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何二狗参加了革命军。
但是,二狗娘坚决不同意二狗去参加什么革命,“你爹就是因为没听我的。”虽然长老从不认为十六年前去帮县衙是个错误,但二狗娘八年前已不这样认为。县衙消灭了教匪,只安稳了七年就又天下大乱,到处都是造反的,就连县令也把袍子一撕,城头变换大王旗。不到一年城头上的旗子就又换了,县令被另外的反贼杀死。“这去救他干啥,到头来不还是死了?”这句话二狗娘念叨了八年,可从不敢在外人面前。二狗慢慢长大,学会反驳,“那是龙神的意思,肯定不会有错。”“那龙神咋不把你爹的命还回来?”“龙神让我爹死肯定是有道理的。” 二狗娘被呛的半天才缓过来,“有啥道理?你个狼崽子,你爹死了还有道理,他咋会有你这样不孝的东西?”二狗娘拿着水瓢追的二狗满院子跑。
说归说,二狗娘也不敢公然违背龙神的意思。山上有一种漂亮的黄花,一年开多季,虽然花不大,但每开就是一片一片,连在一起煞是好看。但屯里的人总会告诫孩子,离着远点。屯里人管黄花叫瞎眼花,一代告诉一代,花汁有毒,沾到眼上就会瞎。二狗娘上山采了一把瞎眼花,连枝叶带花瓣拧碎捣烂,弄出一碗汤汁,晚上趁二狗睡觉时,全部倒在他的脸上。瞎子也总比死人好,二狗娘想。第二天一早,二狗爬起来大喊大叫,被脸上的东西恶心的干呕不止,匆匆用水洗过后,看着一脸懵傻的娘,“娘,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照顾自个儿。”二狗娘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二狗娘追到院子里,“你这走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后也没留下,我咋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绝对不会!等你儿子带个细腰妹子回来,给你生一堆孙子。”
说到细腰妹子,二狗娘心里更来气。
二狗大了,总是不停地问娘,“娘,外面啥样儿?”“娘,外面也是天天烙面馍吃酸咸菜吗?”“娘,外面的女人也都腰和屁股一般粗像个木墩子吗?”
“有福的女人都长这样儿。”二狗娘开始教育儿子,“屯里为啥能兴旺几千年,就是因为女人能生娃!能生的女人都得长这样,你看骚狐狸的腰长的还没棵柳树粗,不就生了一个丫头片子就再也生不出来了?而且就这一个还是划开肚子出来的。晦气,太晦气!这肚子一开,元气全飞了,还能有啥好福气?哪像我们这种身子,下面用力一挤,娃子就像蛋一样……咕喽滚出来了,福气!”
“那你不也就生了一个。”
二狗娘几乎要破口大骂,“我就生一个是你爹死的早,我要是再生出来,你的脸现在还有地方搁吗?你个遭天杀的东西,没心没肺,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些年,没让外人说一句闲话,敢情为的就是让你今天来数落我?”
二狗娘清楚二狗在和她憋气。屯里的娃子十三四岁就开始说亲,二狗娘看中的女娃二狗百般不乐意,大三岁不说,那身板,上下一般粗,从后面看都认不出是男是女。二狗娘坚持这样的女娃会生养,娶媳妇是要种地干活生孩子,就算是牲口也好过连老鼠都不会抓的猫。二狗就一直说岁数还小,等等,再等两年。
“真的还能再等两年?难道你现在就不想女娃子?”
当然想,可二狗想的是小狐狸。
二狗娘可绝不会让小狐狸进何家的门,不仅仅是她那让风一吹就能折的柳条细腰可能根本就生不出娃来,更因为她的娘是骚狐狸。屯里人看法完全一致的事情,并不多,对龙神算一个,另一个就是对骚狐狸——轻贱还克夫,谁沾谁倒霉。小狐狸还不会走路时,就被认定会和她娘一样,是灾星。
但二十条长铳,没有人会不动心。
屯里人极少出去,那些去县里的人每次回来,都会捎回一箩筐的奇闻异事,引来一大堆人追着围着吵着,让他们赶紧说说。这些年讲的最多的,是造反,反贼打着不同的旗号,却都叫革命军,都说自己能拯救天下,建立大同社会。大家笑嘻嘻地听着,跟他们有啥关系呢?
