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说这些话的真的是你吗?”
“是我,你们先不要急,听我慢慢解释。”
“我们很想听听你的解释。”
“我们接受县里的安排,是被迫无奈,你们都承认吧?虽然安排我们参与管理,可我们并没有得到好处,因为所有的好处,都被他拿去建了什么学校,不是他傻就是我们傻,你们就真的不想得到点儿好处吗?”
“可这样做,我们就撒谎了,谁都知道我们是诚实的人。”
“不会有人知道的,谁会说出去断自己的财路呢?”
“你相信大鼻子也能守住秘密吗?”
“当然会,这一部分他用不着交税,他难道会嫌自己钱赚得多。”
“那县里就不会察觉吗?”
“不会的,谁知道地下到底有多少黑油,一天抽了一百桶还是二百桶,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他派来监督的那些人,都是可以买通的。”
“是这样啊,让我们再想想。”
“不要想了,机会可不是一直都有。你们不是也想修教堂吗,这会让你们有源源不断的收入,想做什么都能做了。”
“你有没有觉得,盘龙屯真的不再是盘龙屯了?”
“我同意,没有了盘龙山,当然就没有了盘龙屯。”
“所以你现在当了屯长,比我们要风光的多。”
“不不,我要是不当屯长了,在大家眼里屁都不是,可你们却一直受尊敬。”
“但我们已经管不了什么事。”
“所以你们更需要把教堂修起来,你们没发现,去找传教士的人更多了。”
“发现了,这不是个好现象,我们的意思是,去找传教士不都是为了忏悔吗?这说明大家的罪孽越来越多了。”
“我觉得是大家都信了,认为罪孽是可以赎掉的。”
“罪就是罪,怎么能赎呢?要想没有罪,就得行善别作孽。”
“你们真这样认为?”
“你不是吗?”
“那你们更需要赶紧把教堂建起来了。”
夜晚。天早已经黑了。他拿起门板,望着街上稀疏的人,该打烊了。
“我跟你说,今天的收入好像多了。”
他当然知道,他数着一天来的客人呢。他已经关好门,看着站在柜台里数钱的女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法露出像她那样的笑容。
“这又有什么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那你就和别人一样啊。”
“我做不出来,总觉得那样会良心不安。”
“那我们就得继续熬下去。”
“我就怕……怕会熬不下去。”
她没有吱声,笑容也不见了,默默把钱盒收起来。儿子下周就要去参加县里的考试,一个县里的职位看起来还不错,所以想得到的人也不少。
“你说,他们会公正地选用吗?”
“他们说会。”
“那你相信吗?”
“谁知道呢?反正听人说,要去给考官送钱,不然别想能选上。”
“这都是谁说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别人都这么说。”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呢?”
“哦,儿子,还不是你去考试的事,你觉得能考上吗?”
“这谁会知道,报名的人那么多。”
“那你觉得会公正吗?”
“我也不知道,但大家都说不会。”
“那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家里有钱的,都去送钱了,没钱的都在作弊。”
“怎么作弊?”
“有人在卖考试的题目,大家都说如果没有能力搞定考官,就先搞定自己,去考一个最高分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县长说的可不是这样啊,他怎么不管呢?”
“县里那么多人,每招一个人都要县长亲自管,他还有时间做别的事吗?”
“天呐!那我们穷人还怎么出人头地啊。”
“看起来只有不择手段了。”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房里的灯灭了。
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里,父子还在继续争执。
“我们盘龙屯的人从来不赚昧良心的钱。”
“爹,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真觉得那些老东西修那么一面墙,龙神就回来了?就算有龙神,他也不保佑我们了,你看看,他们发财,我们在干什么?”
“那也不能坑人呐。”
“爹,你就放心吧,又死不了人,我有办法做的和真的一模一样,没有人能看出来的。”
“那你自己的良心上就过得去?”
“这有什么?等我有了钱,也搞那个什么基金,也捐钱给老百姓做善事,再去买点什么头衔戴着,你看,老百姓不一样还是把你高高捧着,谁在乎你过去做过什么?杀人放火也能一笔勾销诶!”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爹,你老了,现在这个社会你已经不懂,你就放心地让我来做吧,反正我们什么也没有,不可能再去参加什么竞选,也没有人会叫我们去当官,就连工厂开了也不再有我们的份儿,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我还是担心,这样太冒险,如果被查出来……”
“爹,那些能查我的人早就收了我的钱。”
“啊,所有的人都收了吗?”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就算有,他也不会和大家过不去,大家都收了,他不收,谁信呐?他不收,收了的人怎么能信任他,大家都会排挤他的。”
“这个不用你教我,我懂,过去一群人上山打猎,路过一个果园,有人摘了果子吃,其它人都要摘,谁不摘大家就会觉得他有可能说出去。”
到了黎明时分,天边发出微弱的亮光,慵懒地透过树缝照在路上。一匹马快速地跑过,嘴里哧哧地喘着并吐着白气,它后面拉的车架子吱扭吱扭,左右摇晃,坐在上面的赶车人,打了一个大哈欠。起的太早,他根本没有睡够,没办法,他必须上路,只有这样才能赶上城里的早集,给这一车的菜卖个好价钱。
他嗅出熟悉的青草气息里透着一种怪怪的味道,他知道那是什么,自从那些工厂的上空冒出浓浓的黑烟后,这种味道就越来越多,他很担心再也嗅不到青草的味道、树叶的味道、甚至鲜花的味道。
草窠里的虫子发着声音,似乎在配合着他演奏,他却恶作剧般地转了一下方向,哗哗的液体顺着草叶去寻找那些不知名的虫子,结果还是有几滴反弹回来,沾到了他的裤子上,他正要咒骂,就听到路上的马叫了起来。
马不会无缘无故地叫,因为有人在抽打它,马车就跑了起来。他只是走的太急,出门前忘了方便,只是把马车停在路上一会儿,但竟然有人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下,就想偷走他的马车。不,简直就是明抢。
“停下,快停下!
