:“不可能,我射箭的水平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肯定是坛子太结实,但上面肯定被射出了一个窟窿。”

长老在众人前呼后拥下走向大石头,围着坛子左右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瘦猴子说的那个窟窿。

“不可能!这泥坛子怎么着也不会有大狗那胸脯子结实。”瘦猴子还在辩解时,却突然看着石头旁边的树干,眼睛直勾勾地怔住。

就是许多年后,屯里的人再讲起这个故事,还会笑的前仰后合。树离坛子半丈远,上面竟然有一个黑呼呼的小圆洞,把鼻子凑上去闻闻,有一股子硫磺味。长老摸着褶皱的灰树皮,又把眼睛凑到洞口看了看,没亮光,便让人掐了根细枝条,把枝条伸进洞里一量,半尺多长。长老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哪个能把箭射进这么深?”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长老沉思着,其它人不明究里,都不敢出声。长老突然兴奋地说:“我就知道,龙神的决定肯定是有原因。”

四百人出去,二百人回来,还有几十个残胳膊缺腿,不说谁也明白,亏大了。长老再有能耐,也驱不散笼罩在屯上空的阴云,何况心里也非常清楚,伤的元气十年补不回来。但这是龙神的意思,长老必须坚定信念,“去帮县衙肯定没错,如果让教匪夺了县衙,屯里没了太平日子,死的人会更多!”

盘龙屯确实不是天高皇帝远,离县衙只有半天路程。只是有史以来,没有任何县衙能够管制,无论哪朝哪代。流传久远的说法,当年曾有县衙派出一队人马,围着盘龙山转了几圈,未能找到过马匹的路。于是下马想徒步翻山,万里晴空却突降大雨,山洪夹杂泥石滚下,士兵大半湮没失踪,余众只得仓皇而回。又一年,新任县令不肯信邪,亲自带人再来翻山,突然狂风大作,漫天胡蜂飞出。县令被找到时,头扎在草丛里,屁股翘着,模样煞是可笑,拖出一看,头上密密麻麻全是包,大如鸡蛋,小如指甲,早已殒命多时。此后,再无人动过念头,少收一份税银,总好过丢了性命吧。

屯子被群山环绕,屯里人几乎足不出山,屯里有田可种,林中有兽可猎。种出谷稞可食,桑叶可养蚕,蚕出丝可织布做衣;猎到鸟兽,肉可食,皮毛亦可遮体。漫山杂草野花无数,多半皆可入药……实难想出需要外出的理由。

县令是实在无计可施,县衙被教匪围困数日,救兵迟迟不见踪影,眼见守不住几天,盘龙屯便成唯一的救星。屯里人长年与野兽做伴,舞刀弄棒自不在话下,多数人还擅于弓弩,虽无从军打仗经验,可教匪不也是一群泥腿子?求援之人翻过山脊,未遇任何意外,顺利的让他不敢相信,但也没工夫去想。长老十分犯难,自古屯里与县衙井水不犯河水,虽也有屯里人拿着多余的粮食布匹去县里换些其它东西,也偶有屯外人进入山林采摘野果狩猎野兽,但一切都是民间行为。如今县衙一纸求援书送来,红红的官印格外刺眼,长老无法熟视无睹。去的风险不用多说,可不去得罪了县衙甚至是朝廷,风险依旧。规矩总是会破,尤其不成文的,传言年代已久,谁也不知朝廷是否依然相信,若真动怒发来大军,谁能保证还是翻不过山脊?求援人的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教匪都是疯子,不允许别人和他们不一样,一旦他们占据县衙,肯定会继续来攻打屯子,屯里人要么都和他们一样变疯子,要么就会被杀掉。”

屯里人不信,信了也说不信,因为和教匪打仗,肯定会有死伤,没有人愿意是自己。但也必须承认,县衙确实挡住了教匪的路,尤其长老不想得罪县衙,所以当然要由龙神来做决定。龙神守护屯子数千年,谁也不能怀疑它的权威。

长铳让长老找到台阶,瘦猴子仍在夸夸其谈,“这要是打到狼身上,你们说再壮的狼,能不趴下吗?”只用过刀棍弓弩的屯里人,即使想象匮乏,也知道狼的皮肉肯定硬不过树干,要是用这玩意儿打猎,确实应该非常好使。

“那是肯定的。”长老严肃地说,“但得能打到狼身上才行。”

瘦猴子就变成了大红脸,可别人对长铳的关心,显然超过了他的脸。只是长铳只有一支,于是瘦猴子又去了一趟县衙,转达了长老的意思。县令却一脸严肃义正严词,“这怎么行?如果不是看在你们协助剿匪有功,又久居深山不会出来惹事,这一支都不会给你们。这东西是武器,朝廷严禁民间持有,而且相当贵重,这一支也足以抵你们两百人的命了。”

瘦猴子悻悻而回,长老无可奈何,眼前的问题就十分棘手,铳只有一支,怎么用?长铳是四百人换回来的,人人都有份,尤其送了命的。有人提议,一家一天,轮流用。瘦猴子忙说弹药只有十几发。要没弹药,这东西还不如砍刀,大家都一致认定。最后长老只能决定,长铳存放起来,屯里几百人用命换来的玩意,肯定有它的用处,只是时候未到,龙神的决定绝不会有错。

那么二十条长铳,显然会让长老的眼睛放光,也一致决定,再次交由龙神裁决,如同十六年前一样。何二狗又见到了请龙神,他觉得这才是第一次,刚过满月还裹在襁褓中,由娘抱着来的怎么能算数?