让人开始觉得有关系,就是因为这二十条长铳,县里的司令让人捎来话,只要屯里出二百个人参加革命军,就送二十条铳给屯里。从县令死了后,管事的好像都叫司令,叫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话管用就行。箱子放在地上,二十条长铳,摆在里面,整整齐齐,长老傻了眼。
长老只是信口一说,本是推辞,“先送二十条铳来,就给他们二百个人。”结果亮晃晃的铳管晃得他们眼晕,玩笑也就成真。长老可以反悔,可以让人把长铳再拿回去,可十六年日思夜盼的东西,真到了门上,谁还能再送回去?
“请龙神。”
长老唯一能说的,只能是这句。请了龙神就要遵从它的决断,所以在石壁前,长老最后的话音落下,谁也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二十条铳终于留在了屯里,忧的是到底该谁去县里?
何二狗是主动要求去当革命军。
自打听人说长老保存了一支铳,何二狗就被好奇心折磨的百爪挠心,他想不出比他的砍刀和弓弩还要好的东西会是什么样。可铳放在长老家的地窖里,他根本不可能进的去,长老也不可能把铳拿出来,自打放进去就再没拿出来过。
屯里有了二十支铳后,长老的意思是分给屯里的人用,因为子弹不再是问题,司令说他们可以用其它东西去换。这就是说留在屯里一样有机会接触到铳,所以何二狗非要去县里,其实还是为了摆脱他娘给他找的那个木墩女人,同时也看看外面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也不是柳条腰。
可一直到进了县城,路上的人才多起来,但大伙簇拥着吵吵嚷嚷,何二狗根本没机会去研究女人的腰,他先弄明白的还是铳。穿上军装,想不认识铳都不可能,而且很快就要学会怎么用,这让何二狗彻底口服心服,这东西就是比他的弓弩好。何二狗也明白了爹是怎么死的,“这么说杀死爹的是开铳的人而不是铳。”何二狗喃喃自语后,突然周身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心也“唰”的一下像沉进谷底,不是一般的绝望,是彻底迷路再也不可能找到方向那种。为爹报仇,也是何二狗出屯的原因之一,哪成想如此让人欲哭无泪。
一连多天,都有从各地赶来参军的人,革命军的队伍越来越大,没有人去数到底有多少人,每天他们都占满县城内外所有的空地,喊杀声此起彼伏,当然少不了不时响起的打靶声。上战场是拿命在拼,死了就是死了,不训练好了去,就是送死。这种火热的局面,大概持续了几个月,却没有人真正被派往战场,一只已经激怒的公鸡,本来扔进围子里,立刻就能斗起来,却偏偏又被塞回笼子。
不断传来的消息,是各地的战场都已停火,和谈中的分歧也越来越少,于是所有的人只能静静等待,如一场秋后淋漓的冷雨,当头泼灭了心头的熊熊烈火。训练变的不再及时认真,喊杀声中也总带着一些有气无力,连走路低着头的人也在越来越多,颓废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很快传染开来。
看起来这个局面似乎不是太好,其实不打仗难道不是好事?何二狗觉得是,因为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好好研究外面女人的腰了。
停火,和谈,世界一片和平,谁还会对士兵再管理的苛刻,偷偷懒甚至溜到外面喝喝花酒泡泡烟馆便有了可能。酒何二狗是喝过的,但花酒还是第一次,于是他才发现还真被小狐狸给说中,外面真有比她腰还细胸脯还高的狐狸精。何二狗这时对外面的事还一窍不通,但他不是一个人,别人喝酒他就端杯,别人把女人搂进怀里乱摸乱啃,他自然也不会用眼干瞅。一起来的士兵一个个相继揽着姑娘离开,何二狗也装模作样地站了起来,身边的女人立刻就扶着他摇摇晃晃的身体,“哎哟,大爷,我扶着您,您慢着点儿……”
事后,何二狗匆匆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床上的女人慵懒地说:“大爷,您这么急着走呐?”何二狗疑惑地转身,慌里慌张,“还……还有什么事?”女人愣了半天,扑哧乐了,“大爷您是第一次来吧,您还没给钱呐。”