“这是我的马车,快还给我!
“求求你,快停下吧,我们全家就靠着它了。”
“别追了,再追你会累死的。”
他也不知道追了多久,他始终没有追上马车,但也没有落下,这段距离就这样保持着,偷车的人也急了。
“别追了,你个疯子,你这样累不死自己也要累死马。”
“那就把马车还给我,我保证不再追究,停下车,你就可以走。”
“你以为我傻吗?”
“我说的是真的,你看我这样子,不让你走还能怎样?”
“那就是我傻,你知道我跟得有多辛苦吗?怎么会放弃到手的机会。”
他也不傻,知道不可能和马比耐力,他早已经开始支撑不住,而和他亲如兄弟的马却丝毫不理睬他的喊叫。他感到了悲伤,女人还在家里等着他,家里的盐快用完了,还有豆瓣酱,因为儿子很久都没有吃过红烧肉。所以他还要再去买块肉,眼前仿佛出现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顿时他又觉得有了力气。
他几乎是用尽力气跌跌撞撞扑过去的,那可是有人出五百块他都没有卖的马啊,躺在地上,嘴里、鼻孔甚至眼睛都在往外冒血,他却手足无措,泪就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头蹲在地上。
车开的真是快,这辆新车的性能真是棒,他觉得终于是真爽了,这个留着时髦发型的年轻人,脸上还透着稚气,却不影响他像成年人一样熟练地弄着方向盘。
发现马车时年轻人就想躲开,可马车好像也在躲开,双方还是针锋相对,只是瞬息之间,汽车侧滑着结结实实撞上了马车。
马车上的人飞了起来,划着美丽的弧线落进路边的沟里,却像没事一样立刻爬了出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地瞪大了眼睛,转身就想匆匆离开。走了几步,就喷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倒下时他在想,贼可真不好当。
年轻人从车窗里爬出来,似乎也没有事,看了看面目全非的轿车,若无其事地走了,似乎这根本不是一辆值五百万的车。
“我的心真的很痛,你们呢?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有的人视五百万的东西如粪土,失去了丝毫不觉得心疼,有的人却为了保住五百块的马不惜生命。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这是我们管理的地方吗?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按我们的制度,人民怎么会出现这种差距?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县长,您别激动,我觉得这个原因是复杂的,需要多方面分析。”
“好吧,你们就说说你们认为的原因吧。”
“我们的制度是好的,但需要有人去执行,县长您不可能把所有的事都亲自办了,所以您的要求一层层传递下去后,就会不知道在哪一层变了味道。”
“那我们不是成立了监督部门吗?”
“可是监督的人和被监督的人互相都认识,而且可能很熟悉,甚至可能本来就是朋友,不管怎样,他们很容易就形成一致的观点,甚至是利益交换。”
“所以我们的社会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县长,恕我直言,我们的制度是公平公正,核心其实就是平均资源,没有人再有特权可以比别人得到的更多,这就表明本来得的多的人,要把多得的拿出来分给其它人,您觉得他们会高兴吗?尤其本来得的多的人,就是这个社会的上层阶级,一直掌握着这个社会的权力,您现在让他们的利益受损,他们真的甘心接受吗?当然,他们在您面前都会表态支持。”
“那你的意思,我们得把所有的官员都换掉,让那些没有得到平均资源的人来做,才能把我们的制度真正实施起来?”
“您觉得他们能当得了吗?再小的官也要处理事情,并不是任何人都有能力。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县长,您真的觉得别人也和您一样的想法,是在追求公正平等吗?也许大家在想的都是有了权力,就可以为自己谋求利益了呢。您要知道,千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谁先考虑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你这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我以前也见到有人这样说过。现在想想,他们确实没有尽到责任,甚至私心很重,每次代表大会,他们提出的建议,都非常主观,每个代表都想制定规则,保护自己的利益,而不是考虑全体人民。”
“是的,县长,您终于发现了。”
“那这是为什么呢?我们的代表难道不是全体人民挑选出来的吗?”
“是的,县长,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代表人民。”
“这我就不明白了。”
“县长,您要知道,虽然您提出人人平等,但阶级等级始终都是存在的,上层就是上层,下层就是下层。下层如果选上代表,就变成了上层,所以您主持代表大会时,坐在你面前的其实全是上层,他们提出的建议,当然是要保护他们上层的利益,下层的声音您永远都听不到的。”
“为什么下层当上代表,就变成了上层?”
“因为资源永远都不够分,一些人的贪婪永远都无法满足,多了还想再多,再多都不嫌多。所以平均分配,恕我武断地下结论,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下层的人一旦有了权力,不会再记着自己的穷伙伴,还去想办法帮助他们,而是努力为自己谋利,让自己成为上层。等级泾渭分明,您的想法永远不可能成真。”
“这实在是太让人沮丧了,这根本不是我们的本意,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县长。我如果知道了,也许就不在您手下了。”
谈话在郁闷中结束,何五狗虽然迷茫,却还是有明确的事情可做,他非常想知道,随随便便就把一辆撞坏了的价值五百万的车扔掉的人,是谁?
“县长,他是屯长的儿子。”
何五狗找到屯长,非常好奇他如何有这么多钱。
“县长,这都是我过去攒下来的。”
“是吗?就算是过去,你又是如何攒下来的?”
“县长,你懂的。”
“不,我不懂。”
何五狗决定要追查到底,但也非常清楚,不是只有一个屯长,他愈发觉得可怕,“我的天啊,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的制度,完全被架空了啊。”