龙神雕在山壁上,从没有人能说清在什么时候,又由什么人雕的。好奇的孩子总是忍不住问屯里最年长的老人,老人便答复,当年我和你们这般大,也问过屯里岁数最长的人,他们说他们和我这般大时,也问过屯里岁数最长的人……

女娲造人在后,盘古开天在前,就是有人时已经有山,若山上有无人能说清的东西,那只能是它比人出现的更早。

“所以这是天意,天意任何人都违背不得。”长老说的斩钉截铁。

龙神雕在山壁上,四个壮男子摊开双臂手拉手一字排开,第一个男子把空着的手放在龙头,第四个男子空着的手正好能够到龙尾。孩子跑到镂空的地方,把胳膊伸进去,手指尖勉强碰到内壁。龙神雕刻之精致无以形容,屯里人都自认没有这般手艺,也就无法不信这是老天送的。

那个圆溜溜的石球是龙眼,材质和龙身无二,独立雕出也许就是为了能拿出。第一个从眼眶里取出龙眼的人无从查晓,现在除了长老没有人敢去碰一下。淘气的孩子想知道到底有多重,偷偷抱了出来,抱在手里才发现份量超乎想象,急忙想再塞回却手指打滑,石球落下正好砸中脚面。闻声而来的大人看着孩子压在龙眼下却无人敢动,惨叫一声一声不断,树叶一片一片飘落。长老抱起龙眼放回原处,光溜溜的石球毫发无损,孩子的五只脚趾已成肉酱。一瘸一拐三个月后,孩子的整条腿开始腐烂,大夫说只有把腿锯下来才不至于全身溃烂。又三个月,独腿的孩子还是全身腐烂死去。没有人再对龙眼的份量感兴趣,只是觉得长老之后再抱出时,脸上的表情似乎更凝重了几分。

长老双手抱着龙眼,其实是手掌托着,手指根本无法并拢。龙身几乎正中处有凸起,上面有个洞,大小正好能放进龙眼,要说这不是配套,恐也无人相信。二狗娘告诉二狗,长老刚把龙眼放进洞里,怀里的他就突然哭个不停,声音嘶咧,让她觉得在撕的是她的心。其实其它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种时刻,这般哭声,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吉兆。但没人敢说,没人敢问,只在心里嘀咕。

奇妙之处是除了龙背,前爪和后爪也各有一洞,大小一样。龙眼从背上放入,必定会从前后一爪的洞里滚出。龙身是空的?答案毫无疑问,但没有人想去探究清楚,因已都明白,并不是任何事都需要知道原由,有时只有结果足够。

龙头不去龙尾去。是祖上的规矩,哪个祖上也自然无人知道,长老是这样说的,一代一代都如此。龙眼从前爪的洞里滚出代表龙头,从后爪的洞里滚出代表龙尾。长老从后爪的坑里把龙眼搬出,清清嗓子威严地喊:“去!”

回到家里,大狗媳妇说心里一直慌得很,还是不要去了。大狗正在准备行囊,说祖宗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就是明知去死也要去。何大狗一辈子爱吹牛,嘴里的话始终半真半假,必定料不到,这最后一句话竟然完全成真。

也不是没有人猜疑。虽然目测龙脊之洞与前后爪间的距离相似,但世上真有完全相等的东西吗?而且龙身之内的结构谁也不知,如何知道龙眼进入后滚到前爪后爪的机会均等?长老们决定做个实验,那天,召集了屯里所有的人,跪拜在龙神前反复解释,绝无亵渎之意,只是为了更加证明龙神的权威。

这样,长老们轮番上阵,反复把龙眼从龙脊放入,直到所有的长老都再也举不起胳膊,负责计数的人看着划在地上的横线,“正好一千次。”

长老们又一起走到龙头旁,蹲在地上计数的人立刻说,“五百次。”

长老们皆有些震惊,又走向龙尾,计数的人也表情惊讶,“五百次。”

龙神的权威,再也无人质疑。可大家还是不明白,龙神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去送命?怎么看屯里都没得到好处,而损失却显而易见。

而历史似乎又在重演,长老率领众人在石壁前三叩九拜,大礼行毕,有人端来一盆从山间泉眼处打来的清水,长老濯手洗面后才走到石壁前,伸手抱出龙眼,如同之前的任何一次仪式,石头蛋子从龙脊放入。不一会儿,如同十六年前一样,从后爪的洞里滚了出来。长老就清清嗓子喊:“龙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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