原来这女人和小狐狸不一样,何二狗终于明白,他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了娘缝的小布包,里面装着这几个月发的军饷,正犹豫着不知道拿出多少时,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身边,一把夺去小布包,白花花的银圆全倒进了自己手里,“哎哟,大爷,您可真大方,下次您一定还要来找我哟。”何二狗盯着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又瞅瞅白花花的银圆,急得脖子红到脸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在街上,何二狗被其它人嘲笑地无地自容,却找不到地缝可以钻进去。
“你把几个月的军饷全给她了?”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傻子。”
何二狗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能去再要回来吗?”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轰堂大笑。
“说你傻还真傻啊?你能把喷出去的种儿收回来不?”
“你也就歪打正着装一回大爷吧,这人活一辈子呐,你还真不一定有机会再当一回大爷。”
何二狗觉得这个大爷装的不值,也是第一回知道了银圆这东西原来这么好使,但他始终想不明白外面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在屯里,他拿着娘织的一块布可以去换张家的两棵菜或李家的一块肉;而在这里,人们只要扔下这样一个银圆,就可以拿走更多的菜和肉,这么个小东西为什么比娘织的布还要好使?或许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弄明白,何二狗只需知道这个东西很有用就足够,于是便问:“那有什么办法能弄到更多的银圆呢?”
“这个办法当然有很多啦,就说在我们军队里吧,我们下等兵是拿饷最少的,班长就有我们的两倍多诶,如果当上团长明着的就是我们的几十倍,暗着的就不知道多少了。”
“暗着的?”何二狗仍是一脸不解。
有人拍了一下何二狗的后脑勺,“你懂不懂都一样,反正你也当不上。”
众人嬉笑着走去把何二狗扔在原地呆呆发愣,半刻后何二狗才缓过神来,“谁说我当不上?我也要当团长。”何二狗说的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何二狗没有当上团长,却当上了团长的勤卫兵。团长下来视察军务,其它人一个个吓得身子发抖不敢吱声,何二狗却很长眼色,又给团长搬凳子,又跑去倒来一大杯水,虽然水随着他的跑动不断地溅出最后没剩下半杯,团长却满意地拍了拍何二狗的肩膀,“不错,明天到团部来见我。”
团长刚刚提拔跟随自己多年的勤卫兵当了连长。
年底的时候部队要开拔,很多新兵被通知可以回家,据说和谈已经达成,即使万一再度开战,也不需要这么多的人马,为了节省军费要遣散掉多余的人。团长的勤卫兵自然不会被遣散,懂得察言观色又会拍马屁脸皮还厚的何二狗很得团长的喜欢。其实何二狗也不是真的脸皮厚,是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懂,需要尴尬脸红甚至是无地自容时,他根本就没觉出来啊。只是部队说走就走,何二狗一直想回一趟屯里的想法没有实现,只得嘱托要回屯的人给娘带个平安。
二狗娘哭了三天三夜,大骂二狗没有良心,屯里的人都回来了,他为什么不回来,在外面到底有什么好?二狗娘其实也不是舍不得二狗,儿大不由娘,只要儿子过得好,在不在自己身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狐狸找上了何家的门。
