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他们打出要求独立的口号。十几个人,扯着长长的布条,上面用畜血写着大大的红字。更多的人是跟在后面叫喊,表示不想再归县里管。
“这一招总觉得有点儿冒险。”
“所以才让你找人出头。”
“可你觉得能行吗?别再把外面的部队招来。”
“我觉得他们如果动用部队,只会让事情更加恶化。”
“可我觉得他们妥协的可能也不大。”
“所以可以折衷一下,只要他们允许油厂重开就行。”
“如果他们还是不允许呢?”
“你没当过官,不懂这些,任何政府都不会接受这种局面,混乱的时间越久,对他们统治的威胁就越大,他们肯定要想办法解决。”
“可据我所知,也有解决不了的,最后变成更大的混乱,甚至是战争。”
他捏了一下高高的鼻尖,之前他就已经有体会,这些人越来越有头脑。
“你放心,我既然帮了你,就会帮到底。”
“这我不怀疑,这种局面,你的损失显然比我更大。”
“所以我们必须团结一致。”
“如果他们真的采用武力镇压呢?”
“那我就支持你反抗,你们需要的所有东西,我都能提供。”
“那我们岂不是会有危险。”
“什么都要有代价,要么你们就任人宰割。”
“可胳膊恐怕拧不过大腿。”
“你们可以利用山林和他们周旋,吃点儿苦是肯定的。不过你放心,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们国家也会想办法帮你们,你会有足够多的钱去招募人手,所有的人也都会有足够多的报酬,你们绝不会吃亏。”
“可未必能招到人,大家还是都怕死的。”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们的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能得过且过时,他们多会选择忍让沉默,可一旦活不下去,或者利益大到足以打动他们时……”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最好还是不要走到这一步。”
“这是当然,这对我也没好处,我还是希望油厂能顺顺利利地解禁。”
离派食结束的时间已经不多,还没派出的食物就显得更加诱人,后面的人还在紧张地盘算,自己还能不能排到。传教士就宣布了一个新决定,考虑到没领到食物的人太多,他们决定再延长一个小时。
他们是不知不觉出现在人群里的,大家注意到是因为他们在开始阻挠大家领取食物,不仅嘴里说着话,甚至挤到前面搞乱了有秩序的队伍。
“不要急,请到后面排队,人人都有份。”
“可笑!你以为我们会稀罕你这点儿破东西?”
“对,大家不要上他们的当,为了点儿蝇头小利,就忘了自己的祖宗。”
“你们在瞎说什么呢,不想领就一边去,别影响大家。”
“大家都快醒醒吧,他们用一点东西引诱,就让你们相信了他们,然后把你们引向他们的宗教,等你们信了他们的神,就成了他们的奴隶。”
“你这样说是完全错误的,我们都是神的仆人。”
“是你,不是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承认过你们的神。”
“承不承认不重要,只要尊从神的教导,虔诚的赎罪。”
“我们没有罪。大家说说,你们有罪吗?
“都不说话,那就是没有。既然没有,为什么要听他们蛊惑?他们是想控制你们,你们怎么就是看不明白呢?”
“我们才不管这么多呢,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着。”
“就是,你要是能管我全家的饭,我就信龙神,虽然我不是盘龙屯的人。”
“你们看到了,他们是自愿的,这都是神的力量。”
神看到这种场面,也一定会害羞地捂着脸。
不知是什么时候乱起来的,人多的时候,总是不容易观察到细节,但最出格的行为也只是推搡,并没有出现打斗或者更严重的事。
“你们自己赎罪吗?我就问,你们自己赎吗,你们自己都不赎,却整天骗着别人去赎,用这个吓唬他们,让他们对你们惟命是从。”
“对!谁一辈子里能不遇到点儿事,心里一犯嘀咕,就被你们利用了。”
“你们这样说是不对的,我们确实是善意的,是真正为了帮助受苦的人。”
“别再装了,我们早已把你们看透,你们这是文化侵略,慢慢把我们自己的文化抹掉,然后就能控制我们的思想,彻底奴役我们了。”
“你的想法很有趣,那我也想问问你们,你们让大家去信你们的神,难道就不是别有用心吗?”
“当然不是,我们敬神是内心真正虔诚,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做坏事。而你们是用神奴役别人,让他们不反抗,就可以轻松掠夺他们的资源,你们是吸着别人的血才富裕的。现在你们到处修教堂,发东西,并不是你们有多好心,因为你们用的都是抢来的钱,目的是为了奴役更多的人,然后再抢更多的钱。”
食物早已经没了,在派食时间还没结束前。乱着的时候,好像也没必要再排队,也不需要再由别人来发放,自己就可以去拿。
“不信神可以,但不能亵渎神,更不能别有用心。你们心里很清楚,事实并不是这样,你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让别人去信你们的神,不然你们为什么也要修教堂?你们修教堂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当然是我们自己的钱。”
“可据我所知,你们不参加任何劳作,却比真正劳动的人还有钱。”
“这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怎么处理我们自己说了算。”
“是吗?拿了别人的叫侵略,拿了自己人的也叫剥削呀,这没有区别。”
他们慢慢分开的时候,是都感到对话难以为继,没有了食物之后,人并没有明显的减少,大家看的越有兴趣,他们就越不能继续表演。
“既然大家都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就不要再互相揭老底了。”
何五狗站在窗前,手放在玻璃上,出于安全考虑,他被告诫不要这样。他还是没有推开窗户,但也没有离开,这样他看到了外面不少地方。那条街上,还有一些人在抗议,他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的士兵也一动不动。
部队还是来了,只是维持秩序,没有出现大的骚乱,让闹事的人安静下来并不困难,只要让他们害怕或是满足他们的要求。
这次来的是特派员,情况他之前就已经了解,但还是煞有介事地叫来许多人询问,态度没那么和气,甚至有些愤怒,“要求自治是你们的决定,县长也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我们可是完全让你们由着性子来。现在你们又说他不合格,这到底是在打谁的脸?你们就告诉我,到底要哪样,你们才能满意?”