正派的人不会有骚狐狸这样的名字。但骚狐狸却有不同的见解,那是别人嫉妒她,女人嫉妒没有她长得漂亮,男人嫉妒她不是自己的婆娘。二狗娘对骚狐狸没有丝毫的好感,据说何大狗年轻时和骚狐狸还有些扯不清的关系,所以二狗娘绝对不可能同意让小狐狸当他们何家的儿媳妇,二狗娘听过屯里不下一百个人说到小狐狸,似乎任何一个男娃仔都和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果然是骚狐狸的女儿,和她妈年轻时一样。二狗娘沿着她的思维信心满满地走下去。
小狐狸骄傲地挺了挺凸起的小腹,“能不能进何家的门,你说了不算,它说了算。”
“你个不要脸的,谁知道你怀的是谁家的野种,我们家二狗出去半年了。”
“是不是野种那要问一问二狗,如果他认为自己是野狗。”
小狐狸也没有想到只一次二狗的种子就发了芽,刚刚察觉时很惊讶很害怕后来慢慢就有些欣喜,天天盼着二狗回来,想象着听到这个好消息时他的反应。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她的肚子就不能再等下去了,而且被骚狐狸发现了异常。小狐狸坚持非二狗不嫁,骚狐狸却是没有脸去何家,本来嫁女儿可以横鼻子竖眼,好好的拿三拿四一番,可先怀了人家的种,味道就全不对了。
小狐狸却不屑地说:“你不去我去。”
二狗娘的坚决让信心满满的小狐狸变的无措,“不管你认不认,这个孩子我都会生下来,等二狗回来滴血认亲,如果是你们何家的种,我就当着你的面把他掐死。”小狐狸得意地离开,二狗娘越想越觉得胸口被闷气堵的喘不上来,就匆匆跑出家门在小狐狸身后追了半条街,却始终无法把嘴里的话骂出来,她的信心已经不再那么满满。
小狐狸回到家,丝毫不避讳自己未婚先孕,时常挺着大肚子在屯里转悠,逢人便说是二狗的娃。屯里的人都跑去问二狗娘,后来连长老也问起,“大狗媳妇,这到底是咋个回事?国有国法,屯有屯规,咱祖上可没这个规矩。”长老问话,二狗娘不能像对其它人那样爱搭不理,只能强硬地说:“等二狗回来滴血认亲,如果是何家的种,我们补办亲事明媒正娶,可要不是何家的,长老可要给我们主持公道。”二狗娘说完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二狗没有回屯跟部队走了,二狗娘和小狐狸都措手不及,骚狐狸倒是十分平静,小狐狸的肚子大成这样除了生下来已没有第二条路,“大不了何家不要我们自己留着,不是说我生不了儿子要绝后吗,看谁再嚼舌头根子。”
何二狗跟着部队走了很远,所经之处对他皆是头一遭,他不清楚是些什么地方,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时,部队就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在河边驻扎下来。河岸不远是县城,部队停下后似乎没有得到新的指示,每天无所事事相当无聊,二狗却忙得不亦乐乎。团长几乎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东西要买,二狗就要不停地奔波于县城与驻地间。跟着团长军饷多了,还动不动能得到打赏,二狗的小布包又渐渐鼓了起来。县城似乎更加繁华,多了很多过去没见过的玩意儿,二狗办完正事也不急于返回,常常要在城里看到眼睛发酸,直到那天大鼻子的出现,一道强光突然就在眼前闪过,二狗就觉得除了白花花他再什么也看不见,摇晃了两下像喝醉了酒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再次出现啦,二狗用力地搓搓眼睛,还好,没瞎,真是把魂儿都吓掉了。大鼻子满脸歉意,把头凑到二狗面前,“先生,你没事吧?”二狗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鼻子,屯里没有县里没有部队里也没有。大鼻子说是坐着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这时二狗对大鼻子的人已经不感兴趣,他直直地盯着大鼻子手里的方盒子,刚才的光好像就是从这玩意儿里面发出来的。
大鼻子又一次向二狗展示了方盒子的用处,这次他看清楚了,但还是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大鼻子说这叫照相机,他是个商人,也顺便为杂志报纸拍摄异国风情的照片,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天书一般,二狗的脑子里更加糊涂。
许多年以后,二狗时常拿出一本杂志向周围的人炫耀,他是国内第一个登上杂志封面的人。画面里的二狗模样青涩,歪戴着一顶没有徽章的军帽,一只手提着一摞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一只手里捧着一个圆圆的瓷坛子,眼睛却斜斜地看向身侧,那里的货摊前一位年轻女子正在躬身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撅着被旗袍紧紧裹着的屁股,那条长长衣缝间的雪白虽然因为曝光过度变的模糊,但无论何时想起,二狗都会像那天一样嘴唇发干,嘴里直想涌唾沫。
大鼻子说他喜欢的就是二狗那一刹那的神态。
见没有办法和二狗解释清楚,大鼻子拿出一张纸片递给二狗,又指了指身后的茶楼,告诉二狗三天后他在楼上等他,今天他的鲁莽导致二狗摔倒,并且摔碎了瓷坛子,他要郑重其事地赔礼道歉,并彻底让他明白照片是怎么回事。二狗在回部队的路上把纸片扔了,他想不出这个叫名片的东西有什么用,而且他也不相信大鼻子的话,越走就越后悔,当时何不问他要几个银圆了事?
三天后,二狗并没有去县城,团长突然没有要买的东西,二狗也没觉得必须要去县城,他还是不信大鼻子会真的去等他。
四天后,二狗从茶楼前面经过,真的没想要进去,只是一刹那的好奇心作祟,结果却看到了那个见过一次就忘不掉的大鼻子。大鼻子又一次满脸的歉意,反复向二狗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爽约,而是他去了河的对面,结果当天没返回的船。大鼻子说他们最讲诚信,所以今天一直在等,等不到二狗会永远等下去。二狗直到被大鼻子拉住在椅子上坐下,才从惊讶的神情里缓过来,心里还在犹豫着,是否告诉大鼻子其实昨天他也没来,大鼻子却已经把照片递到了他眼前。
事实上,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二狗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么会到了照片上,而且完全的一模一样,就是屯里最会做画的长老也画不到这般相像。二狗对大鼻子的看法开始改变,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对大鼻子嘴里的话不再怀疑。大鼻子讲述的世界让二狗如痴如醉,可为了不让大鼻子觉得自己见识浅薄,二狗鼓足了勇气,“你说的这些再好也没有我们那里好。”
“你们那里是哪里?”
“盘龙屯。”
没出门的大闺女要生孩子,还是个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也就这事摊在骚狐狸身上,她仍像没事的人忙碌着生产前的准备,每每从街头经过,身后的人都会戳点着她的后背嘀咕,有些天生嗓门大的妇人就算压低了声音,也还是会被骚狐狸听在耳里,骚狐狸脸不红心不跳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那些尴尬的人,仍然笑的像一朵花,“您放心吧,肯定不是你家汉子的种,不然你不还得叫我一声好听的,这辈分可就乱喽。”聚在一起的人一哄而散,仿佛真是她家汉子的种。
小狐狸有日子没在街上转悠,二狗娘掐算着是时间差不多了,就发现这几天做事总是丢三落四。前些天长老派人去了县城,自从用二百人换回二十条铳,长老的观念也发生了变化,他们发现外面其实有些东西还是屯里需要的,而屯里很多多余的东西也是外面需要的,互相交换一下,没觉得他们吃亏,于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安排一辆马车进城。二狗娘织的布很多,织完后就摞在房里,摞了多少年她也记不清,现在每回有马车进城她都会送过去一批,马车回来后就会给她送来锅碗盆瓢油盐酱醋,二狗娘发现用这些东西做出来的饭菜还真有点比过去好吃了。