何五狗的任期确实剩下不多,既然大家都要求,他也同意提前选举,这种混乱局面,除了选出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新县长,恐怕没有办法平息。但会有让大家都满意的新县长吗?大家在想的好像是只要能重选就行。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何五狗并没有亲眼见到,他相信历史不可能重复,甭再想连竞选都不参加,就能够赢得选举。何五狗对获胜并没有信心,虽然仍有许多人支持他,但反对他的人也不少。他甚至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参加选举。
“县长,您如果不参加,获胜的几乎可以肯定会是盘龙屯里的人。”
“为什么?”
“我有消息来源,当然不能告诉您,但我可以肯定,大鼻子支持他们,并且会给他们大量的钱用来选举。”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夕阳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影子里的他又高又瘦,腿长都有两三米。
“县长,您做的对,我们支持您!还会选您的。”
何五狗带着微笑,转过一个街口,炙热的光线终于被墙壁挡住。
“我们要工作!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工作!我们要食物!”
大家只是站在路边,看到他时,把手里用纸做的牌子,举的更高,没有人向他移动。只有一块被刮掉的纸片飞来,是风吹的,又高又缓,身边的人,有充分的时间,伸手接住。
“龙神,只有龙神才能救我们。”
这群赤裸着上臂,挥拳高呼的人,几乎是冲过来的,本来他们离得很远。
“你不配做盘龙屯的人,你忤逆了龙神,现在遭到报应了吧?”
“他本来就不是盘龙屯的人,所以早晚都要现出原形。”
场面还在升温,他却被人护送着离开。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本想和他们谈谈,但身边的人说太危险,出了事,他们负不起责任。
“无论谁当选,制度不能变。”
“可是,如果选上的人不是您,谁能保证他不修改制度呢?”
“有没有办法把制度定下来,永远都不会变?”
“这个……县长,您要明白,制度永远是人定的,只要人想改,就可以改。”
“我明白,所以只有让人永远都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这是正确的,才会永远支持不允许任何人改变。”
“县长,您当初想让我们意识到什么?”
“素质。所有人的素质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会决定社会走向何方,如果他们自己意识不到,再好的制度也不会有效,因为他们不懂如何行使权力。”
“可素质是天生的。”
“不!后期的教育更重要。所以,看一个官是不是真正没有私心,就看他怎样对待教育,有没有倾尽力量去创造平等的教育环境,是不是在真心培养有独立客观思想的人,因为社会的进步是靠所有人的推动,而不是英雄或救世主。”
“可是县长,恕我直言,我们现在的环境,不仅仅是教育,其它所有的方面,都没有做到公正平等,没有合理竞争的环境,不走歪门斜道还能怎样?所以您一心寄望的教育,在一个价值观扭曲的环境里,发展的再好就能起作用吗?”
“你说的对,我思考这几年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时,也找到了这个根源。价值观和教育是互相影响的,得同时进行才能有效,改良社会环境迫在眉睫。”
“可是县长,我不得不再惹您不高兴了,按目前的情况,您很有可能无法连任。而且就算连任,百姓的素质也不可能突然就提高,还是有人会反对您。现在我也明白了,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才不会管后代是什么样子,只要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要跳脚,不可能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是的,但也不能怨他们,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他们也有权力只追求自己生活幸福,不承担社会责任,不为后世付出牺牲。所以只能等他们自己意识到这一点,这也必是素质提高后的必然体现,强迫是没有用的。”
“那他们现在肯定意识不到,我们要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也才终于明白,没有足够的钱支撑,在变革中一旦出现生活质量下降,老百姓是坚决不会接受,并且会责骂甚至推翻你的。”
“我觉得您当初根本就不应该给他们权力。”
“不不,这个错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不能再继续下去,既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总要有人开始种树。我不在乎做第一个,只要我种的树能一直生长下去,迟早有一天能够让人们纳凉,我就会坚决地种下去。”
“那您,就必须赢得选举。”
然而,民调的结果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再把他们的想象力提升一倍,他们也仍然不会想到。那些天的报纸上,都印着一份调查表,上面出现了可能会参选的人的名字,在“其它”两字后面是空格。
民众还是非常配合,几天后,报社设的箱子里塞满了调查表,还有一些直接交到了报社人员的手里。但在统计完成之后,没有人敢相信这个结果,他们确认确实没有统计错。回收的调查表数量之多,也不可能是有人在恶意捣乱,所以这个不在参选人名单里的名字,被大量填写在“其它”后面的空格里,且总计数遥遥领先,甚至是第二名的两倍还要多,完全就是民众真实的意愿。
搞笑的是,有人一时没想起这个人是谁,另外的人就把一张报纸扔来,让他看那则娱乐新闻,是一个享誉全国的滑稽戏演员,来县城演出后的报道。事实上,报社的每一个人都去看了,这样的精彩他们怎么能错过呢?所以他们还记得那天,现场爆满,一个多小时的演出时间里,观众也笑了一个多小时,台下不断响着略带惊喜的尖叫声——
“快看他的鼻子,简直就是个红萝卜,太搞笑了。”
“是啊,你们看他走路,像鸭子一样,太好玩了。”
滑稽戏演员有艺名,大家通常知道的也是这个,所以一时没想起,其它栏里那个原来是他的本名,也就没有什么要不好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