这一次,马车迟迟没有回来,二狗娘连做饭的心思都没了,前几次都没有问到二狗部队的消息,她倒不是着急可以继续等,可小狐狸肚子里的崽子不会等,没有二狗的答复,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街上有人喊马车回来了,然后到处都是咚咚的跑步声,就像地震一样房子都在颤抖。二狗娘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发髻,心也扑通乱跳地跑到了街上。骚狐狸从家里几乎是蹿出来的,二狗娘被撞的晃了几下险些摔倒,看到骚狐狸一副着急而又有些欣喜的样子,不满地说:“你急着投胎呐,也不看着外面的人。”
骚狐狸看到是二狗娘笑的更加灿烂,“哎哟,是大狗媳妇啊,我们家是有人急着投胎呐,还是个带把儿的。”
小狐狸生了儿子?二狗娘立刻明白话里的意思,还是故作不屑,“带把儿有什么用,姓啥都不知道。”二狗娘急着去找马车匆匆从骚狐狸家门前跑开,根本不理会骚狐狸忿恨的眼神,骚狐狸的骂声还是从后面传来,“带把儿的小子还怕没有姓?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登我家的门儿。”
事情最终还是让骚狐狸说对了,二狗娘的腰杆真的没有办法直起来。马车捎来了二狗娘一直在盼的消息,却是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个,二狗死了。当兵打仗死人在所难免,可不是说已经和谈不打仗了?城里得到的消息无法再详细,只说二狗所在的那个团全军覆灭,究竟怎么回事没人能说清,二狗娘在抹着眼泪的时候偷偷地想,怎么会那么绝全死光了?或许还有活着的,里面一定有二狗。
二狗确实没有死,但却无法把消息传回屯里。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晚上睡觉之前还风平浪静,江面上没有一丝波动,半夜里一队人马突然从天而降,没有人看到他们是从哪儿来,等大家有感觉时都已成了笼中之鸟,整个团被人兵不血刃地包了饺子。从此恐怖的消息就传开了,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究竟有谁亲眼目睹无从得知,但传言却是有鼻子有眼儿——所有的人都被赶进江里,岸上的机关枪响了整整半宿,一个月后仍没有人敢去江边担水,因为水仍然是红的而且冒着腥气。这一切二狗也不能证实,他从被窝里爬起来就被人押上了车,然后离开了江边,走的时候只看到自己的人双手高举被围的一圈一圈。
审讯的人告诉二狗他们耍阴谋搞叛乱破坏和谈,团长更是私自盗挖了前朝皇家的陵墓,囤积了大量的财宝并准备购买军火。二狗根本没有什么可交待的,他入伍没有一年,当团长的勤卫兵才几个月,他可以肯定自己没参加过什么盗墓,也没听其它人说起过盗墓,更不知道团长把那些金银财宝藏在什么地方。这样的话又有谁会信,二狗坐过老虎凳尝过铁烙铁也被灌过辣椒水,直到三个月后身上的伤痊愈了,牢里的人给他数了数一共一百八十三个疤。
二狗只被审了十几天就被送进了牢房,那些人已经能肯定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但他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罪。后来有人告诉他这里关人根本不需要罪名。二狗在牢里哭了三天三夜,自己的小布包没了,本来布包已经鼓了起来,他还计划着用这些银圆买很多很多的东西带回屯里。牢里的人对他说钱是身外之物,能保着命还愁以后没有钱?可二狗也不知道能不能保着命。
骚狐狸家一直喜气洋洋,开始时二狗娘还不住地在心里骂,生了野种有什么可乐的?真是恬不知耻!可随着小狐狸出门了,又抱着孩子出门了,并且时不时故意在二狗家外面转转,二狗娘的心里就渐渐不慌也不行了。二狗如果还活着,应该回来了,再远的路,一个月,三个月,一年总应该能走回来吧?二狗娘的信心一动摇,就再也端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何家可不能在自己这里断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